亲戚们时不时上门来劝,让他妈妈收拾收拾自己,重新过日子。有天他妈神经质一般突然说“要去工作”,就笑容满面地带着方选出门去买衣服,说要穿得体面点去面试,也给女儿打扮打扮。
可那天傍晚,回来的只有姜悦一个人,她好像哭过,妆全都花了,失魂落魄地走进房间。方选完全被她忘了。
方寻一边哭一边找妹妹。
他非常害怕,想起电视剧里面那些被拐走的小孩,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攥着几十块钱,那是他砸烂了自己的存钱罐取出来的。他暗自决定,找到小选了就给她买那个她一直都很想要的洋娃娃。
他恐惧得要命,一路上都紧紧攥着那些钱,生怕再也花不出去。到最后,那些钱都被他的手汗浸得湿透。
还好,还好他在商场找到了小选。这辈子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方选那么笨,却一直很乖很乖。她坐在小凳子上,听着工作人员的话,认真地盯着门口,等家长来接她。
她不哭也不闹,见到方寻时还一下子笑了出来,又急切从小兜里掏出工作人员给她的糖,眼睛亮晶晶的:“哥哥吃糖!”
这个小傻子,不受待见却又总对他笑得最好看。好像只要哥哥来接她了,其他的都无所谓,她眼睛里的光直直地打到哥哥身上。方寻顿住,被那光刺得皮肤疼,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究竟几岁,他该是十岁,还是二十岁?
他一路都紧攥着手,直到这时候才觉得酸痛,背脊的汗液淌下,身体突然变得很热很热。害怕失去妹妹的恐惧消散了,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却暗自爬上他的后背。
而方选的眼睛里住着她的哥哥,她笑得无忧无虑,分享着属于她的糖果。
方寻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最后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搂住自己的小妹妹,嗓子发干:“哥哥抱。”
醒来时,方寻惊觉自己心里多了几分恨意,却不知道是对姜悦,还是对他自己。
*
月考一下子加快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考试那两天每个人都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一开始想到要坐那么久写一张卷子就头疼,结果他妈的我还没写完呢,就让交卷了。”
考试结束就放清明节。这种节日也没人说聚会的事儿,要么扫墓,要么自个儿在家待着。
节后的第二天,天气放晴,方寻一个人出门透气。他带上了相机,想随便拍一些东西。
风和日丽,街上多了不少随风微动的裙摆。碎花裙被清透的日光照着,显出一种慵懒和风情。方寻举起相机,拍下人流中美丽的背影。
渐渐走到人少的街道,他看到有家饮品店,便走了过去。
站定在柜台前,他向店员说出自己要的东西。
“一杯柠檬红茶,少冰谢谢。”
“一杯柠檬红茶,少冰谢谢。”
两道声线撞到一起,方寻向右瞥去,那个刚才一直埋头看饮料单的人也抬眸看来。
今天的林瓒脱了校服,依旧是个精致男孩。设计感十足的小尖领银花白底衬衫配质感极好的深蓝色针织衫,底下是黑色直筒休闲裤和高帮帆布鞋。
方寻隐约又闻到熟悉的味道,哦,夏夜清风——他所炫耀过的,妈妈送的香水。
方寻不自觉轻笑了下,对他说:“请你喝。”
林瓒弯了弯眼睛:“谢谢。”
等待饮品的期间两人随便聊了两句,等饮料做好,方寻拿起冒着冷气的柠檬红茶喝了一口,跟林瓒摇摇手:“拜。”
可走出一截,林瓒还跟在他后边。方寻看他:“这次真的顺路?”
林瓒愣了几秒,又突然笑起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不知道往哪儿去,看着你的背影就下意识跟着走了。”
方寻暗自笑了。这人有够呆的。
“巧了,”他说,“我也不知道往哪儿去。”
林瓒低头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这话好懂,让他别跟着,就是有点尴尬。
“一起转转吧,反正也是到处走,看看最后往哪儿去了。”方寻又说。
林瓒一下子抬头看他,会错意了?他把目光瞥向他的相机:“你今天没有拍摄工作吗?”
“没有,就只随便拍拍。”
林瓒想了想,兴冲冲地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玩个游戏?”
方寻示意他继续说。
林瓒道:“我们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看到什么我就分散思维,说一个相关的名词,你拍一张照片,但拍的内容要跟我所说的词挂钩,限时五秒。游戏结束我们再来看照片。”
有点意思,方寻问:“考眼力?”
