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缧出生在北海外,大踵东,那一大片四季茂密繁盛的桑林之中。
坐在树梢之上极目远眺,仍然看不到桑林的边际。翡翠的透绿与湛蓝的天际相接,不时有飞鸟掠过。
纵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到桑林中不间断的沙沙声,那是女人们咀嚼桑叶的声音。
她们都有著洁白、闪耀著缎子般光泽的皮肤,纤细的腰肢,一头浓密及地的乌发,玲珑有致的身体和绝美容颜。
化缧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撩起身边树杈间挂著的一大束银色蚕丝,让其间悬挂著的几具男人骷髅坠落,在地上摔得四散。
没错,在这片桑林中生活著的全是女人,美豔绝伦的蚕女,呕丝的蚕女,杀人的蚕女。
除了化缧。
同样洁白的肤色,同样纤细的腰肢,同样浓密及地的乌发,同样绝美的容颜。化缧虽与她们同属蚕类,却是个少年男子,也从来未曾呕过蚕丝。
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桑林之中,有数个银白色、若一人高的蛋形巨茧安静卧著。
须臾,其中一个忽然开始颤动。它的顶端,慢慢被里面蠕动的东西咬出了一个洞。
一具湿漉漉的女体,迫不及待的从那个洞往外挤。银白色的茧破了,裂成一瓣又一瓣,散落在她脚边似观音足下的白莲花。
她一头银发委地,赤裸身体上布满诡异繁复的花纹。她站在高高的桑树下,在被树荫切割得支零破碎的阳光中舒展著布满黏液的身体。
很快她身上的黏液就晾干了,在她的身後慢慢展开一对宽大的银白色翅膀。
她振翅飞了起来,掠过化缧的头顶。
化缧伸出手,去接那些从半空纷纷坠落的银白色粉末,看著她在空中优雅的转身,迤逦消失。
心里好生羡慕。
蚕女们满了五百岁,就要开始这样的蜕变,然後找一个隐密的地方产卵孵化後,走到生命的尽头。
只要有女子就可以繁衍生息,蚕族根本就不需要像化缧这样的男人,他的出生完全是老天的玩笑和意外。
他不能产卵,亦不会呕丝。
所以他一出生,便被族人们拒绝承认,就连一起出生的姐妹们也以他为耻。
近百年的岁月,就这麽远远观望著族群度过。
一只小小的青鸟啾啾叫著,落在化缧肩头,逗得他轻轻的笑,伸手去抚那细密的青色绒毛──
他还是有朋友的,并不寂寞。
这个时候,桑林入口处隐隐传来了人声和马蹄声。
又是来送死的人类男子吧。
化缧动作轻盈的从树稍上跃起,几纵几落之後停在了桑林入口处那株撑著巨大伞盖的桑树之上,用茂密的枝叶遮掩住身形,偷偷往下看。
那群人一个个骑著高头大马,轻装箭服,应该是打马游猎,无意中路经此地的异乡人。
只可惜,到了这里便来得去不得。
化缧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注意到那为首的男子──
身形颀长矫健,五官俊美鲜明,气势内敛深沈,好一副堂堂相貌。
听到身後桑林中传来的沙沙声,知道蚕女们正朝这边迅速接近,化缧心中一动,抓住结在树上的一束坚韧蚕丝,系在纤细的足踝上,用力朝树下荡去。
他伸出手臂抱住马上为首男子後,在空中借助一荡之势又使出巧力,和男子一起荡回桑树上,用脚尖勾住树梢一个优美至极的翻身,两人便稳稳隐在了桑树茂密的伞盖之中。
这时,大群的蚕女已经赶至。
"嘘,要活命就别出声。"化缧掩了男子的口,和他一起朝树下望去。
千万道如刀如剑般的白色丝束,从女人们的嘴里喷出,连人带马的将其密密裹在里面,化做一个个巨大的茧。
惨呼声此起彼伏。有鲜红的血液,沿著丝茧的缝隙缓缓渗出。
树上的男子惊得一身冷汗,双拳不由自主的紧握。
待惨呼声停止,蚕女们松开了丝束,只见被绞得血肉模糊的人马纷纷坠倒。
蚕女们散去的同时,有等候已久的黑色鸦群从树梢间落下,啄食尸体的血肉。
"她们走了......抱住我,我送你出林。"化缧松了口气,用一只手绞住桑树上的蚕丝。
男子已吓得不会说话,连忙点头,紧紧揽住他纤细的腰身。
化缧朝地面纵身而下,与此同时一点点松开手中的灿烂银线,乌发如云般在空中飞扬,若飞仙般轻盈落地。
直到两人奔出林外,惊魂稍定的男子这才看清救自己的人,肤色皎皎,乌发垂地,容颜绝美的与那些杀人蚕女并无二异,心中惊诧:"你、你是......"
