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底怎样安排才能最优化?如果当真排列出最优化的二十年进程,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照此进行,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陈原三十岁了,不能再像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大谈人生与理想。而立之年理应不该再感到困惑,起码不该表现出迷茫。他理应眼神坚定,一条道走到黑,管它是对是错,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这样走了,就算是盲目跟随,也不至于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行业内有一位前辈,咨询做了三十多年,传统的Generalist,换言之什么大的小的乱七八糟的项目他都能做,按理来说已经可以提前退休安享晚年。这位前辈的公司总部设于北京,想要请他每周过去指导指导,年薪早就开到八位数,他依然不为所动,理由是不喜欢住酒店。
于是总部给他在北京买了套房,请他每周过去工作四天。来去都是头等舱,自带商务车接送。
这是业界传奇,是行业的天花板,是哪怕陈原现实生活中碰见了都不会妒忌的存在。
陈原自然不是为了索要高额的年薪,更不是为了谋取特权。他只是想要一点点的保障,和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安全感——现在大家都提倡自己给自己安全感,拒绝啃老,不依赖他人,可若要细究安全感是什么,答案似乎都指向存款,指向金光闪闪的美金符号。除此以外,说什么都会被他人当成自欺欺人。
“承认自己的平凡——不对,承认自己的平庸,好像是件不容易的事。”
陈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酒精已经开始生效,他边说边笑,脸颊泛红,伸手在眼角揉了揉,像是把泪花都笑出来了。
王子林一时语塞。以陈原的能力,就算行情再怎么差,两个月怎样都该找着工作了。他这会儿在笑,眼神却朦朦胧胧,难以聚焦。
王子林欲言又止,他习惯给陈原想方设法、出谋划策了,陈原却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不想再跟大学里一样,马不停蹄地投递简历了。”
终究还是要找一份工作——类似的名单长无止尽,要结婚、要买房、要繁衍,要孜孜不倦地给自己的人生寻找目标和意义,这样的想法总像是一种理性的自我欺骗。剥去这些,生活的本质贫瘠得令人心痛。陈原摇摇头,轻声说,“我好像一辈子都钻到钱眼里去了,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众人都在匆匆忙忙奔波劳碌,陈原却给自己的世界按下了暂停键。他就像一粒停止转动的、渺小又顽固的沙砾,嵌在深海底部纹丝不动。
骇浪无情,他看起来就像在迅速倒退。
试试
38.
今晚陈原难得话很多,以往都是王子林开着话匣子,滔滔不绝,陈原负责应声,像个专业的捧哏,现下两人却像是调转了性格,陈原一手撑着下巴,嘴里咬着一根长长的串肉用的牙签,说话时嘴里吐出团团雾气。
“当初是我提出来的,是我对晓小说,我可以养她。”
王子林放下手中的啤酒瓶,这是陈原第一次主动谈起这段婚姻。
“我是有私欲的,我当然有。”他低头笑笑,“做家庭主妇的话,就不会与异性产生不必要的接触了吧?……以前我都是这样设想的。”
被人圈养在笼子里的鸟容易与社会脱节,陈原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话题,聊着中立的社会新闻,工作上的事情却不怎么提。
她曾是甲方公司里的会计,为他跑到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偶尔提起要孩子的事,陈原都打着哈哈,含糊其辞。陈原看起来总像是贡献的一方,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说着让我来养你,实则都是为了自己。抓着这把稻草,总不至于孤独终老。
不合适的征兆很早以前就出现了,分开是迟早的事。
“何况我们俩的性格也差了太多。”
夏晓小比他强多了,从事业型女性转变成家庭主妇,等同于没了经济来源,如果陈原真想的话,他完全可以找到法子让她净身出户,可是就算冒着这样的风险,比起在长无止尽的婚姻中自我麻痹,晓小宁可选择一刀两断。
换做是自己,他大概做不出来。
陈原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火光将他的侧脸照亮。
“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好。”他闷声说道。
王子林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陈原总是嘻嘻哈哈的,更是极少与自己谈论这些私事,他只能说,“看开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陈原不置可否,眼皮一掀,又无事人一般开了瓶啤酒拿到手边。成双成对的大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许多人十指相扣,命运之线却并不相连。
结了账,王子林要开车送他回去,陈原没有拒绝。
“你朋友住哪?”