“不全是,”林瓒笑笑,“反正是无聊,试试?”
“可以。”
他们往前走去,湛蓝的天空边上,有绿树伸展出枝叶,一只白鸽子扑簌着翅膀悠哉飞过。
林瓒说:“和平。”
太简单。方寻举起相机捕捉下鸟儿的踪影。
林瓒的目光穿梭往前,看到一树开得正灿烂的木绣球,白色的花,大朵大朵的散落在繁茂的树冠之间,像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灯笼。于是他说道:“灯笼。”
咔嚓,方寻很快拍下照片。
他们又走到一个住宅区,这一片都是些老房子,还有不少巷子,走过一堵旧墙时,林瓒看到一个生了锈的发放计生用品的盒状设备被钉在墙上,他快步往前走去,耳根红着,但嘴角上扬,轻快地说:“小气球!”
方寻在他身后笑着摇了摇头,咔嚓。
从巷子出去,再左转,这里有不少古玩店,还有一家旧书铺,门口堆着许多旧书,最上头一本映着古老的山海经图画。而书堆上面,放了个破旧的唱片机。
林瓒多看了那个唱片机几眼,眼神中流露出惋惜,说:“脚尖。”
咔嚓。
……
最后一个名词,是林瓒看到几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被爸爸妈妈牵着回家的场景时说出的,每个小孩子都很可爱,笑得甜甜的,紧握着爸爸妈妈的手。
他回头看了眼落后几米的方寻,出了简单的题:“稚气。”
咔嚓。
游戏结束,两个人在附近一个公交站的坐椅上坐下,一起查看结果。
“鸽子,对了。”
“木绣球,对了。”
“嗯……小气球,也对了。”
“唱片机,对。”
“爬山虎,对。”
“象棋,对。”
……
林瓒拿着相机,眼睛渐渐亮起来,说:“全对。”
他笑着看向方寻:“这不仅是考眼力。看起来,我们还算有默契。对待不少事物,你跟我会有相似的联想。怎么样,这游戏如何?”
方寻接过相机,身体往后仰了下,靠着椅背,风吹起他几缕额发:“游戏很有意思。”
他顺手再按了下相机的按钮,滑到下一张,看着照片他问:“你还没检查最后一张的答案。”
“最后一题太简单了。你不可能猜不……”林瓒无所谓地说着,只是习惯性地往他手里瞥了一眼。
他一怔,照片上不是小孩子。
是林瓒的背影。
方寻似有似无地笑了下,看向他的眼睛,轻轻砸下一句:“满身稚气。”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的时候也喷了夏夜清风,感觉林瓒就变成一个小小人,坐在我肩头监督我码字,时不时在我耳边吹吹风:“妈妈,把我写得帅一点啊。”
对不起鹅子!在妈妈眼里,你就是可可爱爱小学鸡!(≧ω≦)/
第9章
林瓒看着那照片呆了好几秒,回过神来了才有些郁闷地说:“也就是说,你不觉得这游戏有趣,反而觉得我幼稚?”
“你应该知道的,”方寻唇边漾起笑容,“幼稚跟稚气不一样。”
林瓒看向他,眼神里都是要他解释的意味。
“是在夸你。”方寻回看过去。
林瓒笑得很轻:“好吧。”
现在才下午三点多,两个人在公交站坐了几分钟,看着眼前的马路上车辆来去。气氛变得很安静,逃走的情绪又渐渐回到身体里。
方寻打破了沉默,很直白地问:“心情不好?”
“是啊,”林瓒说,“你也是?”
“对。不想待在家里。”方寻诚实地说了理由,看向林瓒,目的很明显,找个人陪他在外边晃荡。
林瓒思考了几秒,也找个理由:“我没考好。压力有点大。”
毕竟是全市联考,他既然是年级第一,估计也有点压力。方寻没有再问,只是摸出了手机看些什么。
片刻后,手机屏幕被递到林瓒眼前,他说:“试试这个?”
林瓒笑起来:“你居然会收藏这种微博?”
那是条问“心情低落的时候做些什么事情”的微博,热评第一是:坐上一辆路线不熟悉的公交车,任由车子开。
方寻说:“现搜的,要试试吗?”
