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还沉浸在悲伤中,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在男人迫切期待的眼神下点下了头。
等到一刻钟后,她来到后屋,才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
山里已经抓不到猎物了,地里也不需要谁去耕种,男人作为顶梁柱的根本已经没了,这种情况下,一个家有没有男人都一样。
但有食物就能活下去。
这是他最后能为他家人做的。
女人嚎啕大哭,但也没忘了把家里那扇通向后屋的门死死堵住。
那之后一段时间,两个孩子都活蹦乱跳的,家里的老人也红光满面。女人因为受了巨大刺激,对生的渴求格外强烈,竟然带着两个孩子和老人熬过了这场干旱。
只是熬过了干旱,却没能迎来好的生活。
战争发生了。
村里的人不知道从哪得来的秘法,说是有其他地方用了这个办法,保住了整个村的人,他们明明就在战场附近,却没有人受到波及。
只是这秘法,需要祭品。
年轻的,未婚娶的,及冠男子。
这条件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只是在当时及冠的未婚男子极少,人们为了不波及到自己便说了这么个条件。
方寅城恰巧就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及冠的未婚男子。
17岁那年,家里给他说了媒,然而家里老人病重需要每天照顾,女方介意就不了了之了。那之后方寅城就包揽了照顾家里老人的各种事项,一年后阿爷还是去了,只剩下阿奶卧床,日常起居都要人帮忙。
除此之外,三天要吃一次药,家里的钱都花在了这上面,没有积蓄也凑不齐彩礼,婚事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谁曾想,这还能招来“杀身之祸”。
方寅城被架上祭祀台的时候,阿奶眼里光散了,阿娘被埋在了坍塌的山路上,阿妹在官宦人家里当丫鬟,毫不知情。
那年阿妹跟着阿娘去集市卖东西,被看中挑去当了丫鬟,这些年的药钱几乎都是靠她才能凑上的。
可如今,她寄回来的钱再也不会有人收到了。
方寅城被架上去的时候,他心里有过恨,可想着他阿娘还有阿妹还能受到庇护,他就释然了。唯一痛的就是他阿奶,看着他被拉走,不能动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阿娘回来……
那个时候方寅城虽说不是心甘情愿,可也算不上含恨,只是祭祀的手段比他想的要残忍很多。
因为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所以必须将人埋在这边土地里,再在上面画阵法。
村民挖了很大一个深坑,将方寅城放了进去,他被绑着,只能维持着站的姿势而无能为力。他们一群人围着他,往里填土,压迫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头仍露在外面。
他们开始以他的头为中心画阵法,待到重重仪式完成,众人散去,只留下两人守着阵法不被破坏。
方寅城初时,意识还算清晰,他看到前面的阵法上写满了“祈祷”二字,不远处的两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只是他身体上压迫感越来越沉重,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地侵袭他的神经,几个时辰后他已经感觉呼吸不过来了。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他的脸色,已然从最初的黄色带光泽变成了青紫色,眼睛也往外凸了出来。
他多么希望能来一个痛快的,可没人会满足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听到‘担心’这个词会暴走吗?”世界意识突然发问。
彭泽锋听到世界意识的声音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浑身冰凉。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只是徒增了一份无从宣泄的愤怒:用这种方式企图获得幸福的人还真是能安心地享受他们的幸福呢?
不敢去想后续又发生了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可又不得不去弄清楚。彭泽锋握紧了拳头,“发生了……什么?”
