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明和魏曼拼命绷住脸,却忍俊不禁细碎泄漏的笑声里,麦迪深深低下头。
于是,大家只能看见一双涨得通红、简直要滴出血来的耳朵。
十五、暗涌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接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暗涌》林夕词
……………………
顶着星光,魏曼开车和厉泰铭一起返回市区。厉泰铭用这几个月来习惯的做法,三环下车,打车去公司拿周末匆匆离开时候扔下的东西再回家。
洒落深夜都市的灯光,走进直播间,魏曼的心情好到极点。
坐在话筒前,他开始这档音乐互动聊天节目时,脸上还怒放着从心底流出喜悦的人才有的笑容,借电波悠然闲话:
“……那次看时尚杂志专栏,有句话让我很有感触:原来,我们买的每件昂贵的衣服,最后都用来搭配牛仔裤穿了。感谢上帝有聪明人创造了牛仔裤;还感谢有人想到,牛仔裤弄得烂嗒嗒,衬衣服效果更出色。让所有创意超卓的漂亮名牌上衣,不管优雅挺拔还是花哨过分,都可以穿出自在的味道,可以融入城市的生活气味里。
“我本性肉麻,第一时间就想到,好男人要起的作用,最好就像牛仔裤,简洁贴身永不落伍,让爱他的人可以安心依赖。听听喜欢穿牛仔裤的男人周杰伦唱的歌,《七里香》。”
音乐声中,他对自己舒畅微笑。
* * *
魏曼生日聚会那天,送厉泰铭回家之后,又惯性跟杨家明回家。拉开冰箱灌一大口冻柠水,他嘟哝:“突然不希望再跟厉泰铭公共场合见面。”
“同心仪的对象人群中会面,相信任何人都不会乐意。”家明温和地表示理解。
“更何况,我的梦想里面,绝对包括向往被他征服,从肉体到灵魂。”魏曼笑嘻嘻补充。
杨家明保持一贯的沉静,用淡淡讥讽表达关切:“这个圈子里面,有些梦想注定是悲剧,比如,爱上一个直男人。”
“正因为他是真男人,才会让我这样飞蛾扑火……魏曼不怕死,就怕空虚寂寞。”
“看来,你只需要攻略,不需要忠告?”
“你跟麦迪都是神经病。”魏曼耸耸肩:“他坚持值得拼命去爱的男人,才可以上床,憋得自己内伤不说,一旦掉进去,会很惨。我看,那个陈垦就太精彩了,将来还不知道他怎么死呢……你就更可怕,多少人拜倒在你脚下,不屑一顾,真以为自己是阿喀琉斯,为光荣梦想活着?哈,我是普通人。见到好男人就流口水,有机会就拼命争取。至于忠告——你放心啦,他令我伤心的时候,我就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换个梦,换个倾慕的对象,从头再来!”
