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的面具戴了太久,早已长成他自身的皮肤,刚碰上唐舟时还以为是棋逢对手,现在却难得感到一阵心虚。
唐舟察觉到对方毫不遮掩的视线,刚侧过头,陈原便赶紧垂下眼皮,一根食指却忍不住使劲挠了挠耳朵。
唐舟勾起嘴角,故意叫了一声“陈老师”,然后翻了个身,面向陈原,一只胳膊枕在脖子底下,“偷看我这么久干嘛?”
陈原还没来得及否认,唐舟就凑上前,一只小臂撑在他耳侧,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问,“……我可以吻你吗?”
陈原并不是第一次掉进这幅深情款款的眼神里,然而他的心跳还是砰砰砰地一路冲到了顶,他开始在心里读秒,读了三秒却读断了,浑然忘记自己读到了哪儿。唐舟看他发呆发得出神,当他默认了,正俯身要吻,陈原却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堵在了他的嘴上。
陈原舔了下嘴唇,问,“你知道酒和止疼药不能一起吃吗?”
唐舟不明所以。
陈原继续说,“你可以戒掉止疼药吗?”
唐舟沉声问,“戒掉的话就可以吻你吗?”
陈原的喉头上下滚了滚,“可以。”
两人在黑暗之中拥吻,温热的体温由紧贴的肌肤互相传递,好像再贴近一丝一毫,不仅是身体,连血管、灵魂都能交缠。陈原一手贴在唐舟滚烫的脖颈上,呼吸略显急促,他回应着对方的亲吻,手指顺着他耳后的头发揉进,微凉的指尖滑过对方的眼皮。尽管房内阴暗,他仍然想让唐舟把眼睛闭上。他害怕唐舟看见他泛红的眼眶,害怕他透过自己这一双已经无力再掩饰的眼睛窥见所有阴暗的秘密。
这一个含意晦涩的亲吻轻而易举地切断了陈原紧绷的弦,他在温暖的怀抱之中沉沉睡去。唐舟难得没有得寸进尺,他给人掖上胸前的被子,躺回床的另一侧,沉默地望着灰色的天花板。他回想起高考之前的那一晚,陈原蹲在人行道边上给他擦着被自己吐在鞋子上的脏物。擦完后,陈原将所有餐巾纸收进单独的塑料袋里,然后将他扶上了车。
陈原给他系安全带时,唐舟忍不住问,“你讨厌我了吗?”
“怎么会?”陈原莫名其妙。
等陈原坐回驾驶座,唐舟突然来了一句无头无脑的,“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也许好奇的定义从很早就开始模糊。
陈原正要发动汽车,车钥匙刚**锁孔,却没能成功扭动。他眼神一暗,松开紧捏车钥匙的右手,向后靠到驾驶座的椅背上。小孩子的认真也是认真,起码说这句话的当下,唐舟或许当真有过不愿去思考未来的决心,想到这儿陈原脸上不自觉绽开了笑容,他笑得腼腆又谦逊,眼里闪烁着细小的微光,“我没想到是这样。”
唐舟坐在副驾驶上,陈原的右手就搁在变速杆上,距离他的左手腕只有十厘米。十厘米很短,短到他以为自己伸出手便能轻易握住对方。
唐舟收紧五根手指,蜷成一只拳头,他定定地盯着脚上的鞋带,问,“没想到是怎样?”
“没想到会被你喜欢。”
陈原望着前方,眼珠子微微转动,似乎车窗之外、苍穹之下藏着无穷无尽的齿轮,正在隐秘地转动,“没想到会被你这么优秀的人喜欢,我觉得很幸运……”
他知道唐舟约自己出来,只是想要说这一句话。
“可是我们俩已经站在分叉路口了,我毕业以后就要开始工作,肯定会忙得昏头转向,你马上也要出国,将来还会有无限的可能性。”陈原调整着后视镜,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瘦削,指骨分明。他扭头冲唐舟笑着,好似两人的前途当真无比光明,以至于缺少任意一方都不会感到惋惜,“也许只是我们俩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并不太对。你看,我们差了十几个小时的时差。”
当时的陈原笃定两人将来不会再相见,说这句话时还有三分是出于安慰,既是安慰唐舟,也是安慰他自己,安慰他们各自都会前程似锦。
唐舟侧头朝躺在身边的青年看去,陈原已经熟睡,一边侧脸埋进被褥里,左手压在被子上,手臂曲起。他的视线在陈原脸上悠悠转了半圈,随后落在了他那只暴露在外的左手腕上。
就同当年一样,陈原的手腕仍然细窄得好似微微一握便能圈住,上面依旧怏怏垂下了一根猩红的断线。
它从未被改变,从未生长出一丝一毫。
自由
42.
