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条米色的羊绒围巾。
陈原嘴一咧,两只眼睛跟着眯起,弯弯的好似玄月,他立即将围巾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系了个大活结,然后将活结塞进大衣的衣领里。
“谢谢你啊。”
原本空荡荡的脖颈处被柔软的围巾填满,陈原缩起脖子,晃了晃脑袋,像是在布料上磨蹭脸颊,舒服得两只眼睛都眯成缝。
这个颜色很适合他,将人都衬得温柔。
看到他喜欢,唐舟的心情也跟着上扬,他弯腰将脚边的杯子拾起,陈原看到立即伸手要接,唐舟手臂则向后一摆,“我拿着吧。”
“不用不用……”
“马上就回去了,”唐舟扬扬下巴,他方才就注意到陈原一直隔着袖子拿水,“就两个街区了。”接着就抬腿往前走,不给他抢的机会。陈原将包装袋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小跑着跟上前,两只手揣在兜里,讪笑着,“让你破费了。”
“不用总是跟我这么客气。”唐舟打趣道,“你别嫌弃就行。”
陈原忍不住又咧嘴笑道,“我怎么可能嫌弃?我肯定天天戴。”
走过两个街区,再过一条马路就是唐舟家。陈原正准备下到人行道上等红绿灯,却忍不住在公司楼底下站住了。他抬头向上望去,高耸的写字楼直插云霄,仿佛一只随时可能弯下腰,将他们一口吞食的洪水猛兽。一排排的玻璃窗整齐排列,好似用巨大的直尺比划而成,远看就像变了色的Excel表格。陈原望着漆黑的窗口,似乎能由此看见里面的格局。
东南方向的会议室最大,四面墙由玻璃组成,既是周一开例会的房间,也是他第一次做Presentation的地方;最北的房间是长条形的,常年备着各类零食和饮品,是给客户准备的接待室。
以往到了圣诞节,写字楼前的小广场上也会放上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上挂着几百只小灯泡,一旦接通电源,那是神采奕奕,气宇轩昂,陈原有一次晚上下班后看见楼前聚集了一百来人,他也忍不住凑了热闹,请别人帮自己和树合照。今年却除外,小灯泡似乎哪里短了路,今夜的圣诞树看起来就像一位垂头丧气的巨人,孤零零地立于凛冽的寒风之中。
陈原觉得自己实在渺小,连颗圣诞树都要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顶端。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突然疑惑地“啧”了一声,随后踮起双脚,视线在树顶锁定了半天。
“还真是槲寄生!”
只见圣诞树顶端挂有一个中型花环。花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环中央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而丝带下方绑了一小束墨绿色的枝条。
“你知道吗?站在槲寄生下的人是不能拒绝亲吻的——美剧里都是这么讲的。”陈原只能看出个模糊的大概,他叹口了气,摇摇头说,“太黑了,也许只是根翘出来的树枝吧?”
唐舟将空杯子扔掉,跟着陈原抬头向上看去,他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最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然后招呼陈原过来。
陈原看着他将照片放大到无法再放大的地步,然后将亮度调到了最高。唐舟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终于确定道,“是槲寄生。”
陈原的脑袋正贴在他身边,他还在观察照片,跟解周周的压轴题似的,表情十分认真。唐舟忍不住调侃他,“陈老师,你刚刚是在索吻吗?”
