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太多,反而显得没有重点,含糊不清,在他隐去的直接词汇中,替换成喜欢或是厌恶竟然都合理。
季崇舟说完,外面久久没有动静。他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周嘉曜不会走了吧。这样说话的勇气可很难有第二次。
他一点一点扒拉开脑袋上的被子,像刚到新家的猫从纸箱里升起脑袋露出眼睛。
周嘉曜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季崇舟“嗖”地又缩回去了。
在寂静的黑暗里,一点一滴的动静都会被放大。他感觉到周嘉曜坐下来了,他感觉到周嘉曜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抓到了他的手。
他感觉到他的五指张开,插进他的五指。
十指交握的动作。
季崇舟的手掌心有汗,他察觉周嘉曜的手掌也不是那么干燥。
周嘉曜捏了捏他的手指。
周嘉曜说:“是喜欢我的意思吗,崇舟?”
季崇舟一瞬间心跳得厉害,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不敢相信,颤着嗓子说:“是。”
周嘉曜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喜欢童妮吗?”
季崇舟瞠目结舌,急得说话都卡壳:“我喜欢……我什、什么时候喜欢童妮姐了?”
“你主动亲她,在玫瑰精油制造间;”周嘉曜握紧他的手,“你看她的眼神;你没有跟我商量,就接了她新电影的客串。”
“我亲她是因为我……我当时被你搞得人错乱了!我看她还没看你的时候多,至于电影,是……是因为……”季崇舟脸红得说不出话,他最后掀开被子,气势汹汹地反客为主,“那你是什么意思,哥?你那个时候明明说我只是因为长得有点点像你以前,所以签我某种意义上就是让我替你演戏,好多人说你为了演戏什么都愿意做,童妮姐沈容姐都说让我别把你的一些举动放在心上,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又是什么意思呢?这样质问我,是也……喜欢我吗?”
说到最后,声音又低下去,小心翼翼的。
周嘉曜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说:“是,喜欢你。”
他用大拇指指腹蹭着季崇舟脸上的泪痕,低声说:“现在继续质问了哦,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签了童妮的新电影?为什么把《温懿可的玫瑰》这部电影存在手机里看了那么多遍?”
季崇舟乖乖地看着他,小声说:“因为想梦见你。”
第11章
每次看完《温懿可的玫瑰》,季崇舟都很容易梦见四年前。
四年前的十月,他进组《温懿可的玫瑰》。
季崇舟进组比男女主晚,他的戏份虽然重要,但不算多,这部电影开机的时候,他《缄默俱乐部》还没拍完。后者杀青后,他才赶到了陇省慈因县。导演为了拍这部电影,斥巨资在这里打造了一座玫瑰小镇。
时代在这里被模糊了,整个小镇都是剧场,季崇舟抵达玫瑰小镇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走进了楚门的世界。
天朗气清,花田一望无垠。漂亮的两三层小楼林立着,生活制片领着季崇舟进了其中一栋小洋楼,笑着说:“季老师,接下来几个月您住宿的地方就是这里,您先看一下,如果觉得还缺什么,跟我说一声,我去准备。”
季崇舟一边看,生活制片就在旁边给他介绍,一楼两个卧室,二楼两个卧室,三楼一个卧室,足够季崇舟和他助理都在这里住下。
季崇舟只带了两个助理,一男一女,周嘉曜和锦伊,住这栋楼绰绰有余。
三楼的那间卧室最小,但旁边就是露天的天台,上面放着晾衣架,还有很多花。三楼房间的窗户就朝着这个天台,从这个窗户也能远望到不远处的玫瑰花园。
生活制片笑着说:“这栋的格局和戏里女主那栋房子的格局是最像的,尤其是这个窗户,风景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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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那个房间吗?”季崇舟仰着脸问周嘉曜,周嘉曜重新和他挤回床上,气氛忽然间变得无比温情,无比温柔。
周嘉曜想: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
他回答季崇舟:“记得。”
季崇舟说:“我每次都会梦见它。”
那间屋子很窄小,一张床一张书桌就已经把空间挤得快没有空隙。桌上很空,放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装着清水,插着一支玫瑰花。在玫瑰小镇,玫瑰随处可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它仍然挺立绽放,绽放得美丽夺目。
“梦见那个房间?”
“嗯。”
“只是那个房间?”