若有所思看着魏曼,家明失笑:“我再重复一遍热线电话里你听烂了的话——这辈子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你魏曼。小圈子里,心态有你这么健康的,绝无仅有啊。”
“我幸运……我工作的环境里,爱男人只是比较流行、可以坏笑着谈谈的小毛病,不是致命伤。麦迪做媒体,也还自由,但是他讨厌成为话题。”魏曼表演一脸无所畏惧,“家明你放心,除了找不到值得追求的好男人,我没有其他恐惧。”
不想揭穿他拼命表演的多情底下,那深刻的悸动——这样决绝惨烈、执著无畏的追求,值得得到助力。
家明深深审视身边朋友,突然不想再劝告,只叙述:“在怀柔,景色好的村落有很多。比如从青春路环岛去慕田峪长城那条公路边,我早就租了个重新翻修过的小农家院,黄昏可以看看雾霭远山,空气新鲜,也安静。雇了邻居,隔三差五去收拾院子,照顾种的丝瓜倭瓜桂花树石榴树牵牛花什么的,煤气灶洗澡水空调洗手间还是齐的。天热了,或者心烦的时候,去住几天。费用嘛,差不多每年一万二。你给我两千块钱,所有的周末就都归你了——钥匙我这里现成的。”
“那……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魏曼狂喜,冲过去热情洋溢拥抱家明,“什么难题到你这里都轻松,你真是我的偶像兼恩人。”
家明闭眼享受不含杂质的亲热。快乐会传染的,心底那点郁郁的坚冰又融化了一些。
“……还有什么新鲜的办法,能把乡村休闲郊游变成情人的浪漫淫欲约会?”魏曼拉开求知若渴的架势。
让厉泰铭每次约会享受的愉悦,都是我的策划?异样的感觉在杨家明心头一掠而过。收敛一下心神,先问一些那次SPA做爱细节,根据对厉泰铭的了解,凝神想了想,很快就有很不落俗套的诱惑办法了。细细跟魏曼解释,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让男人十秒钟之内被欲望吞噬。
魏曼听得心花怒放佩服不已之余,哀哀央求:“除了乐于为心上人做任何事的勇气,我什么都没有。这么精彩的桥断要是只有一次,会不会……”
“以后你每次约会他之前来找我,帮你策划全新手段,花样次次翻新,怎么样?”
“做你这么些年殷勤司机,参观你被人追求被人舔到半夜,真是我今生最幸运的选择!”魏曼乐得蹦高,“做你的朋友,真是最幸运的事情。”
“我这种扫黄打非的重点对象,能成为你这个名人的朋友,才是幸运。”
* * *
坐在公司回家的出租上,厉泰铭暗暗庆幸,司机开着的电台里,正传出魏曼磁性的快乐声音:“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个香港女孩子很伤心,因为男朋友彻底忘记了她,就像失忆那样。这首歌,翻来覆去说的只不过是女孩的失恋,名字却叫做《小城大事》。我非常喜欢歌的名字——对你我来说也一样,容纳了千万人生老病死的城市其实并不大,我们心里最大的事情,不过是某一个人,某一段感情……”
就是这个磁性的声音,里面有说出不来的快乐辐射力,和让人完全信赖的力量。
如果不是偶然在出租里听到这个声音,厉泰铭不会跟忍受太太半真半假的抱怨,放弃大堡礁或者爱琴海这种太太回台湾娘家可以闲闲说出来证明丈夫实力的阳光假日,跟一群想出国又想省钱的人去普吉岛,去找蜜月岛背后的无名沙滩树荫。
如果不是喜欢这个声音,不会傻傻接一个电话就跑去庆祝他的生日,老板虽然当场没说什么,却也从此不找他打麻将,失去跟北京幕后高人们接触的宝贵机会。
如果不是听见这个声音就没主意,不会轻易答应他某个周末去怀柔农家院纳凉,放松一下。第一次去,洗澡时,魏曼悄悄溜进来,就那样跪在他脚下,一脸崇拜,一脸虔诚。被热水激得本来就有点活跃的阴茎突然被一个湿热柔化的空间容纳,那个男人还能保持理智?何况,这个努力取悦自己的人,是本城名人……
想着几个月来每个周末的荒唐,被夸张得很喜剧感地崇拜和体贴着,厉泰铭脸红。
多少次下决心,不能再这样沉迷了。这些约会里面,除了聊天时候放松的自在心情,是朋友之间的乐趣之外,都是不正常的快乐——男人肠道是用来排泄的,把阴茎插进那个地方,在奇妙的紧缩和热度里享受快感,违背天理。
但是,魏曼花样实在太多。每次约见的电话里,甚至当天他上班路上听见的电台节目里,都那样诱人地描述牵牛花、小野菊在露水里开放的清新,种满栗子树的小山暮霭苍莽有多美。更何况,每次踏进房门以后,魏曼都会用规矩生活的厉泰铭做梦都想不到的体位或者动作,让他五分钟不到,就彻底忘记朋友的身体不可以侵犯。
男人所有的征服欲望一旦被巧妙挑起,本质上渴望被舔吻被爱慕被崇拜的阴茎一旦得到满足,性快感会变成加倍的享受。(遗憾不是没有:从盛夏到仲秋,约会不下10次,倒是看清楚小院里午后有一点蔫蔫的牵牛花,厉泰铭从来没有看见过小山上的暮霭。没时间。两个人相聚,除了热烈地做爱,大多是躺着闲聊——剩下的体力,只有这么多。)
更可怕的是,他像一个按捺不住兴奋心情期待新款糖果的孩子,慢慢变得很盼望周末的怀柔之行——这次,魏曼会怎么开始?