"我是化缧。"化缧看著他英俊的容貌,乌黑的眼珠,不由得心里喜欢,踮脚仰头,吻了吻他的唇,笑道,"这就算是报答了,你快走吧。"
纵然喜欢,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和人类在一起。
"这里就是传闻中的呕丝之野吧,原来竟有男性蚕人,倒和那些蚕女性子不同。"男子冷静下来後笑笑,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金丝为带,雕成五龙相缠形状的玉佩挂在化缧的脖子上,"化缧是吧,我叫池若枫,我们一定会再见。"
说完後,男人转身快速离开。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化缧仍呆呆的站在原地不肯回林。
用手抚著脖颈上悬挂的玉佩,凉意从掌心一直渗进去,是块极品好玉。
希望能够再见。然而在这人类绝对无法踏足的呕丝之野,又如何再见?
青鸟扑簌簌从天空中降落在化缧的肩膀,歪著脑袋用绿豆般大小的黑眼睛好奇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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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过了几日,便真的再次见到那名叫池若枫的男人。
而所需付出的代价,却是席卷桑林的血与火。
郁郁葱葱的绿色桑林被赤色的火焰吞噬再吞噬,林中被困的蚕女和飞禽走兽们尖叫著四散奔逃。
其实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们赖以生存的桑林已被烧掉。
化缧拼命朝林子的出口奔去,身後的青鸟扑扇著小翅膀紧紧跟随他。
到达出口的时候他止住了脚步,一大群戎装的人骑马搭弓将整个林子团团围住。
一支黑铁铸成的利箭擦著他的乌发掠过,将他身後的小小青鸟射落。
"慢著,这个蚕人的脖颈上戴著世子的玉佩!不要杀他,把他带回王府!"
有人高声喊著,有绳索编成的网从天而降兜头罩住了他,又有人将他紧紧束在里面拖走。
他厉声尖叫,望著唯一的朋友在血泊中挣扎,望著它一身凌乱翠羽沾上了鲜红血迹,僵直在地上再也不动。
他身後冲出的蚕女,全部被箭雨射杀。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蚕族的血也是鲜红色。
屠杀结束後,有人上前割下女人们乌黑厚重的长发,那是毯子、丝帕或坐垫;有人用水银灌顶,剥下她们整张白皙如缎的皮,那是灯罩、裘衣内衬或书籍。
化缧看著这宛如人间地狱的一切全身发抖,连哭泣都忘了。
人们心满意足的带著化缧离开时,桑林仍然在燃烧著,熊熊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
从此呕丝之野只存在於传说中。
呕丝(2)
那是艘巨大的船,船身漆成黝黝的黑,其上起了三层楼阁,四角悬著红色琉璃灯。近千名艄公分布在下层舱两侧,一声令下便可在海上疾驰如飞。
现在它沈静的横在蔚蓝海面,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若闭眼入睡的黑色巨龙。
全身颤抖,惊魂未定的化缧被带上了这艘船。
里面的奢华更是超出人间想象。
珍珠为帘玉为案,室内日夜焚薰的是最昂贵的龙涎香。来往的仆役侍女,个个衣著光鲜,姿容动人。
来到最高层的楼阁大厅,只见池若枫穿著一身便服,坐在铺了白虎皮的檀木椅上,身後还立著两个打扇侍妾。
"你们都下去吧。"
池若枫看见是他,连忙支开带他来的那些下人,亲自走到他身边解开绳网。
"被吓坏了吧,可怜的小东西,那天多亏了你。"
池若枫宽大粗糙的手掌用力抚著他细嫩的面颊,他感觉到有些刺痛。男人黑色的眼珠中有种迷醉,手掌沿著他赤裸美丽的身子一径向下,握住了他跨间粉红色的软垂阳具,轻轻揉搓。
