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前两年贺家大院突发一场大火,因园中许多建筑都是木制和竹制的,竟是毁了大半,如今加了封条,只等着再次修缮。
萧然神情隐含激动,穆南城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想到了什么?”
“我……”萧然睫毛颤了颤,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但是萧然并不确定该不该告诉穆南城,一来时间太久远,他不能肯定记忆中的景象是不是真实的,二来,他对穆南城还没有绝对的信任。
穆南城眸光里掠过转瞬即逝的晦暗,他伸手揉了揉萧然的头发:
“还睡吗?要是不睡,就下楼去吧。”
萧然和穆南城出现在楼梯口时,沈凤仪刚送走几位送佛像来的师傅,郑慧瑜给她泡了茶,她刚喝一口,就看到两个孩子正在下楼:
“起来了,是不是师傅们把你们吵醒了?”沈凤仪笑看着他们,“昨天去哪里玩了,回来得很晚吧?”
萧然走在前面,他下楼梯的时候习惯两步并作一步,很快地就到了老太太面前,他很多年没有和长辈相处过,一起吃饭是一回事,但是清早下楼就看到老人家坐在沙发上笑着跟他说话,这种感觉就十分生疏,也有点新鲜,他腼腆地笑了笑,喊道:
“伯母早。”
沈凤仪放下杯子,佯怒道:“这孩子,怎么还叫我伯母?”
郑慧瑜笑道:
“夫人的改口红包都还没给,萧然少爷当然不能改口了!”
沈凤仪“哎呀”拍了下腿:“瞧我这记性!”
她赶紧对郑慧瑜说,“你帮我把红包拿下来,就放在我床头柜上,昨晚就准备好了!”
萧然怔在那里。
对萧然来说,领结婚证,和穆南城居住在一起,帮助穆南城壮大恩南,这些都没有什么,但是有一些“合作”之外的禁区是其他人不能侵入的,比如婚戒,萧然不会摘下傅予行的戒指,比如“妈妈”的称呼,萧然不会奉给一个不熟悉的老太太。
那都是他心中神圣的,无人可替代的东西。
“伯母……”
萧然慢吞吞地开口了,他想说对不起,我不能叫你“妈妈”……
“萧然。”
穆南城却在这时打断了萧然,他已经走到大门边,正在弯腰换鞋,一边对萧然招手,“不是要去跑步吗?来换鞋。”
萧然立刻意识到穆南城是在给他解围,他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穿运动鞋。
他们站在门口,阳光从外面斜斜打过来,两道修长笔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立着,一个蹲着,穆南城的脸庞逆着光,沈凤仪转过头去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在萧然身上。
萧然系好鞋带,穆南城对他伸出手,他愣了下,然后撑着穆南城的手腕站了起来,那一瞬间,两个身影无限接近,竟像是一个缓缓合拢的,严丝合缝的圆。
梨湖庄园早上的空气真是好,满眼葱茏碧绿的树木,灌木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萧然本来没有想要跑步,但是看着满园春色朝气蓬勃,他活动了下手脚,就沿着主通道跑了起来。
萧然到底年轻,像头小鹿似地跑得飞快,穆南城在他后面慢慢地踱了几步,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又踅了回去。
客厅里,沈凤仪果然脸色不太好看,郑慧瑜站在她左侧的沙发扶手边弯腰跟她说话,穆南城走近的时候正听到她说:
“……所以小孩子没大人教真的不行,一点规矩都不懂的,这都二婚了还不知道改口,倒像是夫人上赶着求他改口似的……我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配不上我们少爷啊……”
“咳!”
沈凤仪一眼看到了穆南城,赶紧冲郑慧瑜使眼色,郑慧瑜一回头,吓得连退了两步,局促道:
“少爷怎么回来了……我、我去厨房看看早餐都做好了没……”说着急匆匆地逃去了厨房。
穆南城在沙发上坐下,他自然是不会给沈凤仪冷脸的,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没有遮掩眼眸里的无奈。
沈凤仪有些讪然:
“你别怪慧瑜,她只是嘴上说说,没什么恶意……”
“妈也是这么认为吗?”穆南城低声问。
“什么?”
穆南城定定地看着母亲:
“妈也是觉得,萧然没有长辈教导,所以不懂规矩吗?”
