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到秋水渡后,王爷便吩咐我买了便装换上,王爷的银绣九龙袍我不敢乱扔,裹在包袱里一直背着。到渡头花二十两银子买了条小船,雇了原先的船老板掌舵,买好食水干粮便上了船,三天不到便顺着秋水江到了紫暮河。
听王爷吩咐,船在上林城靠岸。三朝古都,千年风雅,端的是富贵奢华,刚刚踏上岸,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记得四五年前曾来过一次,不过这次直接从水路由渡头进城,眼前的上林城与记忆中的印象半点都重叠不起来了。
王爷却似老马识途地带着我找到了最最繁华的秀子街,想也不想便直奔装饰得最为华贵的酒楼--留仙居。留仙居可是上林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相传在前朝便做得十分红火,如今在王朝各大城市都有分号,我便是京城那家留仙居的常客。
留仙居本是酒楼,然而王爷和掌柜交谈之后,掌柜却直接将我们引到了后堂。刚刚在一个小跨院安置下来,掌柜便带来了几个看来十分伶俐的仆从。我一直隐隐知道王爷手中还掌握着一股暗地里的势力,却不想连大名鼎鼎的留仙居都在王爷掌控之中。
人还没落座,掌柜便又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相当老练沉稳,光看神态动作,便知道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进门便单膝点地跪倒,双双道:"王爷。"
"人呢?"这一句,王爷问得有些急切。
"刚到劾陵便出了岔子,如今下落不明......"
"啪"一声,王爷手中的折扇便敲在了茶几上,这一怒不可谓不盛,偌大的茶几竟被一柄折扇敲得支离破碎,连一旁的掌柜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面色苍白地扑倒在地。
"叫你们出面就是不许出岔子,如今倒还有脸和本王说‘下落不明'?"一丝冷笑慢慢自嘴角勾起,王爷轻轻收了折扇,道,"人不见了,谁劫走的总知道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只把冷汗都挤了满身,如今相视一望,都回不上王爷的话来。
见那两人样子就知道这问题必然没答案了,王爷竟然腾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方才没好气道:"詹雪忧呢!踢你们两个饭桶来回话,他怕本王舍不得抽他是不是?"
"詹、詹大人一直在追查瞳将军下落,如今、如今不在上林城内。王爷恕罪。"掌柜结结巴巴地解释。
王爷没好气道:"不在就不在,你弄这两个饭桶来干什么?"竟气得将折扇狠狠砸在那一地狼狈的茶几碎片之中,转身拂袖而去。
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勉强笑了笑,顺手捡起王爷丢下的折扇,展开,是王爷最爱把玩的那柄墨竹扇面的玉骨扇--王爷竟失态到如此地步了?
很多天前便可以感觉到王爷烦躁的心情,自冷雪山庄下棋时莫名其妙站起来开始,王爷便一直忧心忡忡,然而王爷今日的失态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照情况看来,王爷是很多天前便想到瞳将军可能会出意外,却因为柳泫的毒伤脱不开身,因此方才动用了暗势力暗中保护瞳将军。没想到瞳将军仍然失踪了,难怪王爷会震怒。
我捏着折扇犹在想事情,王爷已一手提着沥天剑走了出来,冷冷看了那两人一眼,命令道:"还傻跪着等死?马上带本王去见詹雪忧。"
"是。是......"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身来,恭敬地在前面引路。王爷长剑一揽便跟了上去,好在包袱还没收拾,我顺手取出一件披风,慌忙追了上去。
詹雪忧一路都有留下标记,带我们找人的萧江、秦符很容易地辨认方向,带着我们向上林城西北方向走去。我发现王爷其实也认得那些标记,在萧江发现标记时,秦符还未辨认,王爷的目光便已朝着正确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连找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我与王爷内功不弱状况还好,萧江与秦符便有些撑不住了。终于在萧江倒下之前,顺利地在一个小镇外的十里林中找到了詹雪忧。
詹雪忧的七个下属正在林中小憩,我与王爷的突然出现,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在刀剑都出鞘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认出了被我和王爷丢在身后的萧江秦符,就在那七个人埋怨萧、秦二人胡乱带人捣乱任务的时候,詹雪忧回来了。
他看起来年纪和冷焰羽差不多,顶多十八岁,因为年轻,皮肤白皙而健康,整个人看上去相当清秀漂亮。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插着一支乌木簪,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詹雪忧一眼便看见了脸色不善的王爷,一手挥了几个围到他身边的下属,径自来到王爷身边,顾不得满地落叶灰尘,深深拜倒,额头点地,虔诚唤道:"主人。"
他的七名下属显然也在瞬间明白了王爷的身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瞳拓呢?"王爷此刻关心的,便只有瞳将军的安危了。
没王爷的命令,詹雪忧连头都不敢抬,额头再次碰地,颤声道:"瞳将军暂时被困在前面小镇的客栈里,没有生命危险。雪忧无能!"