林瓒站起身,在后面的路线牌上看了一分钟,指着F8路公交车说:“这个吧,往城外开的,人应该很少。”
人几乎是少得可怜,整个车厢里,除了他们俩就只有两三个人,中途上来几人,又下去几人,总人数一直没超过十人。
日光碎金一般淌进车厢里,他们坐在后排的两人座上,林瓒靠着窗,方寻坐在他旁边。
窗户开着,可以感受到风的流淌。因为人少,也没什么人交谈。车子往郊区驶去,建筑物一点点变少,景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这里是平原,一眼望去都是青青原野。暮春时节,油菜花几乎都谢了,只零星闪着几点黄光。路边散落着几株豌豆花,白色的、紫色的,样子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近处有不知名的野花,白色的花瓣,淡黄的花蕊,小小的一朵。林瓒好奇地伸出手机拍了一张,差点把手机扔出去,方寻眼疾手快地帮他稳住。搜图识花的结果是,这玩意儿叫点地梅。
“OK,学到新知识了。”林瓒对着手机屏幕笑了下。
咔嚓。
他一怔,转过头去:“拍我干嘛?”
方寻抓拍得明目张胆,回答得也理所应当:“出于摄影师的本能,即时捕捉好看的画面。”
林瓒失笑:“为什么这话很像在夸我帅,但是从你的语气里又完全听不出来?”
方寻耸耸肩:“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林瓒头往后仰,又举起手机,戳了几下屏幕。
手机震动了几下,方寻拿出来,看到林瓒给他发了微信消息,是连续三张表情包,全是瞪人的表情。
他侧头看林瓒:“你是不屑当着我的面瞪我?”
“不是,”林瓒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我只是不想做不好看的表情,以防你还有捕捉搞笑画面的本能。”
方寻却看着屏幕上的图片说:“这几个表情你做起来应该会可爱。”
林瓒:“!”
他有点急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除了我妈妈!”
“所以?”方寻问,“我抢了你妈妈对你的专属词,生气了?”
林瓒看了他几秒,眼见着对方眼里的笑意逐渐加深,他也笑了出来:“你拿我练习呢?逗小姑娘都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方寻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车前的天空,没再说话。
天气很好,云朵很漂亮,公交车行驶在上坡路,可以看见前边一大团蓬松的白云,偶尔有金光从云层里涌动出来,照亮车厢,一会儿又消隐。
车上的人只剩下他们俩了。耳朵里突然被塞进一只耳机,方寻扭头看向林瓒,对方声音柔和:“这段时间一直循环播放的歌,非常好听。”
方寻点点头,调整了下耳机,认真听起来。
一首非常温柔的摇滚乐,他从未听过,但从第一句开始就足够动人:“Why is there you when there are few people/Around making me feel good.”
这首歌循环播放着,直到他们下公交。
尽管音乐非常悠扬动听,但林瓒的思绪还是飘向了昨天。细雨蒙蒙的清明,他们一家三口终于才又见了面,一同去扫墓。
墓园在山上,车子只开到山底,剩下的山路要靠自己走上去。三人同行,氛围却古怪而别扭。
爸爸跟他讲话时,妈妈就沉默。换了妈妈轻声问他的近况,爸爸则在旁边一言不发。林瓒故意要引了话题来让他们交流,这两个人就冷淡而礼貌地一问一答。
山色清幽,尽管空气里有湿润的草木味道,但祭祖扫墓的人不在少数,还是无法遮掩四处飘散的香灰气味。他爸爸有着轻微的鼻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后,他妈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口罩来递给他。
林瓒一直默默观察着。他们依旧出奇得默契、彼此记挂着对方,但又不断地躲避交流,眼神偶尔碰上了也会迅速地分开。
下山时,山路浸了雨水,变得更为湿滑,他妈妈的鞋子不太防滑,走得很辛苦。林瓒正要拉住他妈,他爸爸却蹲了下去,一路把妻子背下了山。
林瓒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很荒谬。
即便如此,最后他们谁也没说要一起回家的话。两辆车各自开来,又各自开回去,只在临走时问林瓒:“你坐谁的车?”
林瓒选择了母亲。
在父亲的车子先一步开走后,他走到母亲的车边,弯下身,疲惫地问:“你们到底在闹什么?我还有没有家了?”
他妈妈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愁苦和悲悯。林瓒的怒气值到了峰值,她终于开口:“宝贝,成年人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