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本来在擦杯子,听到这话掀起眼皮看了唐舟一眼,从眼角里流露出一点戏弄的意味。陈原一看,故意补充道:“他年纪小,容易醉。”
唐舟握住他那只指挥家一般左右晃动的手腕,压低声音:“别老把我当小孩看。”
陈原更来劲了:“酒都喝不了,不是小孩是什么?”
此时吧台边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其余都坐在靠近舞台的卡座里。两人背对着的低矮舞台上,不知名的歌手坐在木椅上,手里抱着个吉他,闭眼哼着他们没有听过的民谣。唐舟掀起眼皮,目光灼灼,将一只手肘搁在吧台边缘,上半身向前探去。面对突然前倾的男人,陈原忍不住向后靠上椅背,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接着却见唐舟转头向酒保,语气十分果决:“我要跟他一样的。”
壮胆
64.
在陈原的强烈要求和干预之下,他给唐舟换了一种酒精含量较少的鸡尾酒。陈原的烈酒含量更高,对于唐舟这种啤酒都能喝吐的人来说,那就是实打实的失身酒。
酒保先将陈原的酒端上来,又转身去准备唐舟的单子。
陈原拿起倒三角形的鸡尾酒杯晃了晃,贴上杯沿喝了一小口。熟悉的伏特加味直冲鼻腔,他舒服地吸了吸鼻子:“你不是酒精过敏么?难不成一会儿想去医院过夜?”
“我早就脱敏了。”
“脱敏?怎么脱敏的?”
“喝多了不就脱敏了?”
“嘿,我怎么不知道?”
“陈老师,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唐舟微微一笑,似乎别有深意。
粉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在透明的鸡尾酒杯中摇摇晃晃。陈原见他时不时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一手撑着下巴调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草莓奶茶啊。”
唐舟竖起一根食指,一星半点狡黠的笑意藏在眉间:“我想尝一口。”
陈原沉吟片刻,思索得十分认真,随后用两只手指压在杯底,将杯子推了过去:“我还要喝呢,你只能抿一口。”
唐舟将酒杯拿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然后沿着陈原方才碰过的杯沿吞了一大口酒下去。这下酒杯直接空了一半,陈原见状赶紧将杯子夺回,只见唐舟皱起眉头,喉头略显艰难地滚了两下才将酒液全部咽了下去。
“不好喝。”
陈原无可奈何道:“你这一口也太大了。”
唐舟舔了舔嘴唇,似乎还在品尝嘴里的余味:“是你的杯子太小了。”
真是死鸭子嘴硬,明明刚才被苦得鼻子都皱起来了。陈原往他身边靠了靠,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怕被酒保听见两人间的悄悄话:“你记不记得你高考之前约我出去吃饭,结果喝了一瓶啤的就吐了?”
他越说越想笑,一只手忍不住捂在嘴边:“你还说: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唐舟望着吧台后满目琳琅的酒柜,淡淡地说:“那个时候是为了壮胆。”
“壮胆?”
唐舟坦然自若,好像说的并不是一件令他害臊的事情,他拿起面前的水杯,想要压过嘴里的苦味,同时视线微微向身侧的青年投去,意味深长道——“对啊,壮胆。”
两人视线相接,唐舟的眉眼间隐约还能看出高中时期的模样。面对着携带几分暧昧光影的眼神,陈原嘴角一弯,面上一笑了之,实则又回想起他最后一次送唐舟回家时的情景。
按理来说,唐舟一路上也该吐得差不多了,他却仿佛在酒缸里泡过一遍似的,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强烈的酒味。陈原将他送到家门口,让他回家赶紧洗澡洗衣服,说你明明也没喝多少哇,怎么身上这么大味儿呢?
唐舟背著书包走下副驾驶,蓝白相间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腰间,仿佛随时就要滑脱。
“好好准备高考啊!”陈原不忘叮嘱他:“不能因为要出国就懈怠了,这个时候是学知识的最好时期,上了大学可就不一样了,你看我现在……”他及时想起自己家教老师的身份,把自己吃喝玩乐的例子换成了其他:“记忆力没以前好了,好多书本的内容都记不得了。”
唐舟站在副驾驶门口,从降下的车窗里静静地看着陈原。他目光沉沉,双颊绯红,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对方的嘱咐。
“我们还会见面吗?”
陈原笑嘻嘻地摆摆手:“有缘自会再相见嘛!再说了,我的电话和Q/Q/号/你不是全都有吗?”
