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我好不容易等到你放寒假了,每天都在等你回家,可你却拖到大年二十七才回来。”程毓的声音虽轻,却很急促,“你过年总共在家呆了几天?暑假,你发短信说忙,不许我打电话,我当是真的,结果呢?结果你一声不响跑去了美国。你知道联系不到你的那段时间我有多焦急么?你知道听到你的电话欠费了、停机了,我是什么感受么?你知道我一个人找到你们学校、找到你们宿舍,你室友指着你的空床对我说你早就去美国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说道最后,程毓已然说不下去了,他眼睛红了一圈儿,嗓子又疼又干,喉咙更像是干裂的土地,里面还爬着蜿蜿蜒蜒的虫子。程毓向来性子好,少有与人发脾气的时候,这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周宏远吼了一通,吼完自己的脑子都在发懵。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拎着购物袋的手都在不住颤抖。
面对程毓的质问,周宏远节节败退。他没有任何苦衷,更没有什么逼不得已,所有的选择,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卑劣的小人,对繁华世界最阴暗最自私的渴望。正如同程毓永远理解不了他往上爬的决心,他同样无法解释这种深刻于骨髓的渴望。
“你说你想我,我看你不是想我。你只是一个人太久,累了、闷了,你只是想找个人给你解闷,你只是想找个依托罢了。可我就非得如你所愿么?”程毓喉头一梗,再说不出话来。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顿了几秒,才继续道,“你走吧,别来找我了,也别再说想我这种话了。”
周宏远拽了拽自己的头发,他弯下腰,底下头,双手扶住程毓的肩膀,“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求你原谅我吧。”
程毓别过头去,不看他,眼泪却再控制不住地往下滴。周宏远心猛地一缩,他伸手去擦,那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全都打在他的手背上。
周宏远突然好怕。曾经被周云伟打得体无完肤时、曾经被李艳华骂得浑身发颤时,无数次被邻里嘲笑、被同学欺负时,他统统没有那么怕、那么慌。他好怕永远地失去面前这个人,更怕这人把他彻底当做灰尘、当做垃圾,随手两下便轻描淡写的弹走。可程毓分明是这世上最爱他、最疼他的人啊。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还有谁肯容纳他肮脏而卑劣的灵魂,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自己最深处的眷恋与懦弱该藏身何处,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还有谁会爱他、而他又能爱谁。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劳什子的上市主导人,不再关心万清集团的一地鸡毛,他只是一个想拥有、想挽回的男人,拼尽全力却求之不得。他不记得自己的宏图大志了,更忘记了那些荣耀与光辉,他只想回溯过去,抱住十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痛苦焦躁的程毓,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自私是他,卑劣是他,功利是他,世俗是他,他一路高歌猛进、披荆斩棘,他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他跨越在道德的边缘,他以为自己拥有了无数,直到这一刻他才恍惚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他拿到了世界名校的学历,进入了全国首屈一指的公司,年纪轻轻便成了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他住进了豪华的公寓,穿上了几万块的衣服,可这一刻的他与当初那个跪在庭院中等待人施舍等待人收养的小男孩又有何区别。
一切一切的杂念都化作乌有,识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留住这个人……
周宏远牵了一下程毓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而下一秒,他直直的跪了下去。
程毓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跪下的男人,他的嘴张了又合,一时间惊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用力往上拉了拉周宏远,半天才从口中挤出句,“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周宏远铁了心,他盯着程毓,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种表情都印在心上,“叔叔,你再收留我一次,再收留我一次好不好?”若是爱上一个人不足以低至尘埃,那么加上数不尽的愧疚与亏欠,加上十年的荒唐够不够?如今的周宏远甚至不敢再求一句原谅,他只要程毓再收留他一次,他只要这扇大门还能为他敞开。
电梯运作的声音钻进程毓的耳朵,他甚至能听到对门大婶在电梯里滔滔不绝地说着细碎琐事,他火急火燎,一时间额间甚至都冒出了一层层的汗水,他唯恐周宏远这副样子被人看着了,平白惹得耻笑,压低声音道,“你起来啊,要来人了!我答应你,我收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更新~么么哒。好不要脸的小周,好善良的叔叔
第71章
周宏远坐在沙发上,厨房里是程毓忙里忙外的身影。他本想帮一帮程毓,却被程毓好一通冷嘲热讽,先是说他碍手碍脚,后来看周宏远仍是杵在自己旁边,直接说,“你也不瞧瞧你做得那是什么饭,连十几岁的时候都不如了。”
周宏远红着脸,再没话可说,讪讪地退了出去。