陈原系上安全带,“就在我公司对面。”
都离职两个月了,他还是“我公司”“我公司”地叫着。习惯并不好改。
以前王子林下班了偶尔会去接陈原出去玩,所以知道位置在哪儿。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陈原公司对面的高级公寓。地处繁华商圈处的高级公寓并不是想住就能住的,四十层以下用以出租,最便宜的小复式也要一万五一个月,四十层以上只能购买。
王子林在公寓门前的临时停车位停下,陈原刚要推开副驾驶的门,王子林问他,“你住几楼?”
“四十五……怎么了?”
“没事,问问而已。”
“那我先回去了,”陈原关上车门,刚要回头说谢谢,没想到王子林也跟着下了车,绕过白色的卡宴,站在他身后。
“怎么啦?”陈原不明所以,望着他笑,脸颊被酒精染成粉色,“你还要送我到家门口吗?”
“给我一个机会——”
王子林双手插兜,目光却沉沉,“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陈原怔怔地眨了下眼,眼里的笑意瞬间褪去。王子林的手腕上,那根红线正晃晃悠悠地浮动着,也不知道浪漫的尽头最终会落向何方。他走到王子林面前,伸手握住他的左手腕,“以前从没跟其他人讲过这件事,就怕他们认为我是疯子。”
他垂眼打量着王子林的左手腕,疲惫地呼吸着,“你不像我,你的线没有断开。”
王子林皱起眉头,“什么?”
“你看不见吗?”陈原想到什么似的,苦笑一声,“你看不见吧。”
猩红色的线在他眼中逐渐具化,他用一只食指贴着王子林的袖口,探进红线与皮肤之间,用指甲边缘在虚空中上下划动着,好像王子林手腕上戴了一根隐形的皮筋,他只不过用手指轻轻拉扯着这根皮筋。
“我父母的线从来就没有连在一起,他们离婚之后我就被判给了母亲。当初她在法庭上声嘶力竭地争夺我,她说她的经济条件更好,更有资格抚养我……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在意我,你说她为什么要争我呢?”
似乎怕王子林抽手,陈原抓着他手腕的力度又加大了。
“以前我总是在想这件事,可是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说我爸,他们俩的线压根儿就没连在一起,他为什么就不死心?”他仰起头,在夜色的衬托下,满天飞舞的红线只显得猩红、可怖,“这世界上结婚的人那样多,线能够连在一起的,顶多也就两三成。我参加过那么多场婚礼,好多次都觉得尴尬,自己坐立难安,可是人家看起来永远都是兴高采烈的。后来我想,哪怕只有结婚的那一刻是高兴的,对他们来说大概也能算得上值吧?”
王子林没有第一时间去质疑陈原临时编造谎言,而是顺着他的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难怪你以前说那个移民了的学长跟他老婆不会长久。”他反手握住陈原的手腕,“但你知道吗?这里面有一个bug。”
陈原的目光终于聚焦到他脸上,“是什么?”
“悲欢离合再正常不过了。”王子林说,“就算是分手,也有许多人说着不后悔。仅仅是因为可能分手的结果而拒绝我,这种理由我可不接受。”
陈原微微皱起眉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你连试都不愿意试……”
陈原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怎么没试?”
王子林嘴唇微微一张,没有说话。
“你也想在我这儿浪费两年吗?”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这会是浪费?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后悔?”
“我会后悔!”陈原咬着后槽牙,两颗黑色的瞳仁微微晃动着,“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有多煎熬吗?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去祸害别人,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王子林不甘心道,“所以呢?所以你是断线,所以你就永远不再恋爱,永远不再找别人了?”
陈原吼道,“你知道个什么?!”
