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若枫没有力气跟他解释,只觉得脑袋又痛又沈,眼前迅速被漆黑笼罩。
"池若枫!池若枫!你睁开眼睛看著我!"化缧见他这样,只觉得前所未有过的害怕恐惧,拼命摇晃著他的身子,"不许你闭上眼睛!不许......"
就在化缧惶恐不安的时候,一双穿著土布鞋的脚出现在化缧面前,一个带著口浓重乡音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俺始终放不下心,所以半路下车折过来看看......别担心,大哥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化缧抬起头,看到瘦黑、穿著红背心的青年站在对面。他背著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满身满脸的尘土。
"俺......俺爹是村里的土郎中,所以多少能看出来一点。"季铁链被化缧这一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前面有个小城镇,俺来背大哥去看大夫,小兄弟你帮俺把这布口袋扛上,行不?"
化缧在这个时候见到季铁链,就如同见到救命的稻草一样,连忙哽咽著朝他点头,将池若枫交给他。
季铁链背起池若枫,和化缧一路往前走著好言劝慰,化缧却仍是一路哭得花脸猫儿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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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铁链说得没错,离设路障处大约两里开外,就是一个小城镇。
池若枫谎报了名字和住处,在镇上的私人诊所躺了一个星期,才渐渐的好起来。这期间,化缧和季铁链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
说起来,化缧是个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会的。池若枫倒下的期间,多亏季铁链忙里忙外。
眼看著没什麽大碍,池若枫也不愿意再浪费钱,就在镇外租了一间农家小屋暂时和化缧、季铁链一起住下,准备等身体好完全了就带化缧离开。
至於季铁链,池若枫打算从身上不多的钱中分一半给这淳朴青年,让他安心回家乡。
这天晚上,化缧胸前围了块干净围裙,面朝著镜子坐著,丝般长发一泻到地,池若枫拿著剪刀站在他身後犹豫:"喂,你真的愿意吗?"
"有什麽不愿意的?"化缧从镜子里看著池若枫贴了胶布、青紫肿胀未消的脸,"不剪的话,将来行走总是不方便。"
"嗯......虽说怪可惜的。"池若枫点点头,将化缧的厚重长发一点点齐著脖颈绞断。
随著剪刀游走的嚓嚓声,长长黑发就这样一缕缕断落。有的坠落在地上,有的挂在化缧身上,它们在屋顶布满油腻污渍电灯泡的昏黄光芒下,闪著华丽的丝般光彩。
"喂,我说。"化缧看著镜中的自己,幽幽开口,"你被他们打成这样,就为了保住内裤口袋里藏的钱?"
"是啊。"池若枫得意的笑。因为脸上有伤,笑的幅度又不能太大,"内裤里藏钱这个法子,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被人打劫後,心悦教给我的......以前都很有效,没想到这帮抢匪居然也知道......"
"你这个笨蛋!"化缧蓦然大吼一声,转过头来瞪他,眼睛里全是泪水。
池若枫被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剪刀,小心翼翼的问:"你怎麽了?"
"就因为这样,就只因为这样......被打得跟猪头似的。"化缧伸出细长的手指,颤抖著抚上他仍有些肿胀变形的脸,那上面满是细碎的浅浅疤痕,"当时我以为你快死了,我都担心得疯了,你知不知道?!"
"别这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池若枫见他眼中有泪水滑落,顿时手足无措,"再说,挨打我还是很有经验的......"
若枫刚刚上大学那会儿,不知是怎麽搞的,就被附近的一群流氓小团夥看上,天天找他麻烦。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适应环境,不被人看轻,他那时傻里傻气的既不愿意报警,又不愿意让同学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只有天天挨打。
这种悲惨生活持续到半年後,小团夥因为别的事被抓进警察局才算结束。
听到池若枫这麽说,化缧心中越发悲怆难耐,带著满身的绞碎的头发,一头扑进若枫怀中,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以後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池若枫垂下眼帘,伸开双臂将他拥住,低声道,"傻孩子......"
这样做的理由,其实不止是想保住身上那点钱。
如果就这样坐车到了下一个城市,满车的人肯定首先就要去警局备案。
而他和化缧,绝对不可以去那种地方。如果去了,私逃行踪路线就一定会泄露。
比较起来,不如被人打一顿划算些。
朦朦胧胧的昏黄灯光下,化缧仰起头望著池若枫的脸,想到险些失去他,又想起关於从前那些眷眷纠缠的记忆,忍不住踮起脚尖,热烈的吻上了他的唇。
当化缧冰凉、带著奇异香气的舌尖探入池若枫唇瓣内,他只觉得理智之弦顷刻绷断,头脑中一片空白,也开始不自觉的笨拙回吻化缧。
化缧绞碎的长发於肩头纷纷坠落,缠绕了两人一身,却没人发觉在意。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都沈浸在这个长长深吻中,无法自拔。
16
小城镇上,池若枫、化缧和季铁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个月之後,终究到了要分开的时候。
池若枫的伤此时已好得差不多,只左脚稍微有些跛,却已经行走无碍。
这天中午,池若枫到镇外的售票点买了火车票,回到家中。
刚推开家门,就看到围著围裙的化缧兴高采烈扑过来,踮脚吻了吻他的唇後,不住嘴的问:"啊,你回来了。你买的是哪天的票?我们什麽时候要走?"