吃饭时,两人皆是沉默不语,谁都没提那意料之外的一跪,谁也没打破这份平静,更没人知道这一切该从何说起。
程毓吃过晚饭就自顾自地去卫生间洗澡了,他没再管周宏远,亦没有搭理他。
周宏远将碗筷收拾好后,颇有些抓耳挠腮地等在一旁。他看到被程毓随手丢在一边的衣服上冒出了线头,便循着记忆往茶几下的抽屉里去找剪刀,果真摸到了把小剪子,连同一串儿钥匙。
不知怎地,周宏远的心兀自向下沉了两下,他快步走到自己房门前,颤颤悠悠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转动门把手,往日岁月,一幕幕向他涌来——
曾经属于他的床,依然铺着熟悉花色的床单被罩,日日伴他的书桌书架上甚至还摆放着他曾用过的笔筒和工具书,他的心脏狠狠地疼了几下,像是有把刀在划,又像是被谁丢进了热锅里。他的脚步稍稍往后退了几公分,似是不敢靠近。这一切仿佛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是阳光下色彩缤纷的泡泡,是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戳破的美梦。
他深吸了两口气,抬步进去,房间不像是尘封已久的模样,倒像是时时有人打扫,却精心的维持原样,他仿佛不是离开了十年,反而像是出了趟远门,回家以后,他的房间,他的床铺,他的书桌,他的课本……全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等着他。
周宏远伸手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浑身上下都疼得发颤,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将心底的痛苦延展开来,四处发散。他一步步向前走,正欲拿起书架上的课本,却听到门外一声低沉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滚出去!”
周宏远弓了弓身子,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程毓一眼。他的眼睛涨得生疼,用力得抓了一下桌角,随后抹了把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叔叔……叔叔对不起,我错了……”
程毓扶着门框,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里,尴尬、难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间,程毓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谁让你乱动我的钥匙?谁允许你进来的?这是我的房子!”
周宏远仍是背对着他,他唯有撑住桌面,才能勉强站得住,而这副高大而强劲的躯体,在程毓的质问与谴责下,似乎连站立的力量都不剩,而他那具用虚荣与市侩做铠甲的躯壳,终于万箭穿心,再难维系。
周宏远的身体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最后,那些世俗与功利终于剥落,唯剩下一个可怜而落魄的他。
程毓大口喘着粗气,他恨极了自己,恨自己总是心软,恨自己为周宏远放弃原则,恨自己不能忘了他,也忘不了那些曾经。
再也不会有谁比程毓更爱他了,再也不会有谁对他像程毓一样好了。他抛弃了这世上最爱他,也是他唯一爱着的人。而最可悲的在于,这个曾经最爱他的人,再也不会像十年前一样毫无保留的对待他了。这个想法让他周宏远周身笼罩着无以复加的阴郁,而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周宏远吸了吸鼻子,他突然转过身来,眼角有不自然的湿润,连睫毛也黏成了缕,“叔叔,叔叔……”
周宏远声声叫着程毓,他每叫一声,程毓的眉心便皱得更紧了,他每叫一声,程毓的心脏便被攥得更疼了。程毓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又究竟欠了周宏远什么,为什么这个人生来就是向自己讨债的?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要为周宏远伤心难过多少次。
周宏远一步步地朝程毓走来,最后立在他面前,突然间,周宏远就不怕了,他不怕程毓嘲笑他,不怕在程毓面前抛下世俗社会的一切尊严与面子,他不怕用最低的姿态面对程毓。如果在程毓面前都要装腔作势,如果在程毓面前都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么他的一生,该是怎样的贫瘠与虚无。
周宏远弯下腰,眼神里带着悲恸,也带着虔诚,他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砸在程毓的心上,“叔叔,我爱你啊……”
程毓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他定定地盯着周宏远看了几秒钟,紧接着,用力地抿着嘴,眉心更是挤成一团,他伸出手,用尽全力向周宏远挥去,而下一秒,一个火红的印子刻在周宏远的脸颊上。
程毓一辈子没跟人动过粗,第一次打人竟用在周宏远身上,这是曾经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打完方觉得不对,一串儿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别过头去,不愿再看周宏远一眼。
程毓虽瘦消,力气却不小,更何况那一巴掌他用尽了全力,周宏远的嘴角甚至还隐隐冒着血迹。他没去管自己,反而更靠近了程毓几分,他盯着那一串儿连着一串儿的泪珠,心如刀绞。
程毓的怒火虽消了大半,却仍是郁结在心,他深吸几口气,似乎要拼尽全力才能将话说得出来,“周宏远,你这是在侮辱爱,也是在侮辱我这些年对你的照拂和情义。”
周宏远突然抓住程毓颤抖的手,他终于将多年来藏在心口的话吐露出来,“叔叔,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侄子了,对吧。”
程毓的脸色微变,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说,“知道。”
周宏远接着说,“你也清楚我一直知道这件事情,对吧。?”