王子林一愣,手腕被人掐得生疼,他发觉陈原是认真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陈原的双眼里逐渐氤氲出雾气,他望着王子林的鞋尖摇摇头,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好像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失去重量。
“我原来不是断线啊,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断线……”
十岁以前,他似乎还能抓着自己的红线,甩跳绳一样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着。直到现在陈原都经常会想,也许他只是无法接受断线的事实,才幻想自己小时候好歹还算正常,才创造出那样错误的记忆。
能够看到未来的陈原大概早就在冥冥之中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尽管这根本不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可是王子林仍然不甘心,不是不相信陈原能够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不甘心他要因为这些没人知晓答案的线头而一口气否定掉所有的可能性。可惜他想不出什么无比正当的理由,他只想要一个机会,他嚅动着双唇说,“不会花掉你两年……”
陈原抬起眼,盯着王子林看了半晌,忽然长舒一口气,像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做出了妥协。
“好,试试就试试。”
只见他突然伸出右手,在虚空中绕了两圈,而后向后高高拉起,五指握紧成拳。在外人看来,陈原似乎就要出拳。
红线紧绷,高频地震动起来,似乎随时就要断裂。明明喝了不少酒,此刻陈原却无比清醒,他眼神尖锐,吐字更是清晰,“扯断你的线,我们就试试。”
王子林瞳孔紧缩,下意识地迅速抽回了左手。
这不能怪他,就算是从不相信江湖术士的普通人大约也不愿轻易交出自己的八字,也许他只是第一次见到陈原这样……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那么久远的事。
陈原本就没有抓死,红线从他手心中滑脱,依然在半空中摇曳生姿,他望着王子林,视线又朦胧起来,瞳仁里藏着两团沉重又落寞的雾。
“以前你总是说,无论是找工作还是其他,一定要选择最高效的方法,有捷径不走的都是傻/逼。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便没有必要付出任何精力和时间——我想现在也是一样。”
陈原转过身,垂着头向前走去,影子被拉得狭长。
吃醋
39.
以前陈原将许多话都讲与王子林听,小到一场面试,大到买房、结婚。王子林的价值观界限分明,根基都围绕利己主义展开,他自认为陈原与他是同类,滚不滚得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一点也不着急。他烧着温水煮着青蛙,将他介绍给自己的一众狐朋狗友。他觉得自己出手陈原肯定不会拒绝。换言之,“养成”也别有一番风味。
就是没想到陈原有一天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王子林条件反射地说了句,好事哇,好像他语速稍慢一点都显得不真诚。他眯起双眼,点了根烟,一声不吭地抽起来。
陈原带他见过夏晓小,三人还吃过几次饭。说实话,他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主要还是因为陈原长了一张“三好学生”的脸,至于夏晓小,夜场里碰见或许还是另一码事,站在陈原身边他就是看不上眼。
谁料陈原喜欢她喜欢得紧,不仅给她夹菜倒水,还三番五次地警告他,不要当着晓小的面说些有的没的。王子林抽着烟,心想,妈的,还在这给我装呢?当然,表面工夫还是要做做的,他在饭桌上讲着笑话,谈论着两人刚认识时的往事,脸上笑呵呵的,实则心里翻着白眼。
内心戏的白眼翻得太明显,陈原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
王子林揉着膝盖,干笑着,哎呀,金童玉女,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婚后陈原就没怎么跟他出来玩过了。王子林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根本不差陈原这一个,但是他凌晨一点半躺在别人的床上时,还是会偶尔点开陈原的朋友圈看看。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成想第一个爬出来的是夏晓小。王子林说,我早就看她不是个好货色,你这叫及时止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再说了,这大海里还有这么多条鱼,你为什么非要钓这一只小虾米呢?
陈原净身出户,夏晓小也是真敢接,一点东西没给他留。王子林嘴上骂骂咧咧的,一边为陈原抱着不平,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拎过他的箱子。
陈原本就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连好几周没睡好觉,这下更是憔悴。他刚在沙发上躺下,王子林就帮他掖上毯子,然后一手撑在他耳边说,别想了,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