"是明天中午的票,我们明天清早就搭的士走。"池若枫微笑望著他回答,眼神中满是宠溺。
"嘿嘿嘿......嗯,你饿了吧。我今天做了饭哦,快来尝尝味道怎麽样。"化缧挽著他,和他一起来到饭桌前,小脸上泛著两朵红霞,带著诡秘的笑。
"是化缧做的?真不错啊!"池若枫看看饭桌,语气夸张的发出惊叹。
化缧被他一赞,脸上的欢喜得意遮也遮不住。
於是两人在那张简陋木桌旁面对面坐下,池若枫掰开卫生筷,开始吃化缧泡好的桶装泡面。
"对了,怎麽没有看到小季?"吃了几口面,池若枫忽然想起来,抬头望向化缧。
"你走了以後,他说他有事,也出去一会儿。"化缧回答後,有些紧张的趴在桌子上望向他,"你觉得......我做的饭味道怎麽样?"
"呃......应该说,水还是烧得很开......"池若枫用力想了半天措辞,想不出什麽实质性的评价,只有来个慷慨激昂的总结,用力一拍桌子,"总之,实在是太好吃了!"
化缧展开灿烂笑容的同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季铁链出现在门口。
当季铁链看到池若枫的一刹那,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僵硬。过了片刻,他才放松下来,不自然的和池若枫打招呼:"大哥这麽早就回来了?"
"嗯,是的。小季你过来坐。"池若枫看见是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朝他招招手。
季铁链小心翼翼走到他身旁,屁股挨著板凳边沿坐下。
"小季,你应该知道,我明天就要和化缧离开这里了。"池若枫从怀里掏出个皮夹放在季铁链面前,"钱虽然不多,也够你回家和路上的花销。"
"大哥......我、我......"季铁链望著面前的皮夹,将头狠狠垂下,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从眼眶中漫溢而出。
"小季,别这样。山高水长,总有再会的时候......"
池若枫刚说到这里,顷刻间觉得身子像被冻住了般,又冷又硬的僵在凳子上。
他看到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破门而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小季!"池若枫被武警们按倒,双手反铐,疯了般在地上挣扎嘶吼,"是你出卖了我,是你出卖了我!是不是?!"
"大哥你知不知道,通缉你的奖金是多少?"季铁链慢慢走到他面前,被按入尘埃的他却只能看到那双穿著土布鞋的脚,"五十万。俺一辈子,也挣不到这麽多钱。"
"小时候,俺和哥姐们偷偷捡别人家扔掉的苹果皮,洗洗就拿来吃。长大了到城里去,汗珠子摔八瓣赚钱,一分一分小心的攒钱,还是会被人看不起......大哥,这些你从没有经历过吧。"季铁链的声音越来越粗浊和高昂,"所以俺不後悔!俺虽然有点难过......但是,俺绝对不後悔!"
池若枫看到有两瓣清泪自头顶滴落下来,化做面前尘埃上的两点水渍。然後那双穿了土布鞋的脚,朝背离自己的方向大步离开。
他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手顷刻握碎,汩汩流著鲜血。被所信任的人背叛,原来是这样痛入心扉。
"池若枫!池若枫!"
他被警察们架了起来,按著头押向门外停著的警车。他看不到化缧,只能听到化缧的凄厉呼唤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
被塞进警车的後排坐位上时,若枫挣扎著朝车窗外望去。阳光中,他看见化缧被关在辆同样带有铁栅栏的车内,一边流泪,一边捶著车窗唤他的名字。
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麽,两辆车就一起开动了,方向却是背道而驰。
是了。他是盗窃文物的罪犯,而化缧,就是被偷盗的文物。
他们去的地方,怎麽可能会一样。
17
警车一路呼啸着朝漯竹市的方向开去,池若枫被两个警察左右夹住,双手反铐着窝在后座上,前面的警车司机正在和旁边的警员聊天。
"要不是有人举报,我们就是再往省外发通缉令,把漯竹市翻个天,也想不到他就藏在这个小镇上。"警员歪过头,瞟了一眼后排的池若枫,红亮烟头在唇畔明明灭灭。
"请问,通缉我的罪名是盗窃文物吗?"池若枫抬起头忽然开口,他眼神清澈,几缕乱发搭在瘦削的面颊上,整个人显得狼狈而无辜。
"是的。"警员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简单回答。
"那么......你们也认为化缧是文物?他明明是个人,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到!"池若枫激动起来,身后铁铐发出铮铮撞击声。
"老实说,我们见到他也很惊讶。"警员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神情平静,"但我们的职责只是将你带回去。至于最后的审判和确认,那是法院的事情,抱歉。还有,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话说到这一步,池若枫知道再辩解也没用,甚至很可能最后是不利于自己的,不由得沮丧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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漯竹市。
入夜,整个城市华灯初上。楚挽亭在站在位于高达三十层的科学院研究大楼顶层,自己的办公室内,俯瞰着窗外整个城市层层叠叠的阑珊灯火。
"老师,人已经带来了。"一个清秀、中等身材,有着腼腆气质的青年牵了化缧的手,推开门走到楚挽亭对面。
楚挽亭转过身,扶了扶挺直鼻梁上的眼镜,开始仔细打量化缧。