化缧在这男人掌控中不可抑止的颤栗,害怕得完全说不出话。
"喜欢吗?"池若枫望著他浅笑。
他无法喜欢。如果知道救了这男人的代价,是毁掉他赖以生存的桑林,是他唯一朋友的死亡,他宁愿未曾救过。
池若枫看他死死咬住下唇,纤细的身子不停发抖,眼角也涌出湿意,误以为这是他开始动情的模样,揉搓得越发殷勤。
不一会儿,化缧就在他的掌中释放。
这是他的第一次,只有一点点白色体液,散发著青涩的淡淡香气。
"唔......居然是甜的。"池若枫将手掌凑到嘴边,舔去掌心中的白液,语调又惊又喜。
望著化缧怯怯的模样,闻著他身体上的淡淡香气,池若枫只觉得下体慢慢坚硬,再也无法抑止心中的渴望,将他纤细轻盈的身体打横抱起,放在铺了白虎皮的宽大檀木椅上,高高架起他的双腿。
当池若枫的坚硬埋入化缧体内时,化缧厉声尖叫,泪水横流。
如钉入楔子将身体裂成两半,从来没有过的痛。
"宝贝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池若枫一边吻著他安慰,一边喘著粗气在他身上疯狂律动。
可是他说谎。
仿若过了百年那麽久,一直到化缧哭喊到声音微弱,他心满意足的释放了全部欲望,这场撕心裂肺的痛刑方才结束。
这时候,侍妾点亮了屋子四角鹤形长颈的铜油灯。
他看著怀中浑身是汗、虚脱无力的化缧笑笑:"已经是晚上了呢。"
说完他抱起化缧,朝内室走去。
善解人意的侍妾们,早在屋子里准备了一大桶洒了玫瑰香精的热水。池若枫抱著化缧趟进水中,两名侍妾连忙拿著澡巾香胰上前。
"今天不用你们侍候了,都下去吧。"
侍妾们放下澡具躬身而退,池若枫在水中抱著化缧,将他的双腿打开,只见那粉色花穴微微肿胀,其上几道深红裂伤正在慢慢愈合。
"哈哈......真是个妙身子。"池若枫笑著,将手指伸进去抠出甬道内的白浊。
三十年前,曾有异族人携一蚕女至京城贩卖。据说捕捉时赔上了好几条人命,极为艰难不易,要价甚高。
有巨贾贪恋那女人的美色,心生爱慕,买回家来百般温存体贴。原以为煨得熟稔,纵是铁石心肠也化了,却在洞房花烛夜被那蚕女呕丝绞死。
愤怒中的巨贾家人将蚕女塞了嘴,拖到院子中间让人轮暴,然後砍下了头。
三十年後,仍然有人将那场性事挂在嘴边。说那蚕女容颜身子销人魂魄,说那蚕女肌肤如水,用指甲刮出的渗血伤口就在人眼前愈合,果然是妖物。
如今看来这传言不假。
虽属同类,但化缧跟那些无心的蚕女不一样,化缧对他有情。
化缧头脑昏沈全身酸痛,虚弱瘫软的任他摆布洗浴。不知道过了多久,池若枫才和他一起离开木桶,用浴巾擦干他的身子又为他换上浴袍。
"我带你去看烟花。"池若枫和他穿著同样颜色质地的浴袍,趿著木屐,抱著他走下楼阁,走到船舷处站定了。
化缧这才注意到船已经开动。
眼下已入夜,船上灯火通明,远处隐隐传来男人们大笑劝酒的声音,近在咫尺的是船下滚滚波涛声。
除此之外,就是再也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隐晦。
夜色阴霾,无星亦无月。
须臾,一朵灿烂的金色大花在黑幕为衬的天空中绽放,又须臾凋零成灰。
化缧仰起头,惊诧的看著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漂亮吗?"池若枫轻轻咬了下他薄薄的耳垂。
随著一道道冲天尖啸,无数朵各种颜色、各式形态的花朵在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化缧睁大了眼睛,清澈眸中倒映著天空中的奇光异彩。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烟花散尽,黑色残烬缓缓从天降落,不留痕迹的溶入海水。
化缧的眸子也慢慢黯淡下去,化做无底深幽。
喧喧闹闹繁华过,只得片片灰。
3
一路顺风顺水,在海上航行三个月之后,化缧终于看见了港口和陆地。
船上带的大量桑叶离了枝头,早在一月前就枯黄殆尽,不见半丝绿意。化缧吃不来别的,嚼枯叶残枝勉强支撑度日,池若枫又每夜索求无度,眼下他已是形销骨立。