程毓蓦地怔了一下,说,“知道。”
程毓当然知道。就算周宏远当初瞒地再好,就算周宏远装得再像,可他们朝夕相处了七年,两万多个日日夜夜,纵然程毓再蠢顿大条,也不可能对周宏远的秘密一无所知。更何况,程毓又不是真的傻。
周宏远垂了垂头,“那你也知道我当初对你的感情吧。”
程毓紧缩的眉心突然舒展了一下,他的眼神中染上些许微妙,“知道。”
多年的隐忍不发,多年的有口难开,多年的龃龉与挣扎,都在这一瞬间曝光,周宏远心一横,虽下定了决心,却仍是紧张到浑身发烫,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叔叔,你当初,你当初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学会了,卡文哈哈哈。爱你们,么么哒
第72章
程毓抬起头,盯着周宏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作为长辈我曾经很爱你,我对你的爱可能比你那一双父母都要多上许多倍”。
程毓每多说一个字,周宏远的腰就弯上几分,他似乎明白程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而这漫长的停顿,仿佛是临刑前最可怖的等待。
命运的斩刀终于落下,程毓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斤,“但是,作为男人,我很确定自己不喜欢你。”
周宏远突然自虐一样的抬起头,他想看清此刻程毓的表情,是残忍无情的冷酷,还是怜悯众生的仁慈,是大仇将报的快意,还是无悲无喜的冷漠。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到,程毓的眼神像汪洋一片,望不到底,看不到边。
周宏远心中一片凉意,他不禁在夏日打了两个寒颤,似乎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却终是无能为力。他明明是最虚伪的那个,他明明是个哪怕面对最厌恶的裙带关系与害群之马都能笑颜以待的人,这一刻,却连最简单最敷衍的假笑都给不出了。面对程毓,周宏远彻底失了那颗人人称道的金刚不坏之心,而卸去一切铠甲的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神魂颠倒又求之不得的可怜人。
说完,程毓的眼神变得有几分古怪,他看着周宏远的眼睛,问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
周宏远垂着头,他死死盯着程毓的灰色拖鞋,瞪大眼睛不愿让眼泪掉下来,“我,我……”
程毓喜欢什么样的人,周宏远当然清楚了。他喜欢贤惠的,能烧一手好菜,又能相夫教子;他喜欢温柔的,长着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庞,最好柔若似无骨。周宏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曾经的他,像个偷窥狂一样循着电脑上的蛛丝马迹探寻程毓不为人知的癖好;曾经的他,避无可避又自寻烦恼地亲眼见证着程毓的恋情。纵使他无从探知程毓的全貌,这些他最在意的细枝末节,这些程毓未尝刻意隐瞒的私密世界,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周宏远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傻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自己更是这世上一顶一的蠢货,才会到现在还怀有一丝希冀。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上一刻以为自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与力量,而下一刻,或许只是一句话的工夫,又或许只是一个眼神的空档,那些勇气与力量便可以消失殆尽。
程毓一辈子活得光明磊落,自然做不出拿性向和爱情取笑贬低别人的事情,相反,在这件事情上,他还隐隐觉得愧疚和亏欠。S省风气保守,程毓身边未曾有过公开出柜的同志,他更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曾经他因为周宏远的性向问题,有意在报刊和网络上了解了同性恋的问题。可饶是他对同性恋已了解颇多,程毓的心底却仍是有个声音不停的告诉自己,也许正是自己对周宏远的纵容,正是因为自己的迟钝与逃避,周宏远才会彻底走上这条不为世人理解也不为法律接受的路。早些年的程毓总希望自己能做个完美家长,拼劲全力给周宏远提供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无论是物质还是陪伴。可人生就是由无数个事与愿违组成,做家长,他也是头一遭,犯了许多的错,也不可能有机会弥补。想到这里,程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颇为好心地说,“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你会有个相爱的恋人,我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