拿钥匙开门,怕吵醒妻子,厉泰铭尽量轻手轻脚。
客厅灯光居然亮着,淑兰的问候像平常一样温柔:“回来了。”
看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套新秀丽行李,厉泰铭愣住:“要出远门?去哪里?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这几个月,你根本很少清醒的时候看见我。天天加班到这么晚,累极了就随便在办公室眠一眠。周末永远跑去怀柔,说太紧张,需要放松。一去两天两夜,替换衣服上有陌生牌子的洗衣粉味道,甚至常常穿回来全新的内衣,还都是很奢侈的牌子……开始我劝自己,起码铭哥没有把这点家底都贴给外头的女人。可是……”她努力不哭,眼泪还是流下来,“我怕你有一天亲口说不要我了……我会受不了的。我自己带小奇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回想一下,梦幻般飞过的这些日子,除了上班和周末约会,其他事情还真没有进心里去。当初爱上淑兰典型台湾女孩子的天真娇嗲,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对她的娇宠呵护难免少了。被魏曼崇拜,只要是厉泰铭这个男人就行了;被妻子崇拜,却是需要为她提供相应的身份、面子、生活费用,以及宠爱疼惜的。
厉泰铭一个哆嗦:怎么可以拿一个男人跟妻子比较呢?
荒唐。
在妻子的泪水面前,他有点焦躁,同时又羞愧无地。不管跟男人的身体接触意味着什么。身体背叛婚姻,也是背叛。
“铭哥,你在外面没有人吧?”淑兰抽泣着,一脸“求求你骗我吧,我什么都接受”的表情。
“不用你走……我走。家用会按时打到你的卡里。”他垂下头,像是给自己解释,“我外面没有女人,就是跟朋友出去玩。”
并肩站着跟他一样高大的魏曼,不是女人。
厉泰铭只是喜欢听他磁性的声音慢慢说抒情的感慨或者笑话,窃喜被他夸张地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倾慕着。
“我们……能不能从新开始?”淑兰悲戚。
厉泰铭转身往外走,开门之前,顿了一下:“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那些山区清新的空气、没有目的闲聊的愉快心情,是身为金融投资行业管理层这些年的厉泰铭久违的放松感觉。一直觉得不安,那些身体激荡的快感已经属于过分的享受。现在,报应来了——他已经没脸维持一个家的空壳。
“只要你别再见她,铭哥,别走……”
抽泣的声音被关在门后。
昏沉沉下楼,往大门外走。瞟见小区那个自己进进出出从来不注意的小酒吧,突然很想喝一杯。
拐进去,一屁股坐在吧台前,要了威士忌,慢慢喝着。
半天,眼睛也没适应暗暗的光线。幸好这里人不多,也不是很嘈杂,不太看得清小小舞台上躲在钢琴暗影里的歌者,听得清旋律,是清淡的folk。一个唱功不能算特别专业,但发音相当地道动听的优美声音低低唱着:
When he passes me by he’s a ray of light 当他经过我的身边,他是一道光
Like the first drop of sun from the sky 如天空落下的第一滴艳阳
And I know he’s a king who deserves a queen 我知他是足以拥有皇后的君王
But I’m not a queen 但我并不是皇后
And he doesn’t see me 而且他没有看见我
And the closer he gets I can’t help but hide 当他靠近,我躲藏
So ashamed of my body and voice 如此自惭我的形体与声音
There are boundaries we pass in spite of the war 战争中,我们已经越过无数疆界
But our own, we can’t seem to cross 但自己的疆界,我们越不过去
She has a way that surrounds her so delicate 她温柔细腻
With a glory that reigns in her life 散发着笼罩他生命的光彩