除了过于阴柔美丽的容貌,怎么看,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形修长柔韧,一头齐耳短发似黑缎般光洁顺滑,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怯怯望着楚挽亭。
"小葛,暂时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青年躬身退出房间,把门关好后,楚挽亭将桌子上的一盘新鲜桑叶朝化缧的方向推了推:"化缧是吗?你一定饿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楚挽亭并没有白白虚度。他从池若枫家的洗衣机里面,找到沾满化缧蜕掉皮肤的那件大衣,将上面的组织细胞取样,已经得出化缧身体结构和食性和全面分析。
那不是人类已知的,或是可以想象到的任何生命。当他拿到那套分析时,呼吸几乎停止,马上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为这个奇异神秘的生命而疯狂。
"不,我不吃。"化缧往后退了一步,单薄的身体紧紧贴着墙沿,一边抽泣一边摇头,"你们把池若枫带到哪里去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他不会有事。"楚挽亭怕惊了他,也不做任何动作,只站在原地和他交谈,"假如你愿意,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如果你肯乖乖听话配合。"
"我、我一定会听话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化缧听他这么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连声应承。
"那么先过来,把这盘桑叶吃了,饿着肚子怎么行。"楚挽亭朝化缧微笑,语调温柔,微微上挑的浅褐色狭长双眼,却在镜片后流转着冷冷邪气。
这可爱诱人的孩子,尽管活了超过千年,性格思想却真是单纯呢。
化缧踌躇片刻,咽了口口水,终于朝楚挽亭的方向走去,来到那盘桑叶旁边,犹犹豫豫的伸出手。
静静看着化缧含着泪水,哆哆嗦嗦的开始吞咽那些翠绿叶片,楚挽亭的唇边泛起一抹笑。
是的,他很快会回到你身边。他既然能够放弃一切带你出逃,又怎能不回到你身边。
但那时候的你,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放心,我会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开发挖掘出来。每一条基因、每一片组织、每一点思想......以及,从前的经历爱恨。
因为,关于你的所有未知,都是令人着迷沉醉不已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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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若枫在拘留所里一关就是半月,说是等待审讯判决。拘留所每天的食物就是两碗米汤和几条咸菜,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脱了形。在里面不能洗漱,浑身又脏又臭,青色的胡茬倒是密密从下颌扎出来。
下午,池若枫靠墙坐在泛着潮气的地砖上,身旁放着一包食物。阳光从屋子里唯一的小铁窗外照进来,将地面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说不出的寂廖。
今天上午的时候,心悦来看过他,带了这包食物给他。临走的时候,她满脸是泪。
她要他放宽心接受审讯,不要害怕。只要一口咬定因为看见化缧完全是人的模样,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尽量博取陪审团的同情就可以。
她说她和唐林教授问过律师,说他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池若枫微微侧过眼,望向身旁那包心悦带来的食物。明明肚子饿得要死,但看着这包食物,就是吃不下。
因为他明白,这样一来,他虽然可以得到自由,却也等于再不能和化缧相见。
楚挽亭向外界公布说,化缧是异常珍稀的人形蚕科动物......或许化缧最后也可以像自己一样,最终被公众承认,得到人的身份。
但那个过程要多长呢?十年八年都很正常,二三十年也有可能。
等到那个时候,化缧早就死在试验室了也不一定。
池若枫将头埋进屈起的双膝间,先是轻轻抽泣,然后哭得哽咽不成声。
记忆中,他很小就不会哭了。过于频繁的试验,令他的身体对麻药产生抗性,他不怕肉体上的疼痛,即使清醒着被抽脊髓,他也不会哭。
经历过被当作一件物品对待,所以在面对各种属于"人"的挫折时,他只觉得幸运。
然而现在,他一想到化缧的未来,就只觉得疼痛得无以复加,疼得要哭出来。
那种疼痛和肉体上的疼痛不同,找不到它具体的存在,却又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每一个念头都似锋利的小刀剐着心脏。
"池若枫,今天找你的人不少啊。"
正当他哭得不可开交,外面咣啷几声响,有警员打开了拘留所的铁门,有脚步声朝他不急不徐的靠近。
若枫连忙在膝盖的裤子布料处蹭干眼泪,抬头望向进来的人。
楚挽亭穿着笔挺的西服站在他对面,唇畔如往常般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若枫的眼睛鼻尖都是红的,下巴上生满青色胡茬,头发凌乱不堪,望向楚挽亭的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楚院长?您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