陈原一下被他逗笑了,“怎么可能?……”
唐舟也跟着笑起来,好似只是无意中听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他伸手将陈原脖子边翘起的围巾边缘压平,嘴角翘着,目光沉沉。
陈原以为自己把围巾弄脏了,于是低头去检查,唐舟却乘其不备,微微使力抓住他的围巾,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拉扯的力度不大,却刚好够陈原察觉,所以他一扬起下巴,就迎上了唐舟的吻。
唐舟覆在他唇边极轻地吮了一下,好像在品尝杯子蛋糕上、螺旋状糖霜的尖尖。陈原瞪大双眼,视线错愕地晃动着,周身的空气顿时停止了流通,时间仿佛被永久定格在这一分秒。
没了五光十色的灯饰点缀的广场空无一人,两人的剪影交织在一起,好似一部脱节的黑白默片。陈原好似像被一阵风吻了,又像一头撞进棉花糖状的云朵中,对方的体温似乎能够顺着围巾上细密的纤维传递到脸颊上的毛孔。他不敢呼吸,几乎连心跳都停止,好像自己眨一下眼睛,睫毛都会扫到唐舟的眼睑。
唐舟松开围巾,半垂着眼皮,让人看不清情绪,只觉得他似笑非笑。
陈原向后退了半步,心里七上八下,别开脸说了句“该回去了”,就往人行道上走。唐舟跟上前,两人肩并着肩,谁都没有打破沉默,偶尔手背碰到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唐舟故意的,陈原却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立即将手揣回口袋,低着头,脚步很快。
红灯时长似乎被拉长了两倍,或许只是现在人流较少,交通灯被自动重置了时间,可是他明明连步子都迈得比以往大了,马路却仍旧显得格外宽广。
直到两人出了电梯,都快走到家门口了,陈原才终于将思绪平复下来,他不想小题大做,刚要说几句话缓解一下氛围,视线却十分不巧地落在了唐舟抬起的左手腕上。
本是随手拈来的俏皮话顿时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陈原瞳孔紧缩,一种熟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让他连脊背都阵阵发凉。
回房间之前,他干巴巴地说,“谢谢你送的围巾。”
唐舟正在低头换鞋,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解鞋带。
明明连床都上过了,唯独这一次陈原的心情却十分糟糕。以往他自然不会去想这些,他认为要想生活过得舒坦,最重要的一条前提便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有时候他连从地板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得过且过的,哪有精力去琢磨别人对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唐舟只是想要玩玩而已,可是他吻得未免有些太过认真了,他是位过分成熟的玩家,眼神和嘴角的笑意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陈原以往跟别人上床时,第一条规矩便是不能接吻,如果只是想要寻找玩伴的话,唐舟不会是他的理想对象。
一道嗡嗡的震动声十分突兀地响起,电钻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陈原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拿到眼前一看,是王子林。
这是他离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自打上次给王子林送完备用钥匙,两人便再没有过联系,王子林依旧在朋友圈里发着花天酒地的状态,他都没有点过赞。
这会儿接到他的电话,陈原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地慌,他不知道王子林这么晚了要找他干什么,却还是接通了电话,将手机贴到耳边。
听筒那边同样是一片寂静,没有他想象中酒瓶的碰撞声,没有女人的尖叫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陈原一度以为他打错了电话,也许他不小心蹭到了键盘,没想到王子林却开口了,声音意料之外地清醒和镇定。
“拖拖有点想你了。”
圣诞节
37.
今天就是圣诞节,王子林约了陈原晚上七点在大学城旁的小吃街里见面。陈原快下午了才告诉唐舟自己晚上有约,唐舟看到这条信息时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他原本默认陈原这两天都会呆在家里,原来“自闭”的只有自己。他只回了一个“嗯”,表示知道了。
陈原原本打算戴那条全新的羊绒围巾,临出门前才记起来,小吃街环境算不上好,弄脏了可不划算,何况他一直都不相信干洗店,于是他将围巾放在鞋柜之上,折返回卧室拿了条旧围巾戴上,匆匆出了门。
这几年公共交通愈发发达,地铁直接开到了大学门口,导致学校附近的房价在一年之内涨了三成。陈原很久没有回过学校,除了四年前为公司做过一次宣讲会,早就不记得最快捷的路线了。他跟着地图导航,中途换乘过一次,一共坐了将近一个钟头的地铁才到校门口。
出了地铁站,右拐直走到头就是小吃街,这里不仅是他当年带唐舟来吃宵夜的地方,也是上班以后经常和王子林鬼混的地盘,倒不是因为念旧,主要是便宜,加之王子林喜欢年轻漂亮的大学生。