She is also so much that she is not 她还如此出众
These things I can’t see 我不能漠视
And he doesn’t see me 而他没有看见我
There are things we can change, If we just choose to fight
假如选择争取,我们能改变很多
But the walls of injustice are high 但不公之墙一直高筑
……I know he’s a king who deserves a queen我知道他是足以拥有皇后的君王
Someone other than me, So different from me与我不同的人,如此相异
He doesn’t see me
He doesn’t see me……
淡淡叙述的歌声,没有刻意卖弄巨大的无奈和忧伤。但是……像深秋清晨悲凉的雾,慢慢渗透进人的心里,沾湿心情。像千年雪山底下缓缓流动的炽烈破坏性熔岩。地下的烈火,把生命熔炼为灰烬。
要是换了以往,英明神武的职业精英厉泰铭,除了向社会上层爬之外心无旁骛,听见一个男人这样柔和沉静地吟唱着“She is also so much that she is not / These things I can’t see”,顶多觉得是男人在翻唱女声的歌曲,有毛病。
今天,却心里剧烈翻腾,一杯很快喝完,再要一杯。
低头深深看进琥珀色的液体里,厉泰铭突然苦笑起来:这种不能大声喊出血泪来的,才是一个男人最深的痛吧。
来回想着“There are boundaries we pass in spite of the war / But our own, we can’t seem to cross……But the walls of injustice are high”。
他爱上另一个他。We can’t seem to cross。
幸好,厉泰铭还只是沉迷肉欲,还没有完全沉沦……真的没有沉沦吗?
只喝一点红酒或者香槟点缀场面的人,突然像喝水一样喝烈酒,酒精开始起作用,整个人像陷进流沙里,四肢绵软。眼睛适应了这光线以后,看清唱歌的人离开钢琴站起来,坐到某个角落里,认出了他是谁一见都不可能忘记的杨家明。没有什么诧异,只恍惚想,对了,他也住这个小区。
别人对自己大声嚷嚷什么,没有听懂,只迟钝地傻笑。
* * *
魏曼直播节目早已经结束。跟同事一起嘻嘻哈哈宵夜后,当然先把顺路的女同事送回家。开回自己小区租的车位,刚想锁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莫名地不安。受不了这种无名焦灼的感觉,开始给厉泰铭拨电话。
整个人扶在方向盘上,静静地听着电话铃寂寞地响。拨通很多次。
没有人接。
魏曼著名的不甘心不放手再度发作,也不管现在已经凌晨两三点钟,锲而不舍再拨号。连寂寞震动的铃声都没有了,变成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对不起,你呼叫的号码没有开机。”
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 * *
现实场景和歌中唱得不太一样,结果却是惊人相同:He doesn’t see me。
点一根烟,却没有心思静静凝视那缭绕上升的淡青色烟雾。
家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呆呆死盯沙发上昏沉沉醉梦中的男人。不过是两位老友都有了心的方向,突然多出很多独处的时间,常常跑到小区的小小酒吧坐着。不知道这样的巧遇,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帮彻底喝高、直接在侍者面前倒下的厉泰铭结账,带他回家。这活儿并不轻松,要不是家明讨厌被骚扰,当年苦练拳击,现在还每星期起码去三四趟健身房,一定会拿失去知觉后格外沉重的魁梧男人没办法。
心控制不住地狂跳。
忍不住想起来,离开伦敦的时候,莎伦夫人特地赶来说:“我们都是普通人,不要妄想拥有神的姿态和意志……你不应该纯粹依赖理性——那是残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