都说告别是件不容易的事,人生路上大家不过互相陪各自陪跑,到了下一个路口就如鸟兽散,如同山涧溪流里游荡的蝌蚪,偶尔汇聚到一起,又在布满青苔的鹅卵石之间走散。告别不容易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否还会出现在下一块鹅卵石之下,但是陈原知道,他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之间甚至不是陪跑关系,而是劳动合同,由一个短暂的有效期限绑定。
陈原垂下眼皮,食指轻轻敲着透明酒杯的底座。一时间他觉得缘分真是十分奇妙,谁能想到现在和他一起在酒吧喝酒的不是一起苦中作乐的朋友,更不是陪跑过的校友、同事,而是一位自己大学时教过的高中生呢?
“今天我不会吐了。”唐舟信誓旦旦。
“这你也控制不了啊。”陈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他:“你出门前吃东西了吗?”
“没有,怎么了?”
“空腹喝酒容易醉。”陈原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完蛋了”的表情:“我也没来得及填肚子,到时候咱们可不能一起倒在路边。”说这话时他将倒三角的底部的最后一点剩余一口饮尽,然后将酒杯推回给酒保,让他再做一杯:“所以你少喝一点吧,万一到时候我先吐,得要你照顾我怎么办?”
唐舟若有所思:“你这是要不醉不归了吗?”
酒吧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陈原却目光灼灼,眼底里波光流转,他嘴唇微张,问:“可以吗?”
唐舟心里一跳,他倒是不介意再见陈原烂醉一次。
陈原见他一直不说话,即不说好,又不说不好,只是一直看着自己的脸,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唐舟一只指尖在酒杯边缘划着圈,视线若即若离:“还能看什么?”
陈原咧嘴笑起来,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唐舟的脸近在眼前,也不知道他刚才那么大一口下肚,现在有没有生出醉意。明明只是脑海里乍现的奇怪想法,陈原的手却已经鬼使神差地探了出去。
几乎是刚碰上唐舟的下巴,仿佛被细微的电流刺到了指尖,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指随即蜷成拳,摇摇晃晃地落在了高脚凳边缘,同时不忘四处张望一圈,尤其是身后的卡座区,确认没人关注他们之后,才放心大胆地回过身。
没想到唐舟却身体前倾,拉过他那只撑在凳子上的手腕,让他的手掌心贴上自己一侧的脸颊,然后用自己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两人的手叠加在一起,陈原的手心手背都是对方的温度。唐舟闭上双眼,微微低下头,这让他生出一种雄狮低下高昂的头颅任由他抚摸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身后逐渐安静起来,麦克风因为离音响太近而发出一道尖锐的杂音,陈原一个激灵,赶紧抽回手,回头看去,原来是歌手下班了,正在整理设备,不是他们俩被围观了。他看着聚光灯下的青年将吉他装进琴包里:“以前我念书的时候,特别渴望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
唐舟睁开眼,跟着看向舞台:“你要是早点说的话,今天我就送你吉他了。”
“送了我也不会弹呀。”
“我教你。”
陈原惊讶得一时合不拢嘴:“你会?”
“只记得一点基础的和弦。”
“我以为你都是弹钢琴、拉小提琴呢。”
唐舟说:“那些我也会。”
陈原顿时来了兴趣,疯狂暗示道:“下一位歌手还没来,现在算是Open Mic吧?”他指了指墙角的吉他,转头问酒保:“那把吉他是谁的?”
酒保看了一眼:“是我们店里的,你要上台吗?”
陈原一脸期待地看向唐舟,唐舟笑道:“你想听?”
陈原兴致勃勃:“我当然想听了。”
唐舟摇摇头,陈原以为他不乐意,没想到他说:“那我得再喝一杯才行。”
酒保一听,立即给他倒了一小杯龙舌兰,动作十分熟练,看来怂恿人的事情以前没少干。唐舟只得拿过酒杯,头一仰,咬着赠送的柠檬片,被辣得直皱眉头。
舞台只比地面微微高出一层,台上与台下几乎是平视,要不是头顶有一小束聚光灯,大约很难注意到舞台的位置。此时周围闹哄哄的,大家不是在抽烟喝酒,就是在摇骰划拳,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台上突然多了两个人。
酒保拿来琴箱,连音响的时候,唐舟在台中央的木凳子上坐下,两只手似乎不知道应该摆在哪儿,便交错着搁在大腿上。
见酒保开始调整话筒,陈原赶紧跳下高脚凳,费力将它搬起,企鹅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将凳子往卡座区挪动,想要尽可能离舞台近一些,还忍不住“嘘”了邻座的人好几声,让他们说话声小一点。
邻座的客人被他这样嘘了几下,心有不满,可是一转头,只见陈原脸颊红彤彤的,一只食指晃晃悠悠地举在唇前,眼里明显已经有了醉意,便没有跟他计较。
彩虹
65.