对于詹雪忧的惶恐,王爷没有丝毫同情,冷冷吐出四个字:"确实无能。"居然又补充了一句,"无能至极。"
得到王爷如此评语,詹雪忧显然更加惶恐,不住磕头。
"对方什么人?多少人?"王爷断然问道。
詹雪忧道:"如果没看错的话,对方应该是寒瑚国影刺堂武士。一共有三十六人,都是一流高手。"
影刺堂是寒瑚国主秘密训练的杀手组织,王爷手中曾有一份关于影刺堂的详细资料,据报影刺堂杀手一共不过五十七人,个个都是不世高手。如今莫名其妙出现在王朝境内,且一出现便是三十六人,实在让人有些吃惊。
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淡淡的错愕,旋即恢复常态,思忖片刻后,果断道:"引路。"
詹雪忧得令却不动,禀道:"雪忧惟恐惊动了对方,因此带的都是擅长轻功追踪的鹰组侍卫,若要硬拼的话,恐怕不能保护瞳将军安全......请主人少待片刻,雪忧立即传令龙组行动。"
王爷嗤笑道:"龙组在上林范围的高手也极其有限,等你全员调齐了,本王去哪里找瞳拓?......带着鹰组来救人,亏你想得出来。"
一顿数落还未让詹雪忧回过神来,王爷已辨认方向往小镇而去。心知劝不动王爷,詹雪忧无奈只得带着七名下属飞快地跟了上来,萧江秦符被詹雪忧喝令留在了十里林,想来这二人平素并不负责执行具体任务,难怪武功糟得一塌糊涂。
小镇靠近上林城,自然荒凉不到哪里去,各式店铺一应俱全,人流嘈杂,倒也热闹。照王爷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要冲进客栈直接抢人的,詹雪忧思前想后,刚刚进入小镇便挥手驱散了七名杀气盈身的属下,令他们守住小镇各个出口,顺手取过一名下属的长剑,紧紧跟在了王爷身后。
詹雪忧所指的客栈处在小镇的西南方,那条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铺林立古怪的热闹,因此那客栈显得并不起眼。詹雪忧简单说明了瞳拓所在的房间后,王爷稍稍皱眉,回头命令道:"茗儿,你守在此处,别放任何人离开。"
这命令是给我的?我稍稍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从命道:"茗儿知道。"
王爷一个攀身便飞身跃进了客栈二楼窗台,鲜少有机会见王爷动用轻功,原本以为柳泫那小子的轻身术就够漂亮潇洒的了,如今见王爷旋身腾挪,方才知道传说中的烟云不侵,点尘不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发花痴,詹雪忧已身形灵动地跟着王爷跃上了二楼。我凝神倾听着客栈内的一举一动,不多时便传来鲜血迸射的嘶嘶声,片刻之间,寒瑚国影刺最起码已经被放倒七人。王爷剑法极快极狠,中剑者通常一剑毙命,也不会流出太多鲜血,此刻在客栈动手的应该是詹雪忧,这不禁让我颇为惊心,瞬间放倒寒瑚国七名影刺,詹雪忧武功必然绝高。
"吱呀",是推门的声音。接着传来的便是刀剑撞击的脆吟,我暗暗数着影刺倒下的人数,忽然听见王爷一声低斥!
心中一窒,莫非是情况有变?还是瞳将军有什么不妙?