“当然不是……”季崇舟抿着唇笑了一下,“会梦见很多,很混杂,电影剧情和我的幻想通常会交错在一起,有时候会很甜,有时候快醒时梦里的境况会变坏……也许是因为电影是个悲剧吧。”
也许是一直到刚才之前都觉得他和周嘉曜不会有结果。
《温懿可的玫瑰》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女主温懿可搬到了一个专门种植玫瑰的小镇,这个小镇在外人眼里充满了浪漫的气息,这里的空气也都飘荡着玫瑰的香甜,但在此劳作的的本地人对玫瑰却没有外面人那样的罗曼蒂克情怀,玫瑰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普普通通的谋生工具。
温懿可年轻,美丽,永远穿着纯洁的白裙子。她常常带着画架去玫瑰田写生,画花,也画花田里的人。
一开始,玫瑰小镇的人对这个搬来的漂亮女人充满好奇,男人们对她殷勤,女人们对她嫉妒。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小镇开始传出流言,从温懿可曾经被大老板包养,到她不仅被包养还小三上位,再到她根本就是个妓.女、婊.子。流言越传越广,人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
这其中有两个男角色具有重要戏份,一个是影帝宋岸饰演的男主高朗,另一个是季崇舟饰演的高中生少年彭雨。
高朗从温懿可出现在这个小镇就开始追求她,一开始是恭敬、贴心而绅士的,随着流言的变化,他的态度也逐渐从温柔变成了粗暴和羞辱。尤其是温懿可迟迟不答应他的追求,最终,有一天温懿可在玫瑰花田写生时,高朗把温懿可拖进地里,强.奸了她。
而彭雨则是一个羞涩内敛的少年,他年纪还小,刚刚高二,家人耳提面命的都是让他好好学习。机缘巧合,温懿可来玫瑰小镇租的是彭雨家的小洋楼,她那样成熟美丽的女人,轻易就撞进了少年心里。
电影有大量的以彭雨为第一视角偷窥温懿可的镜头,当然,彭雨也看到了那场花田里的强.奸案。
夕阳如火,他看着温懿可脸色惨白、纯白的裙角沾着血迹、跌跌撞撞地从花田里走出来,一路往家奔去。
少年在另一条路上骑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
到了小洋楼楼下,彭雨摔下自行车,蹬蹬蹬爬上楼,徘徊很久,又下了楼。
直到入夜,他才摘了一朵玫瑰花,敲响了温懿可家的门。
温懿可给他开门,她似乎比傍晚时更苍白了,屋里没有开灯,她在抽一支女士香烟。
彭雨把玫瑰花送给了她。
温懿可接过玫瑰,借着窗外月光端详它,语气缥缈:“没有人给我送过玫瑰……”
她的大拇指摁在玫瑰刺上,冒出一连串血珠。
“……你是第一个。”温懿可说。
彭雨突然冲过去,把温懿可按在窗边,恶狠狠地亲她。但少年太笨拙,只会唇贴着唇。温懿可笑了,她充满诱惑地说:“小朋友,我教你。”
电影的结尾,是盛大的、连绵的暴雨。
季崇舟伴着最后的雨声入眠。
他会梦见那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田。
会梦见剧组为了等待一个暴雨天那漫长的时间。
梦见窗外灰色水泥筑成的天台,天台上的盆景,从天台往外延伸出去的美丽景色。
梦见在那屋子里,周嘉曜教他接吻,他念着温懿可的台词,伸出手指抬起季崇舟的下巴,呼吸打在少年脸上,暧昧的、诱惑的、微微沙哑的嗓音:“小朋友,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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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慈因县太阳仍然高照,那时候季崇舟刚接触表演一年多,演的第一个角色是《紫微》的武山,第二个角色是《缄默俱乐部》的方维伤。
《缄默俱乐部》是群戏,小成本,重剧本而低制作,同龄的演员很多,好多都是在校生或者刚毕业。季崇舟交了几个朋友,但只是浅尝辄止,那些演员在表演上有各自的理论和心得,导演做出指导,很快就能调整状态,不说多出彩,至少合格。
季崇舟的状态就起伏不定多了,在私下练习好的部分,他能按照周嘉曜教他的一丝不苟地复现,这样表现出来的演技导演通常认可;可一旦有意外,季崇舟便不得不中断表演,去寻找周嘉曜。
演员朋友们大抵觉得他傲慢和怪异,说话又少,便不和他再多来往。
