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同事主动发起啤酒,发到唐舟这儿,唐舟表示,“不用了,我一会还要开车。”
男同事一听便兴奋地问道,“嘿,门口那辆黑色的保时捷是你的吗?”
他的声音太大,前一秒还吵吵嚷嚷的同事们立刻噤声,投来八卦的视线。唐舟不喜欢成为焦点中心,他十分不自在地答,“……是朋友的。”
男同事“喔”了一声,把啤酒瓶递给唐舟身旁的女性。
唐舟特意没开那辆迈凯轮过来。还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他都开着跑车上下学,那会儿兄弟会的朋友们普遍条件优渥,自己没有跑车,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总会有,不至于背地里评判他。工作以后情况则完全不同,虽说唐舟这一行的平均薪资极高,可就拿他的直系老板来讲,他的年薪换算成人民币也有大几百万,换车时却根本不会考虑百万级的跑车,五六万美金(约四十万人民币)的宝马就已经算得上奢侈。后来老板公寓的停车费从四百美金一个月涨到五百美金,他一怒之下把小宝马卖了,说养车太贵,改为坐地铁上下班。
唐舟毕业后就把车卖了。搬到纽约以后,唐太太问他怎么不买车,唐舟说,容易被抢。
唐太太让人在网上给他选购了大量的奢侈品寄过去,唐舟把能看到logo的全都束之高阁,顶多只穿几件基础款的素色衬衫上班。总而言之,能看到品牌名的一律不碰。
没想到回国以后,迈凯轮恰好出了新款。尽管唐舟还是没忍住剁了手,但是他平时并不怎么开车出门,停车难是一条原因,公司近是另一条原因,最主要的还是不想受人非议。
唯一一次开车去见熟人就是和陈原吃饭。
今儿出门前唐舟查过地图,他发现坐地铁和开车的时长一样,于是打算乘地铁去市中心。地铁站里的取票机前排满了长队,似乎还有一个旅行团堵在前面,他刚站到队伍末尾,就有位五十多岁的阿姨过来,喊着可以直接扫码乘车,不用排队。
唐舟看了眼手表,问她,“怎么扫码?”
阿姨招呼他,“来来来,你看啊,”她拿出一个写满了步骤的巨大卡牌,手指在上面灵动地跳动,“到应用商店下载这个APP,注册账号以后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等到页面跳转完以后再点这个,再绑定支付宝,最后购买就行了!”
唐舟看着眼花缭乱的卡牌,问,“……有没有简单一点的方法?”
“要么你就直接从支付宝进去购票,然后在机器上取票,再乘车。”
“……我没有支付宝。”
“你没有支付宝?!”阿姨看唐舟的眼神就像在看山顶洞人,“微信支付呢?”
唐舟谦虚地问,“微信支付跟支付宝有什么区别?”
“……”
唐舟最后不得不折返回地下车库,开着那辆原本想要送给陈原的车出了门。市中心停车可难,他绕着餐厅一圈圈地打转,一边用手机搜索附近的停车场,没想到餐厅正好走了一波人,空出一个停车位,他赶紧一脚油门,这才挤了进去。
服务员将几十盘肉端上桌,酒瓶的启瓶声接连响起,爆破声一样霹雳乓啷。桌上十几个小火锅排排摆放,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口味不尽相同,导致汤水颜色各异。锅烧开以后,雾气滚滚向上蒸腾,有人收起眼镜,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抄起筷子挑起两片薄薄的雪花牛肉往锅中下。坐唐舟身边的女人已经给公司工作二十多年了,她的酒量似乎很好,菜才刚下锅,手边已经搁了三个空酒瓶。饭没吃多少,脸却越来越红,女人向唐舟抛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奇怪,从他以前在哪里上学,念什么专业,到国内跟美国比怎么样,再到后来变成他有没有对象,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都在哪里高就。
再仔细一听周围一圈的谈话,聊的都是老婆孩子,房贷车贷。
各自的出身、经历不同,最终爬入的阶层又是不同,将这些形态各异的人类凑成一桌,除了这些,大约也没有其他话题可聊。世界太大,也许大家都只不过靠着这点无足轻重的话端而互相嫉妒、攀比,因为同样的烦恼、酸楚、和焦虑才互相支撑,才这样藕断丝连地连接在一起。唐舟却像是存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被折磨得很是头疼,弯腰从地上拿了一瓶啤酒开了瓶盖。现在他只想时间流逝得快一点。
陈原下午在家睡了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只觉得头更疼了。后来他实在受不住,还是去厨房里泡了杯美式黑咖啡,没想到一杯咖啡因下肚,什么毛病都好了。