客栈墙壁忽然从中破开,两名剑客打扮的影刺跌了出来。记得王爷的命令,我振腕逼直软剑,人已跃到了那两人身前,剑到半途却又僵住,原来那两人眉心都已被刺中一剑,剑痕极细,此刻才缓缓溢出血来。
能使出如此凌厉辛辣的剑法的人,我惟一见过的便只有王爷。
陆续有影刺从客栈窜逃而出,我只一个人,三头六臂也阻挡不了,奋力一剑刺进被我拦阻住的影刺心窝,再回头时,王爷已缓步自客栈走出。
一个人?瞳将军不在此处?!
"王爷?"不至于这么失算吧?
詹雪忧满身血污匆匆跟了出来,只他一张脸一双手仍旧白皙干净,一柄寒光森森的剑提在手中,此刻已是鲜血淋漓。
"主人......"
詹雪忧脸色苍白,屈膝跪倒。头还未及垂下,已被王爷一记耳光掴得倒向一旁。
一时间空气都似凝滞下来。
一场打杀吓得小镇上的居民都关上房门不敢露面,原本热闹的街道此刻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王爷沉默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詹雪忧左颊已高高肿起,唇角也已撞破,渗出丝丝血迹。
过了片刻,詹雪忧那七名属下便陆续赶来,手里提着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的十二名影刺头颅。他们也各有损伤,严重的手臂都已被斩断,匆匆包裹一下便赶了过来。
回到上林城,王爷便传令召来了晏涵谷。晏涵谷是龙组首领,历来直接受詹雪忧管制,显然詹雪忧亲自执行的这次任务让王爷很失望,所以王爷越过詹雪忧,直接召见了晏涵谷。
不得不承认王爷对手底下的人要求相当高,不单要有本事,还得容颜端丽,上得了台面。晏涵谷虽比不得柳泫潇洒颜知漂亮,但也面容俊朗,气质如岚,二十出头的年纪,显得相当稳重。
"立即调派人手,查访瞳拓将军行踪。重点放在东城密探上。"王爷心中已有了目标,明确地指出了调查的方向,"本王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把人要回来,否则,你也不用回来了。"
晏涵谷闻言为之一怔,却没有任何置疑,领命匆匆而去。
东城密探是颜知将军暗中替王爷培植的势力,作用与寒瑚国影刺堂一样,不过这股势力向来只受颜知将军管制,王爷很少过问,因此控制不了。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寒瑚国对瞳拓将军显然是心存觊觎的,王爷怎么会头一个就查到东城头上去?
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下给颜知那道王令--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明里,王爷是命令颜知接管东北兵权,在颜知接任之后,方才秘密押解瞳拓回京。暗中,王爷却派詹雪忧赶赴夜平川,将瞳将军接到上林城。
如此看来,下给颜知那道指令,应该只是为了迷惑颜知将军耳目--颜知善妒,王爷心底只怕比谁都清楚。瞳拓在东北兵权被削,落在颜知手里,谁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岔子?王爷会如此安排,也不奇怪了。
如此想来,前因后果便都明白了。詹雪忧接瞳拓时被寒瑚国的人截去,之后瞳拓又被颜知将军的人带走,詹雪忧带着王爷去客栈扑了个空。
我仔细研究着手里那张人皮面具,不愧出自于"巧手天工"柳晴儿之手,手工之精细完美,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也就不奇怪颜知安排的假瞳拓,非但瞒过了寒瑚国影刺,也瞒过了只见过瞳将军画像的詹雪忧。
"不过很奇怪的是,寒瑚国影刺既然捉到假的瞳将军,怎么会在小镇上逗留?"如果真的忌惮瞳拓,应该直接将他就地处决才对吧?
王爷又在玩那柄怎么摔都未摔烂的玉骨折扇,将扇面摊开又合上,合上又摊开,口气淡淡地说道:"颜知本事大着呢。估计是被逼急了吧,只好先躲在镇子上,避避风头。"忽然朝我一笑,道,"没准儿寒瑚国主要亲自来接他情人呢?"