《缄默俱乐部》拍到一半,周嘉曜说给他接了新片,是爱情片,金蝴蝶奖的班底。在来之前,周嘉曜就率先和他说过:“这个角色说有难度也有,说没有难度也没有,你站在镜头前,就已经是半个彭雨在那里了。”
彭雨是观察者。他寡言少语,又有青春期暗暗的叛逆。剧本上已经为他设计了足够多的细节表现人物,而不需要周嘉曜再多费心思。
“眼神很重要,决定你是否能演出这个角色的灵魂,”走在前往慈因县的公路上,绿化带在车窗外滑过,成为一道绿色的虚影,周嘉曜凝望着季崇舟的侧脸,那时候季崇舟才十九岁,非常年轻,脸颊两边还有未完全褪尽的婴儿肥,“不过这部戏就是一次尝试,不要太有压力。”
抵达小镇,剧组的生活制片迎接他们,他们花费了半天时间整理小洋楼,置办基本的生活用品,总算住下,开启了长达四个月的拍摄生活。
季崇舟选了三楼能眺望玫瑰花田的那个房间。
周嘉曜是想要他选二楼两个卧室之一的,这样他们能住在同一层。季崇舟很为难,最终小心翼翼地提出他想住三楼。
这是季崇舟第一次没有听周嘉曜的话。
周嘉曜始终记得这件事,他认为这是一个预兆,季崇舟就是从这里开始偏移他的掌控,他的心也是从这里开始偏离自己的掌控。
生活制片不清楚周嘉曜和季崇舟之间的关系,只听季崇舟的叫法和周嘉曜的态度猜测后者是前者有亲戚关系的哥哥。他努力打圆场:“三楼这个房间虽然小了一点,但是连着天台,方便透气,景色也好,挺好的。”
周嘉曜不辨喜怒地“嗯”一声,把装着季崇舟衣物的行李箱留在那里,季崇舟就知道,他同意了。
第二天去拍摄片场,他们见到了电影的男女主,影后童妮,影帝宋岸。那年童妮刚刚好三十岁,宋岸年近四十,但一点都看不出来。季崇舟站在他们面前,的确稚嫩得是个孩子。
周嘉曜站在人群外,童妮却看到了他,她冲他笑了一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季崇舟进组之后迅速投入拍摄,他早已熟背剧本——虽然他的台词本就不多,但这样的熟悉也足以导演夸奖他认真。
头一个月拍的都是和童妮的戏,任务不重,有很多的空闲让他可以逛遍这个小镇。
镇子住的都是工作人员,还有很多房子空着。
有一段戏是彭雨教温懿可骑自行车,他们在小镇骑行,阳光洒落,少年领头在前,摇摇回身望着女人,镜头的特写在他脸上,风吹他的发丝,光芒贴着他的脸颊,导演说要眼神里要有暗恋的感觉——不过这句话音刚落,他就笑了:“不用紧张,小舟,我不讲那么抽象,你只要专注地看着她就行,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有意无意、自觉地不自觉地看她,一看就看入了神……对!这边可以加一段,彭雨拐弯的时候被地上翘起的石砖绊倒了……”
那天季崇舟摔了七八次才摔出导演想要的效果,但最后成片导演没用那段。
在包场的电影院,他小声问周嘉曜:“为什么没用啊。”
实际上拍摄了而电影成片中没用的镜头比比皆是,但他格外在意这一段。
周嘉曜说:“那样太明显,不够克制,不够隐晦。”
季崇舟说:“啊。”
他想问为什么要克制要隐晦,甚至太克制太隐晦。
周嘉曜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低声告诉他:“平静水流下暗藏汹涌,越平静,越汹涌,现在越平静,最后才能越给人滔天巨浪的震撼。”
从电影院出来,周嘉曜给他买了一只甜筒冰激凌,问他:“怎么唯独在意那段没有放到电影里?”
季崇舟小口舔着冰激凌,说:“那天摔得好疼,没放进去有点不甘心。”
周嘉曜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一声。
然而这并不是实话。
事实是,那天季崇舟每摔一次,他都要看一眼周嘉曜,不论是他什么时候看过去,周嘉曜都在看他。
他脑子里回荡着导演的话,在那短暂的下午,摔得胳膊和腿青紫的疼痛里,他臆想的“周嘉曜这么看他一定是喜欢他”的甜蜜令他的眼神有了足以溢出的望向心爱之人的喜悦。
下戏之后,他保持着那份快乐,雀跃地走向周嘉曜,周嘉曜的眼神却十分冷淡:“演得不错,接下来两周要拍彭雨在家和父母以及一部分学校的戏,回去再把词背背,尽量构建好场景代入,把自己当成彭雨去思考和演绎。”
这话周嘉曜其实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但那个时刻,说这样冷冰冰的话,就像往季崇舟脑袋上浇了一盆冰水。
他的喜悦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笑容,脸色发白,胡乱点头:“嗯嗯,我会好好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