唐舟父母两家人是世交,父母从小就定了娃娃亲。这件婚事是门当户对,对各自的家族企业都有好处,相辅相成,皆大欢喜。
唐太太婚后手握财政大权,每月给唐先生一千块的零花钱,这还不够大学生花的。除此以外,她仍旧要求对方每月通报花了多少钱,哪些买了烟,哪些买了酒,只要稍有出入,或者仅仅因为唐先生的语气稍有不耐烦,到她嘴中就变成了心怀鬼胎。
争吵是常事,更像是唐太太单方面的发泄。唐先生不喜欢吵架,他往沙发里一趟,点根烟,双眼一闭,两耳也一闭,人就像彻底聋了。
每次吵架都是循序渐进,唐舟早就摸清了规律。唐先生会先为自己辩解几句,然而唐太太声调一旦提个八度,他就不说话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双手背后,眉头紧锁。唐舟如果听到拇指不断摩擦滑轮的点火声,那就代表着战争即将进入白热化。
家里的保姆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每次都是莫名其妙被牵连。屋子里乌烟瘴气,唐太太又叫又哭,当着唐先生的面撕扯自己的头发,唐先生则装死装得十分逼真。发现苦肉计得不到回应以后,她手边随便抓着一个无辜的人就开始发火。八成的保姆撞上枪口都会被骂哭,连当月的工资都不要了,甩门就走,唐太太双手叉腰,冷笑着,还不忘骂道,说她还以为自己养了条狗,没想到是只白眼狼。
唐先生看她发泄完了,终于睁开眼说,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也许这的确为很高效的解决方法。唐太太不过想要一句道歉,好显示自己正确,证明她能将一切牢牢掌控于手中。脾气上头时说这句话很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这是经验之谈。
唐舟曾经提过这件事,他说你能不能别挑爸爸的刺了,唐太太大惊失色,怔了半天,眼皮一眨,随即声俱泪下,“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好处都让她占了,却还要说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唐太太的妹妹率先看不下去了,她每次过来看望唐太太,唐太太都把她拉到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便率先往下掉,可是当她被妹妹问起为什么当初非姐夫不嫁,为什么还要逼婚时,唐太太又是滔滔不绝,总能够提出许多观点,每一条却都经不起推敲。
她絮絮叨叨地说完自己的观点,像在背诵课文,背完以后脸上是藏不住的傲慢,好像在炫耀自己的雷霆手段。
“对啦,我前段时间不是才介绍了一位青年才俊给你。人家说喜欢你,你怎么又看不上别人?”
妹妹讪笑着说,“哎呀,我还不着急……”
“你还想玩是不是?男人玩的起,你玩的起吗?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
“我又怎么啦?我还在读博呢……”
“我看你书读太多,把脑子都读坏了。你不结婚你还想干什么啊?”唐太太语重心长地问,“你实话跟我说,我保准不发脾气——你是不是不想结婚?”
“也不是不行……”
唐太太一听却立刻变了脸,“这怎么行?这当然不行!”她气得两只眼角都高高吊起,“什么丁克、不婚,都是矫情,我看你是有病。”
“干嘛骂我啊,你怎么一天到晚骂我,你再骂我我下次不来了。”
“我是为你考虑啊,我是为你着急,你看外人管你不?也就你家里人在乎你才告诉你,难不成你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妹妹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唐太太嘴一张,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不是被妹妹问到了,而是觉得这问题蠢到令人发指,蠢到随便拿一条理由都能一击致命。她觉得妹妹的脑门被驴踢了,于是换了策略,打算以理服人。
“我以前的大学老师也是不想结婚,不想生小孩,后来我听老同学说,他在医院里碰见她一个人去看病,结果身边连个陪的人都没有,就佝偻着背,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你说她可不可怜?”
妹妹感到困惑,“如果只是想要找人照顾的话,到时候可以请陪护呀?”
“你就这么相信外人?人家指不定就图你的钱,等着你死!”
“哎,姐,话不能这么讲。”
“那你想让我怎么讲?你是不是要急死我?”唐太太突然握住妹妹的一只手在手掌心里搓搓,摇摇头,“我是为了你好,你能不能别让我伤心了?啊?你知不知道我每晚想到这件事我都难过得要流眼泪?”