气血陡然上涌,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王爷吓的。跟随王爷这么多年,到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把握不住王爷的心思想法,一笑一怒仿佛都是闹着好玩的,真正的情绪全被掩藏在面具下,任谁也猜不透摸不着。
若王爷当真相信瞳将军与寒瑚国主之间的暧昧流言,那么瞳拓被直接送回王爷身边,便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大约是看见我失神的模样,王爷一笑没了声音,静静收了折扇,半晌方才道:"我若不信他,便不会让雪忧千里迢迢来接他了。不过东北战局比想像中的要复杂,只不知什么原因,让瞳拓居然把整个夜平川都丢了--秦寞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秦寞飞便是寒瑚国国主。三年前便已登极称帝,一直默默无闻,在与王朝对峙的边界问题上毫无建树,王爷将东北丢给瞳将军后便一直注意着秋袭国,都甚少谁会想到一直僵持的东北战局会在瞬息间改变?
门前一道人影晃过,我抬头望去,却是换了一身黑色短衫的詹雪忧。衬着黑衣,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显然是要求见王爷,却不敢进来。
我都发觉他站在门外了,王爷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见王爷走近书橱,随手挑出一本书,顺势就坐在书桌前,安安心心地翻了起来,并不打算搭理詹雪忧。我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心中有气素来不会憋着,惹急了他连琼郡王都曾命人拿下狠狠抽过一顿鞭子,如今分明在气詹雪忧办事不力,却拿着本书坐着不肯发作,实在有些诡异。
见王爷并不打算唤自己进去,詹雪忧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畏惧,咬着原本就惨白得没有颜色的下唇,扶着门上的镂空雕花,艰难地跪了下来。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艰涩,我不禁更奇怪了,莫非是在客栈时受伤了?
王爷目光犹在浸着墨香的书页上,口中淡淡问道:"你腿怎么了?"
詹雪忧稍稍迟疑,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胫杖。"
以杖击背,是为脊杖;以杖击臀,是为股杖;杖击小腿,则为胫杖。若以大杖施以胫杖,一双腿很容易就如此废了,纵然詹雪忧武功不弱,双腿不折,只怕也被打得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吧?!
不只我吃惊,王爷翻书的手也为之微微一僵,片刻方才恢复正常,将那页书翻了过去,吩咐道:"茗儿,你扶他进来。替他看看腿上的伤。"
我慌不迭地迎了上去,小心将詹雪忧扶起,他脚边竟然已流下一滩暗红的血迹,难怪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小腿上的创伤只怕厉害得惊人。一手搂住他腰身,将他大部分重量分担在自己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带进了屋子,安置在一旁的竹榻上。
小心剪去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裤管,我看见詹雪忧那双血肉模糊的腿,忍不住自骨子里透出一股酥软。这样的伤根本就没办法处理,只能慢慢调养。
王爷忽然道:"带着暖玉膏么?......有带便用上吧。"
既然王爷舍得,我就更没吝啬的必要了,取出包袱里藏着的暖玉膏,糨糊似的抹在了詹雪忧那双腿上,硬生生糊住了大片创口,很快便止住了血。
收拾停当,我到小隔间里洗手,听见王爷随口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詹雪忧道:"雪忧无能,恐无力担当‘魇主'之职--请主人收回魇令。"
魇主?魇令?什么东西?急着出去看希奇,我匆匆取过毛巾将收抹干净,便探头走近了王爷。詹雪忧已磕头虫似地再次跪倒在地,手中捧着一块色泽温润,流溢寒芒的令符,想来这就是魇令了?
王爷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打破,嗤笑道:"我当你把自己搞得血淋淋的想干什么,说来说去就是想探本王心思?--你着急做什么?晏涵谷那小子取代不了你的位置。这么鲜血淋漓地急着来表忠心,你不嫌痛我还嫌恶心呢。"
如此毫不留情尖酸刻薄的诛心之语,让失血过多的詹雪忧几乎晕了过去,张嘴想说什么,却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冠上媚上做作的罪名。将手中的魇令恭敬地放在书桌上,詹雪忧又俯身磕头,缓缓道:"雪忧不敢试探主人心思。主人让雪忧做什么,雪忧便做什么--办事不力,请主人降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