他在晚上十点半接到了唐舟的电话。咖啡因还没消耗完,他看作文题看得正起劲,提笔就要给周周写个概述,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电话。
唐舟的声音从远方晃晃悠悠地飘来。
“陈老师,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陈原一听就搁下笔,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冲下楼,启动了他的小丰田。
今天是周末,路上很有点堵。陈原时速到顶了不过二十迈,他降下车窗,一手握着方向盘,一只胳膊挂在车门上,往外探头探脑,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前方少几个红灯似的。他全程开着语音通话,时刻给唐舟通报自己的位置,顺便嘱咐他不要乱跑。唐舟一律闷闷地答应,陈原真怕他栽倒在路边不省人事。
他至今还记得唐舟在高考前喝了一瓶啤酒,之后两人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唐舟突然就低头吐了。陈原一看,唐舟不仅脸红脖子红,就连两只胳膊也是红的,还起了小疹子,妈的,原来他对酒精过敏。
“你想吐吗?”陈原在电话里问他。
“没有,不至于。”唐舟答。
“没骗人吧?”
“没有。”
“要是不舒服的话你就在马路边坐着。”陈原不忘补充,“坐人行道上,别被车轧了。”
“……知道了,陈老师。”
陈原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车水马龙,两根食指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一夜回到大三,回到第一次去给唐舟上课的那天。当时是夏天,他也开着这辆小轿车,被堵在马路中央,热得浑身是汗,烦躁得不行,生怕自己迟到了,给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实习的工资并不多,明明都跟四个人合租了,连客厅都被切成两半,他还是急需一份兼职用来付房租和生活费,还要考虑下学期的学杂费,还要想着攒钱买上一套新西装和皮鞋。
仔细想想,那竟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乐观主义
34.
陈原远远地就看见唐舟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唐舟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领子竖起,手里还握着电话,只露出小半张侧脸。陈原赶紧将车停到路边,下去扶他。
“你喝了多少啊?”
唐舟听到声音,侧过头的瞬间,眼神微微一亮,“真没多少,主要是没法开车。”
他的状态并没有陈原想象中糟糕,“那肯定不能开了,明早我再给你开回来——停一晚上应该不会被拖走吧?”
陈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进去。唐舟刚坐下,陈原就跟着弯下腰探进副驾驶,他扯过安全带,绕过唐舟的胸口插/进/插扣,末了还不忘拽拽,确认系紧后,又突然抓过唐舟一只胳膊,薅起他的袖子,右手顺带往头顶一摸,打开了照明顶灯。
唐舟垂着眼,酒精加速了血液循环,让他心跳如鼓擂。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喝酒时,他胃里翻山倒海,强忍了半天,没想到还是吐在了陈原面前,真是面子尽失。那晚他吐得厉害,当时陈原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马路牙子边坐下,也是这样卷起他的袖子摸了半天,边摸边叨叨着,可千万别影响考试啊可千万别影响考试,最后一路跑到四个街道以外的杂货店里给他买来酸奶和餐巾纸。
“陈老师,我真没事。”
“我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事了。”陈原置若罔闻,关切的语气还跟当时一模一样。
陈原好一段日子没出过门,头发都长长了一些,低头时额前的黑发垂落下来,几乎遮盖住眼皮,他的双手在唐舟裸露出的一只胳膊上搓来搓去,两根大拇指扒紧他的皮肤,就差拿放大镜检查每一个毛孔了。
检查的结果是,唐舟没有过敏,尽管皮肤微微泛红,体温也有些高。陈原这才放心地回到驾驶座,系安全带时不忘提醒他,“回去多喝点牛奶,晚上要是哪里不舒服的话就跟我说。”
唐舟放下袖子,说,“谢谢。”
“谢什么?”陈原扭头观察后方来往的车辆。
“谢谢你今天来接我。”
“哈,这有什么好谢的?”陈原猛打方向盘,驶上马路,“倒是你,今天吃的怎么样?”
“……还行。”
陈原挑眉,“我怎么听着像不太行?”