上了岸,池若枫立即差人寻访附近养桑蚕的人家,寻来大堆新鲜桑叶,让化缧放量大嚼,才算恢复精神。
此处桑叶虽比不得呕丝之野的甜美多汁,却也能够裹腹。
阳光炽烈,从海外归来的瑾王世子的车马,行走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黑幡黑帜一眼望不到尽头。
化缧坐在池若枫的膝上,撩开车窗的珠帘往外好奇张望。沿途只见街道两旁有很多做生意的小商贩,热热闹闹卖着各式各样廉价的物品用什,虽不贵重却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这些有什么看头,回到王府有好的任你选。"池若枫在他细嫩的面颊上亲了亲。
化缧向来怕他,依言放下珠帘,眸中掠过些许的失望失落。
池若枫将他此时的神情看在眼里,唇角微翘,却也不再说什么。
到傍晚时分,瑾王世子的车马停在这镇外的驿站准备过夜。趁众人都在忙碌,池若枫换了便装,抱着化缧上马,朝小镇的方向扬鞭而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化缧疑惑,在他怀中怯怯开口。
"这地方虽小,但夜市还是颇为热闹,我和你去逛逛。"池若枫笑着,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不过那些东西确实过于粗糙廉价,带了回去让人笑话,嗯......我只能让你选一样留下。"
化缧点头,绽开如花笑靥。
跨下马的脚力强健,天色尚未黑透两人便来到了镇上。此时夜市已开,处处挂着照明的灯笼,处处传来热闹喧嚣的叫卖声,整条街如同白昼,人山人海。
走在这条街上,化缧眼睛都花了。因为池若枫只许他买一件东西,看了这样又看那样,拿不定主意。
最终走到卖梳妆用具和针头线脑的小摊旁,化缧不由得眼前一亮。
其间有支镀银铁钗,一只栩栩如生的铁蝴蝶憩于其上。拿在手中,就见那薄薄翅膀不停颤动,仿若展翅欲飞。
他想起了在呕丝之野中化蝶而去的蚕女,即使到了现在,那也是他羡慕不已的形态。
"东西虽贱,做工却是难得的精致。"池若枫看着化缧笑,"要这个么?"
化缧拼命点头,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池若枫给了那贩子一小块银锞,顺口说声多的打赏,揽着化缧离开。
天色已晚,化缧又选好了想要的东西,池若枫恐再不回去众人着急,生出什么多余事端,便不再留连,打马返回驿站。
呼呼风声过耳,化缧拿着铁钗依偎在池若枫的怀里,偷看他俊美刚毅的面容,心里有丝丝暖意涌动。
这人烧了桑林灭了蚕族,令他流离异乡,令他失去唯一的朋友是实。而此刻待他的好,却也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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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辚辚,池若枫一行又经过两月的时间方才返回京城。天子脚下的繁华威严,比之别处又是不同。
奉命探察海外风土人情的瑾王大世子归来,先去面圣复命,在御前供献海外得到的蚕人发、赤龙角、深海夜明珠等等珍稀物品,得了封赐后,这才热闹风光的回了王府。
在池若枫回来之前,王府上下听说从海外带回个男性蚕人,莫不引为稀罕,早在正厅中将化缧围起来观看。
"模样倒似个漂亮孩子,可听说蚕人性子凶残,不知他到底如何。"池若枫正妻杨氏被两个丫头扶着,想凑上前仔细瞧瞧化缧,又终究有些情怯。
"嫂子放心。大哥一早就带话回来,说这蚕人不会吐丝,又怎能伤人。"二世子年轻气盛,笑着走上前一把抓住化缧细瘦的胳膊,"再看这羞羞的小模样儿,能凶残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