世界意识将时间快进了些许,此时方寅城已经死亡,他的灵魂飘荡在村落间。
刚离体的灵魂没有记忆,只是胡乱地在生前生活过的地方飘着、走着,然后往他们最亲的人所在的方向走。
“人死后会在尘世逗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没有记忆的。然后正常情况下,7天后他们便会前往某个地方等待转世。”世界意识突然看向彭泽锋,“不正常的灵体会带着他们的执念一直弥留在人世,慢慢磨灭掉身上的人性。”
彭泽锋知道世界意识是想告诉他,方寅城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一直在世间彷徨不去。到他出现在他诊所前时,他的状态只是像人,身上的人性已经不剩多少了。
可他不在乎他身上剩多少“人”的部分,他只知道那是他的患者,尽管有点特殊,但没关系。
他现在只想弄清楚,是什么让方寅城生了执念。
第111章 思念体篇4
世界意识用没有加工粉饰过的丑恶回答了他。
无记忆的方寅城向家里的方向走去, 走到屋前不到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他的阿奶。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呈往前爬的姿势, 衣服上沾了很多泥土, 还有一些石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能看到淤青。
她担心自己的孙子, 这担心焕发出了孱弱身体里仅有的力量,她爬下了床, 往最吵闹的地方爬去。
每移动一点距离她都得停下来歇息,她心急如焚,咿咿呀呀地向她见到的每一个人询问她的孙子,可没人愿意听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他们急着回家庆祝接下来的安生日子,只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朝艰难前进的老人扔泥巴石块。
她最终还是没能爬到祭祀台前。
方寅城见到的便是拼了命朝前爬却被恶意相待、已经僵硬了的阿奶。没有记忆的灵体发出了悲鸣, 那悲鸣就像失了母亲的幼崽发出呼唤的啼哭一样,让人心疼。
他一定不理解, 他为什么这么痛苦。
他想保护的人被别人狠狠地糟蹋了,他以为的牺牲换来的平安喜乐只是别人的,他在意的重视的人根本收不到这份幸福。
可是他没有记忆,他不知道他的痛苦从何而来。
“如果想让方寅城放下执念, 是不是必须让他想起这些事?”彭泽锋问这个问题的声音极轻, 似乎重了一分都会加重方寅城的痛苦。
“不需要,只要想起生前的事情就足够了。”世界意识的声音依旧平稳,完整地回答了彭泽锋的问题。
“嗯。”彭泽锋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用想起来就好。
彭泽锋由心底为方寅城感到庆幸,如果可以, 他真的不希望他想起这些。
世界意识并没有就此结束这次特殊的旅程, 而是又把时间往后跳,场景跟随着方寅城的移动来到了山路上, 他站在坍塌的积石前,不知所措。
他的阿娘被埋在里面了。
他只看到了半只手掌,他的阿娘只有半只手掌没有被掩埋住。
他盯着那半只手掌,移不开脚步。
可他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一直看着。
“他在这里站了一个月,直到他妹妹在外面收到退回去的钱款,得知她的家人全都死了,然后赶回来看到这被堵住的山路,挖了很久,回到府上投井自杀。在此之前,方寅城一直都这么站着。”
世界意识每说一句话,彭泽锋的心脏就抽痛一次。
“他妹妹自杀后,他穿过了这片积石,在井边站了一年又一年。府邸都换了几届主人了,他还在那站着。”
不懂什么是悲伤,不知道为什么而悲伤,却在其中走不出来。
世界意识没让彭泽锋看方寅城如同静物一般伫立在井边的场景,而是带着他回到了村里。仍是他们最初的视角,他们悬浮的位置可以看清整个村的状况。
那条村,已经不存在了。
一伙流窜的贼匪在这里烧杀抢掠,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留下来的全部烧掉了。入目之处全是黑色的灰烬,还有刚刚燃烧完冒着烟的木炭,已经没了生机的尸体。
方寅城的故土,只剩一把焦炭。
为什么会这样?方寅城的牺牲完全没有意义是吗?彭泽锋很想破口大骂,骂那些人的自以为是,骂这纷乱的世道。
“祈祷是两种不同的规则,祈愿时不可将两者并列,否则会招来灾祸。”世界意识没有感情,它总是很理智地进行补充。
“他们最开始就错了?”彭泽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对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进行批判,还是该对他们自作自受的行为感到悲哀。
“只能说他们没有画对阵法。”
一百年前他们就做过这样的事了,当时他们祈愿的对象是祷,而他们提供的贡品不足以实现他们的愿望,祷收了贡品后将灾难推延了。
欠的总要还的。
“他们曾完成过一次祭祀,那次祭祀的对象是祷,只是他们给的不足以交换来安宁,所以祷只是将灾难推延了而已。这场灾难本来就是这个村落会遭受的东西,画对了,灾难就继续顺延;画错了,灾难便如期而至,再叠加上画错招致的灾祸。”
彭泽锋闭着眼,良久后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沉湎于过去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看这些只是为了方寅城能放下他的执念,好去获得新生。
令人厌憎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无法改变,只能朝前看,向前走。
“我们回去吧。”彭泽锋道。
世界意识看向彭泽锋,“回去?”