一小束紫色的聚光灯从舞台斜上方打下,因为强度不高,并不会令人感到刺眼。唐舟踮起一只脚尖踩在凳腿上,好将吉抵在屈起的膝盖上,小半张侧脸显露在聚光灯下,另一半则藏进暧昧的阴影之中,衬得他眼窝更为深邃,原本利落的轮廓线条反倒被暗淡的环境柔化了。
陈原坐在卡座区边缘一只被他强行搬离的高脚凳上,两人之间隔着十个卡座,可以算得上是酒吧里对角线一般遥远的距离了。光影之间,远远看去,唐舟身上似乎又带上一分陈原初见他时的忧郁和寥落。
“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唱一首他第二喜欢的歌吧。”
低沉的男声被音响放大,拨开缭绕的烟雾,穿越无法被聚光灯照射到的角落,敲击着陈原的耳膜:“希望以后他伤心的日子可以少一些。”
台下一桌人开始起哄:“怎么不唱第一喜欢的歌?”
唐舟很久没有碰琴,正在低头摸弦,有点无奈地说:“他不告诉我。”
台下更兴奋了:“谁呀?是男他还是女她呀?”
唐舟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靠上了麦克风,眼角里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
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为什么天这么安静,
所有的云都跑到我这里……”
唐舟唱起歌来声音跟说话时完全不一样,好似被拨动的低音提琴的音弦。隔着一整片卡座区,陈原浑然忘记了拍照、录像,就连手上的酒杯拿歪了都不知道。唐舟一身黑衣,坐在一小片聚光灯下,于是他周身的一切便开始失焦,噪音也被过滤干净,唯有眉眼之间温柔又清晰。
陈原突然皱了皱眉,心里一阵酸苦。
他最擅长规划,更是许过不少心愿,从生日到新年,从职业走向到人际关系,看似有说不完的愿望和无比远大的理想,归根究底不过是希望今后伤心的日子可以少一些。
大学毕业时他终于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唱会。头一天晚上他激动得彻夜难眠,偶像为千千万万的人歌唱,他只是台下一名Nobody,有一个仰望的机会便无比满足,而如今有人为他唱歌,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无足轻重。
陈原庆幸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所以他不用对自己太过严苛,往台上多看两眼也不要紧,哪怕红了眼眶也不必感到羞耻。记忆开始倒带,他心情澎湃,难得觉得自己尚且还年轻,忍不住开口一起合唱,好似他是台下的唯一一名粉丝。
“看不见你的笑,
要我怎么睡得着?
你的身影这么近我却抱不到。
没有地球太阳开始会绕会绕,
没有理由我也能自己走掉。
释怀说了太多就成真不了,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解药,
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唐舟偶尔低头扫弦,抬眼时视线匆匆掠过台下的人群,最终都落向同一个角落。陈原坐在卡座区的边缘,歪头靠在身边一个巨大的装饰柱上。
“你要离开,我知道很简单。
你说离开,是我们的阻碍。
就算放开,但能不能别没收我的爱?
当作我最后才明白。”
两人视线相碰,陈原举起自己的鸡尾酒杯,半空中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然后又低头用手掌揉了揉眼眶,像是在擦笑出来的泪花。
唐舟刚要取下吉他,台下竟然有人要他再唱一首,唐舟侧头到话筒跟前开玩笑道:“我不是专业的歌手,就不提供点歌服务了。”
陈原看着他从明亮的舞台上走下来,来到自己身边。他跟唐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竟然偶尔还会觉得他像一个谜。
“你有好多不为人知的一面。”陈原冲他咧嘴笑道,两只眼睛弯弯的。
唐舟在装饰柱旁站定:“现在你不是都知道了?”
陈原从高脚凳上跳下:“我得把椅子搬回去了……”
唐舟先一步弯下腰,单手握住高脚凳的凳腿将凳子打横提了起来,好似握着一个巨大的哑铃:“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