沈凤仪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
“我倒没这么想,毕竟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妈去得早,这也不是他的错。”
“那妈是觉得,萧然跟了我,是二婚,配不上我吗?”
穆南城身子往后仰,靠进沙发里,他坐姿闲适,嘴角带着笑,然而那笑意却分明染着淡讽和自嘲。
这话其实有一点戳中了老太太的心思,穆南城今时今日的地位身家,便是全世界最高贵的名门千金他也是娶得的,老人家毕竟想法传统,一个二婚虽不至于不清不白,但总归有点芥蒂。
但她知道儿子对萧然的重视,只得避重就轻地说:
“没那么严重,怎么说当年都是贺乔出力让你去了A国读书,说起来萧然他妈妈是对我们有大恩的……”
“是啊,”穆南城交叠起双腿,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缓缓地说,“如果不是萧然的母亲,当年我也不会被送出国,一切都可能不一样。”
沈凤仪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没有反对你和萧然,也有这一层原因,无论怎样,贺乔的这份人情……”
“妈错了,”穆南城再次打断了沈凤仪,他竖起食指摇了摇,“这份人情咱们不是欠贺妈妈的,欠的是萧然的。”
沈凤仪愕然:
“这是什么意思?”
“妈,”穆南城扯了下嘴角,薄唇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真的觉得你儿子,会是一个看到小孩子摔倒,去把他抱起来的人吗?”
沈凤仪瞠目结舌地瞪着穆南城。
穆南城话说得很慢,仿佛是要让沈凤仪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其实那年萧然好好地在地上跑着,跑得很稳很快活,是我故意绊倒他,才让他摔着了,我还把他给弄哭了,如果不是你们都出来了,那天我大概会做更过分的事吧。”
“你、你……”沈凤仪简直匪夷所思,“你那是要做什么呀?”
“我看他玩儿得那么开心,我就不舒服,就想把他弄哭,”穆南城“啧”了一声,低笑着摇头,“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知道吗?我天生就是个坏坯子啊!”
其实这件事真的很久远了,沈凤仪甚至早已忘记了就是这件事成全了穆南城出国,她在当时就怀疑是自己儿子欺负了那个小孩,甚至还狠狠打过穆南城,但是她此刻听到穆南城讲述这段过往,只能瞪着自己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您看,萧然当年如果说了实话,别说贺家出面让我去A国,就是我们能不能在南江立足都很难说,萧然那时候只有五岁,”穆南城低语如同叹息,“这世上有人性本恶,有人性本善,如果我跟萧然一定要说什么配不配的,那也是我不配他。”
他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臂,深邃的眼眸恳切地看着母亲,
“什么时候我配得起他了,他也就会叫您一声妈了,所以您别急,也别逼他,好不好。”
老太太能说什么呢?她只得在穆南城的手臂上狠狠拍了两巴掌:
“那你非要娶他,难道就是因为十几年前他护了你?”
穆南城这下是真的笑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休闲服:
“我陪我家小朋友去跑会步,您慢慢坐。”
————
穆南城离开客厅之后,郑慧瑜从厨房中怯怯地走过来:
“夫人……”
沈凤仪摆了摆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肘弯撑着沙发扶手,手掌托着额头,姿态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无奈。
郑慧瑜并不知道穆南城跟沈凤仪说了什么,她犹自嘀咕着,“夫人,您可不能这么由着少爷,他也太护着宋萧然……”
“行了!”沈凤仪蓦然提高声音,“宋萧然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郑慧瑜吓了一跳,眼眶都红了:
“夫人我……”
“别说了,南城不喜欢听。慧瑜啊,这个梨湖庄园是南城的,他喜欢谁,抬举谁,谁就是这个庄园里的主人,你明白吗?”