小吃街尽头有一家网咖,以往两人吃完晚饭就去包夜打反恐精英,两人组队突突突,突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眼睛都红成兔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这里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处小小的避风港——也许对陈原来说是这样,王子林认为这更像是初级狩猎场,大学生比较单纯——他总是这么讲,直到后来遇到一个死缠烂打、就差去他公司里撒泼打滚贴传单的女人之后,王子林终于不再霍霍大学生了。
“说好玩玩的嘛,怎么就要见家长了?”王子林捏着眉心,一脸愁云惨淡,“真他妈倒霉,净碰上疯婆娘。”
以前网咖旁边就是“明明串串香”,陈原是那儿的常客,摊主甚至给过他一张手写的硬纸片卡,说以后来这儿吃饭一律打九七折,后来网咖要扩/张,就把隔壁的店面给买了。
小吃街里的圣诞气氛并不浓厚,没法跟外面的商业街相比,也许是因为最近高校里禁止聚众过洋节,据说是为了抵制文化入侵。陈原对着手机地图,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处小小的串串店。
串串店门口挂着写有“营业中”的荧光牌,旁边还摆着一个老式发廊门口的三色螺旋圆筒灯。陈原抬头看去,这家店并不叫“明明串串香”,“明明串串香”早已经消失。
王子林正坐在一张塑料板凳之上,跷着二郎腿,手里夹着根烧得正旺的烟搭在唇前,他眯着眼作沉思状,好似一个吊儿郎当的哲学家。明明店里还有座位,怎么却偏要到外头吹风?陈原一看,原来门口贴了一张店内禁止吸烟的告示牌。
他走到王子林面前坐下,拿起菜单,全程没有与他产生视线接触,好像自己只是随便挑了个空座坐下。
王子林一愣,抖抖烟灰,将烟嘴送到嘴边抽了一大口。他吸得十分用力,腮帮子紧绷,胸膛都鼓起,随后将烟头摁灭在手边的陶瓷烟灰缸里。
随着烟雾一起吐出的,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好狠心啊,陈原——”
陈原置若罔闻,依旧低头看着菜单。
“我去你们公司找你,”王子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根咬在嘴里,“这才听说了你的事。”
陈原一根食指抵在菜单上,似乎看得正认真,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倒霉事呗,还能有什么事?”
“哦——那事儿啊?”
王子林边说边摇头,“你竟然两个月都不来找我,你说你狠不狠心?”
陈原合上菜单,终于掀起眼皮看他,“你呢?竟然花了两个月才发现我被裁了。”
两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王子林弯腰从脚边的箱子里拿出八瓶啤酒搁在桌上,每两根手指之间夹着一瓶。
“今天这顿我请,就当是赔罪——赔我当时头脑发热。”王子林竟然一点也不害臊。
“真要赔罪的话,怎么着也得找家市中心的高级餐厅吧?我看你一点也不诚心。”
王子林“啧”一声,敲开了一个啤酒瓶盖,递过去,“下次也我请,下次你来挑。”
陈原这才满意,接过啤酒瓶往一次性的透明塑料杯里倒。白色的泡沫没一会就涌出杯口,犹如疯狂反应的化学试剂。陈原拿起杯子,嘴唇贴着杯沿吸掉一大口啤酒泡沫才继续往里倒。
“都沾上了。”王子林指指嘴角。
陈原拿袖口随便擦了擦。
王子林说,“我有点饿,你来之前随便点了些煮上,你要吃再加。”
“行。”陈原点头,从锅里拿出一小把煮好的串串放到跟前的陶瓷碟子里,“那我先吃你的。”
“嘿,你倒是一点不客气?我的意思是你要吃什么你自己点呀。”
“吃完了再加。”陈原专心吃菜喝酒,好像他当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来,“我这是在给你省钱。”
王子林脸上挂着随心所欲的笑容,他一边吞云吐雾,实则心里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离婚,继而失业,他不知道陈原是怎么过来的。先不说精神方面,就单说物质,陈原净身出户,现在又没了工作,寻找住处就是首要难题。
“你现在住哪儿?”
“你猜?”
“别不是住天桥底下吧?”王子林狐疑道。
“那倒不至于。”
“那你到底住哪儿?”王子林觉得自己像在挤牙膏。
“嗯……”陈原正要说旅馆,王子林警告他,“你别跟我扯淡啊。”
于是陈原语气自然又流畅地接道,“当然是住朋友家了。”
“哪个朋友?”
陈原并不想说是唐舟。
“你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王子林挑眉。
“怎么?你又想认识认识,交流交流?”
“广交朋友又不是坏事。”
“谁晓得你花花肠子里装了些什么?”
“嗨,我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就是知道才不好介绍你们认识。”
王子林翻了个白眼,“算咯,不说拉倒——”
啤酒已经喝到了第二瓶,陈原有点担心王子林问他接下有什么打算。
这是个非常经典面试问题:你未来三年内有什么打算?五年内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样的?陈原还碰到过一个问二十年的。这类提问往往很好答,谈一点工作能力的提升,能为公司作出的贡献,未来的发展安排和继续学习的动机,怎么样都不会出错。可是走出面试房间和写字大楼,轮到朋友问自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