妹妹抓了抓头发,叹气道,“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我要小孩嘛,大不了我可以去领养一个。”
唐太太瞠目结舌,“领养?领养你也想得出来,你领养个白眼狼我看你到时候找谁说理去,到时候扔都扔不掉。”
“自己生也可能生出白眼狼啊……”
唐太太气结,两只眼睛都向上翻了翻,几乎就要昏倒,她说不过对方,骂了句,“你才小,你懂个屁。”
尽管妹妹只比她小了一岁。
那个时候唐舟就已经隐约产生了“不婚”和“丁克”的概念,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听到谈话声逐渐变小,直至再也听不见,就又低下头继续拼着小姨送给他的乐高模型。模型就要拼好了,他全神贯注,浑然没有发觉妈妈的到来。
唐太太已经将妹妹送走,她站在唐舟的房门口,一拳头砸在门上,唐舟吓了一跳,终于扭头去看她。他看到母亲变成了一只愤怒的野牛,高耸着双肩,眼白里布满血丝,她阔步冲到自己跟前,抓起书桌上的完成品一把扔在了地上。
积木碎成几百片,散得满地都是。
唐先生听到声音赶过来,刚要说两句话,唐太太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般,她手一指,指向门外,道,“滚!没跟你说话。”
唐先生只好噤声,灰头土脸地走了。
“跟你说话,你就要答话,听见没?”
唐舟点头,“我听见了,妈妈。”
“那你给我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了什么。”
唐舟说不出来。
唐太太往地上的碎积木上狠踩了一脚,地板上瞬间刮出十几条凹凸不平的细小划痕。
“我说,你以后不要接你小姨的东西!什么玩具都不准接!听到没有?”
“……听到了。”
“知不知道你的条件都是谁给你的?”
“……知道。”
“是谁?”
“是你们。”
“是我!”唐太太厉声打断,胸口起伏不定,高高在上地朝唐舟的头顶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臂往屋外走,“一会自己把这些垃圾收拾好扔了。”
唐舟蹲在地上将积木一个个捡起,收集在手心里,接着听到妈妈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唐先生并不赞成这样的教育方式,可是他说话慢吞吞的,从来就只有被骂的份。
才刚上小学的唐舟,半夜里再一次被屋外摔东西的噪音惊醒,阿姨似乎又被妈妈弄哭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趴到窗沿边上,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五根指头慢慢舒展开。
父母手中的红线自始至终都连在一起。因为孩子,因为家庭,因为无法割舍的利益交换,和红线相连的对方永远捆绑在一起。无论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也许婚姻不过是一场人造幻觉,可是仍然有许多人上当受骗,大多是因为沉没成本过高,或者仅仅是为了服从社会法则,到最后都演变成了心理骗局。
唐舟突然一手拽住了半空中的红线,使劲向后拉扯。线紧绷着,刀片一般锋利,好像随时就能划破自己的手掌心,他却不为所动,又将线在手掌里缠了一圈。
一道几不可闻的崩裂声后,唐舟长舒一口气,他松开手,仰起头,目送线的另一端从指尖滑落,消失在无垠的夜空中。
那时他年龄尚小,便已在心中许愿。他想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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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舟:我坑我自己
后遗症
43.
唐舟吃止疼药将近有十年了,出国前接触不到,加上唐太太喜欢翻他的书包、衣柜,就算买到了也不好放;出国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无论大病小病,美国医生喜欢首先给人开上一剂止疼药,唐舟第一次吃了半片,半个小时不到,人就舒坦了。
可是医生并不好约,为了一次十分钟的复查唐舟往往要排上几周乃至一个月的队,他的学校离医院又远,开车来回打底一个半小时。他平时没有这么多时间,拿不到处方药以后就在学校附近的药店里对着Google图片,看到什么买什么。那会儿他还没到二十一岁,有些药药店不给卖,他就花钱让同学去帮他买。唐舟似乎一点没有想要根除头痛的想法,他永远只想着缓解当下的痛苦,这导致他吃得越来越多,频率也愈发高了。研究生毕业时,他所担心的已经不是对镇痛药物的过度依赖,而是他所能购买到的药品已经难以抑制住他的头疼。
唐舟的症状并不轻,一周起码要占去四天,严重的时候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半个头都疼,说话疼,喝水疼,走路快些了也疼,就像有人用羊角锤勾住他的神经,搅意面一般反复翻搅。有时候晚上运气好,他难得可以睡个好觉,第二天起来却又瞬间被打回原形;就算刚起来时没有发作,他仍然会控制不住地感到无比心慌,生怕它随时复发,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复发了,还是焦虑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