这个问题让彭泽锋陡然间想起,他不久前违背了约定,按理说应该是不能回去了。只是世界意识突然提出带他看方寅城的过去,他才将事情暂时地抛诸脑后。
但是,把病人抛下,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嗯,能再多给我点时间吗?让我处理一些事情。”彭泽锋不喜欢自己的这样的行为,打破了约定却还要对方让步。
“可以。”世界意识把两手伸给彭泽锋,手心向上,“但你要告诉我你的选择,左边离开,右边守护。”
“那就这边吧。”彭泽锋握住了世界意识的手,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反倒是和他的体温差不多。
“我了解了。”世界意识对于手被握住的感觉感到有些新奇,它原本只是因为人类的体温大致是这个温度所以给自己设定了这个温度,可两只温度相似的手交握时它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也许它哪天懂了,就能明白人类大多喜欢和亲近的人有身体接触的原因了。
世界意识之所以让彭泽锋握住它的手,是因为那样它可以直接读取彭泽锋的想法,他说的是否真实、他是否能不被其他事情影响坚守他说过的话。
它确信,彭泽锋是真的不会伤害这个世界。
而通过这次接触,它发现彭泽锋与另外一个小孩似乎有些渊源,那个被拿来和方寅城交换的小孩灵魂与彭泽锋记忆里的孩子是一致的。
于是它问道:“你要看看那个方家原本的孩子吗?”
“那个一路上都在挣扎的孩子吗?”彭泽锋隐约猜到了世界意识问他这个问题的原因,那个孩子恐怕就是虚沅。
虚沅他没有遇到会对孩子心软的人,也没有遇到会喊他“哥哥”的小天使。
他轮回了那么多世,从来没遇到过对他施与善意,让他感受世界美好的人,所以他为了自己,一直在做坏人。他做了那么久的坏人,遇到他之后才萌生出当乖小孩的念头,可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不堪重负,将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世。
那个他没能治好,没能察觉其心思的,很喜欢他的小孩。
“我不想看。”彭泽锋拒绝之后,表情都放松了下来,语气温柔,“他已经决定完全放弃过去了,我还记着……他会不舒服的。”
说好了等他的,等一个放下了过去、能拥抱新生活的他。
世界意识解析不出驱使彭泽锋做出这种选择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它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到一种名为温柔的神情,它觉得非常好看,也觉得非常神奇。
它甚至也想看看,两个人类的约定能否跨越不可能成为可能。
“他已经出生了,也许你们某天就又遇到了。”世界意识观察到,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彭泽锋高兴得像在发光。
明明还没有见到,却好像已经把人抱在了怀里一样。
人类,真的不可思议。
第112章 思念体篇5
回来后, 世界意识依约修复了方寅城的灵魂。同时,也给了彭泽锋一个忠告:尽快了了方寅城的执念,否则继续蹉跎下去他的情况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更糟糕的情况, 不用世界意识明说彭泽锋也清楚, 方寅城有可能会变得像他曾看到的吞噬别人身体然后补足的自己的“鬼”那样。
成为十恶不赦, 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
彭泽锋当然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发生, 他一定要让他去过他的人生。
就算他只剩下四次以人类的身份使用力量的机会,他也愿意把其中一次花在方寅城身上。
那么当前, 他要做的就是消除方寅城的执念。而要消除他的执念,首先要让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想起他是如何死亡的,想起他生前的事情。
每一件事都无异于行刑。
可是如果这样能挽救他的话,他愿意当这个刽子手。所以他只能抛去多余的心软, 提出那些一针见血的问题。
“你知道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因为你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你的思维能力已经混乱, 久到你身上的一切都破破烂烂、眉眼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