郑慧瑜震愕地张大了嘴巴,但是她终于没再敢出口说一个字,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嘴,点了点头,再点了点头。
沈凤仪当然不是被穆南城讲的这个故事给打动的,贺乔,或者说萧然是对他们母子有恩,但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说她还记得多少恩情那未免虚伪,沈凤仪是被穆南城的态度镇住了。
沈凤仪记得,她的丈夫和公公还在世时,穆南城也和萧然一样,受尽宠爱和栽培,当年穆家的小太子爷聪明灵秀,在南江世家当中也是人人皆知的,只是穆南城的父亲和爷爷去世早,这孩子越是机敏聪慧,越成了穆家人的眼中钉。
也是她这个当妈的没用,没能保住丈夫留下的遗产,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他们母子一无所有,在穆家的地位连下人都不如,穆南城吃了许多亏,终于懂得了藏拙,然而他的性子也越来越阴沉莫测。
有一段时间母子关系几乎要走到穷途末路,儿子不能体谅母亲的懦弱和虚荣,母亲一味苛责儿子的堕落,穆南城再不能相信人性的光明,沈凤仪知道,自那时候起,穆南城对她已经没有敬爱,他功成名就之后所做的一切补偿,倒是责任居多了。
然而一个受尽磋磨和冷待的少年,你确实无法指望他对这个世界抱有更多的期待,尤其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天之骄子,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落差,足以扭曲一个三观尚未成型的孩子的人格,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沈凤仪那个时候不计代价想要把穆南城送出国,她知道穆南城继续留在穆家的监视下,不是养废就是要养坏了。
托天之幸,穆南城从深沟里爬出来了,与此相对的,他的心肠被磨砺得更加坚硬,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和评价,他几乎将整个穆家一网打尽,即使当年没有踩踏过他的人,哪怕只是袖手旁观,哪怕只是背后道过三言两语,他也一个都没有放过。
沈凤仪不是不心惊的。
这孩子像是要把他被人践踏过的尊严全部百倍千倍地讨回来,谁也不能看低他,谁也不许羞辱他,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点扬眉吐气把他人踩到脚下的自尊。
他竟是要把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贯彻执行到底了。
可就在今天,为了宋萧然,穆南城却在沈凤仪的面前放低姿态到这个地步。
穆南城其实只要说一句,沈凤仪就断不会对萧然有半点为难,他自己也是深知这一点,可他却那么笑着,把他亟欲从人生中剥离出的那段阴暗过往抽丝剥茧一般地细细数来,他明着是自嘲,明着是在抬高宋萧然,但又何尝不是在诛沈凤仪的心。
他在告诉沈凤仪,没有宋萧然,就没有今日光鲜辉煌的穆南城,谁也没资格说萧然配不上他,即使是沈凤仪都没资格。
把沈凤仪的嘴堵上了,整个梨湖庄园谁还敢有人说萧然半个不字。
穆南城多年来剑走偏锋,修炼得冷心绝情六亲不认,心里头唯一还残余的那点热度,怕是全给了这个宋家的孩子。
这到底是福是祸,是缘是孽?
沈凤仪无力地靠坐进沙发里,沉沉闭目。
作者有话要说:
一觉睡到现在,发晚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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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梨湖庄园虽然很大,但是主人想要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穆南城沿着跑道,一路都有家里的园丁佣人给他指着萧然的方向,然后他就看到庄园东北角的玫瑰园里,萧然正撅着屁股趴在花圃里。
这个画面莫名熟悉,一下子和穆南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合二为一。
热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孩童清亮亮的笑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欢快蹦跳着的小身影像是一只欢乐的鸟儿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往穆南城的心脏里钻——
穆南城十五岁那年因为贺家的帮忙出了国,有一段时间沈凤仪和贺乔走得很近,来年春节时,沈凤仪便带着穆南城到贺家拜年。
贺家依旧是门庭若市,穆南城那个年纪半大不小,大人应酬不带他,小孩子满地疯跑也不会带他,所以他照例又是一个人孤零零被撇在角落。
穆南城倒是还记着前一年被自己弄哭的那个小孩,他嘴里叼着根烟,在贺家大院里到处寻找,后来还真被他给找着了。
那时候萧然和几个小孩子就像现在这样撅着屁股趴在草地里。
穆南城咧嘴一笑,他摘下香烟,走上前去踢了踢小孩的屁股:
“小胖墩,你在这里干什么?”
萧然小时候长得珠圆玉润,照片拿出来直接可以贴到大门上当福娃娃,尤其是冬天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圆滚滚的,像只小西瓜。
那叫他妈的一个好玩。
萧然那时候已经不认识他了,孩子转过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大哥哥,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小胖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