“可能只是聊不太来吧。”唐舟还没从头疼中缓解过来,他陷在椅座里,声音有些疲倦,“他们家小孩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跟班上的同学相处如何,他自己知道不就得了吗?”
陈原感到有些好笑,要是有人抓着他聊起自家小孩穿什么衣服,他也没法应答如流。
“可能还是因为国内外的工作环境不一样吧?”唐舟自我嘲弄道,“也许我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都是些小事。”
比如死板的规章制度,并不弹性的工作时间,还有毫无意义的调休,但是最让唐舟无法忍受的,大约还是周围的人群。他将车窗降下一条缝,说,“今天饭桌上有人问我,为什么看不到我的朋友圈,是不是把他屏蔽了。”
陈原也遇到过类似事件,不过他很好奇唐舟的反应,“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发朋友圈,他怎么都不信——我总不能告诉他其实那不是我的私人账号吧?所以我说我刚回国,社交软件用不太来,账号全部都是新建的。”唐舟笑道,“我们公司竟然还有微信大群,里面好几百号人,每天都有不少新消息,每一条似乎都很重要。”他微微一顿,“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还要工作邮箱干什么呢?”
这话在陈原这根已经在国内摸爬滚打近十年的老油条听来是那么得新鲜,在他眼中稀疏平常的事情,从唐舟口中说出来,似乎的确并不合理。他回想起自己原先带过的一位实习生的吐槽,说,“你知道吗?有些公司不仅会建立大群,还会在领导做通知的时候要求大家在群内进行回复,有时候还会强制性地让员工帮公司发广告做宣传,然后截图给他们检查,以防有人设置成仅自己可见……”
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陈原将晓小的名字改成了“朋友”,继续道,“我有个女性朋友,以前面试工作单位的时候,HR还会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打算要几个小孩。”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唐舟感到不可置信,“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不过是个人选择而已,竟然会将其列入到选拔标准之中,真是难以想象。”
“是啊……真是难以想象。”
前方又堵了起来,两人各自沉默着,陈原降下车窗通风,电台里正在播放周杰伦的《说好不哭》,是他二零一九年的新歌,刚发行的时候陈原的朋友圈被刷屏了一天一夜,他也赶着去听了,不过他记不住词,只能跟着曲子哼哼,调子一会高一会低,像是被窗外的晚风吹跑的。等红灯的间隙,他以为唐舟睡着了,侧过头才发现不是,两人视线一碰,就像两颗透明圆滑的玻璃珠子凭空相撞,继而迅速错开。圆润,且悄无声息。
绿灯亮起,陈原换了个话题,“你们今天去的那家火锅店好像是新开的,红油锅底特别正宗。”
唐舟说,“我点的就是红油锅底。”
“嗯?”陈原狐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爱吃辣?”
“以前你带我去吃的都是偏甜的菜系。”唐舟调侃道,“陈老师带我吃饭,我总不好挑三拣四的。”
“不是,我哪里知道你的口味?”陈原笑道,“我看你长得根本不像爱吃辣的样子嘛。”
“那么爱吃辣的人应该长什么样子?”
陈原答不上来,嘴里哼哼唧唧了几句,突然在方向盘上轻拍一下,悔不当初的样子,十分干脆地宣布,“啊呀,我不管,下次我也要去尝尝——”
这好像是独属于陈原的特质,一点小事都会让他神采飞扬,可是坐在他身边、住在他隔壁屋的唐舟却总能捕捉到一点端倪,比如从他藏在床底下的啤酒瓶中,从他偶尔放空的眼神里,又或是偶尔让他连双肩都跟着下沉的、漫长的沉默之中。
唐舟总是在想,陈原在说这些话,做这些表情的时候,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习惯使然。借着酒劲,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好像总是很高兴。”
陈原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似乎他已经听到过许多遍,只不过每一遍都像在戳他的脊梁骨。
“为什么这么讲?”
每一次,陈原都会这样问,每次这样问的时候,他都会熟练且不刻意地在嘴角边盛起小小的酒窝,好像无论对方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不会感到不快。
“也许是我的错觉。”唐舟望着车窗外排排倒退的路灯,“我总以为,能让你感到高兴的事理应该是大事……”
“多大才算大事?”陈原追问道。
唐舟思索片刻,举了个例子,“周周期末考试挤进前三十五名,这样的事算不上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