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的主角他太熟悉了,罐头厂顶上的人是他们破县城高中里为数不多的风云人物之一,比他大一届,年年拿第一。张沉不爱和人打交道,但学校里的事向来门儿清,更别说这人是他们学校今年高考唯一一个考去北京的人。学校给他拉了火红的大横幅,校门口挂一排,校园里教学楼也挂一排,甚至学校出来那两溜马路上的电线杆子和树也没能幸免,生怕人不知道他们学校教育出这么个争气宝贝来。
刚刚还空荡荡的街道不出几分钟就挤满人,大部分是带孩子的女人家和出来遛弯买菜的老人,隔不久还有手里攥着扑克牌的男人从别处赶来看热闹。
他们站在半完工的罐头厂底下,乐乐陶陶,灰败的建筑和他们一边磕瓜子一边看热闹聊天的神态相互映衬,被毒辣的太阳光一照,像蒙了层金闪闪的滤罩,竟有股说不出的滑稽感。
罐头厂是云城最赚钱的厂子之一,原先的老厂才三层楼高,又旧又破,前些年补上去的绿漆掉成坑坑洼洼一片灰白,看着实在碍眼,不气派。于是今年年初罐头厂把业务挪到郊区一个不知名厂房里,城里这个门面就推倒重建,建的速度倒是快,才半年垒起来的高度就够一个人爬上去寻死觅活了。
那个被称作王萍家儿子的小伙儿不知从哪找到地方偷偷攀上去,有人发现时他已经站在罐头厂灰突突的楼顶上,正拿脚尖在楼顶外围试探。
此刻的他在最顶层站着,站在几近正午的大好阳光中,一只手哆嗦地扶着满是施工余尘的墙壁,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什么也没说,直接一只脚往前迈了一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立刻引起底下一阵人挤人的轰鸣,不断有嘈杂的声音从人群中往上窜,仔细一听,底下的人断断续续在朝上喊:“有事儿好好说,跳什么楼!”
还有人喊:“赶紧下来,你爸妈知道了得打死你!”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往上劝的时候,挨着左边的人群里冒出一阵惊呼,一个胖墩墩穿白polo衫戴眼镜的秃顶忽然冒头,他不知从哪拿出个白塑料喇叭,在一众人中劈开条大道,等拨开人群在最前方站定,才正义凛然地朝上喊:“王立!你有什么想不开非要跳楼?群众有难题赵主任百分百掏心掏肺帮忙!”
赵主任威严在,原本迈出一步的王立竟然哆嗦着开口了,可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小,楼顶和地面又有一大段距离,底下的人一个字也没听清。
赵主任见劝说有戏,马上举着喇叭中气十足地大喊:“你再说一遍!底下听不清!有什么困难大伙都会帮你的!”
谁知这一喊竟然把王立的自尊心喊塌了,他没胆量再重复一遍,开始止不住颤抖地用胳膊抹脸,看样子是在擦眼泪。
张沉和程声站在离赵主任不远的地方,张沉仰着头,把王立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周围原本嘈杂的人声在一瞬间消失,他看着那只瘦棱棱抹眼泪的胳膊,想到他们在学校仅有的几次照面,是王立听说竞赛能保送和加分这件事,把学校里各年级的尖子生聚集起来,鼓动大家尽全力说服老师组织尖子生参加竞赛。
这件事当然没结果,他们学校一个能分的名额都没有。
王立不再开口,底下闲来无事的八卦通却没闲着,有人交头接耳,张沉和程声在原地站着,耳朵里不断传来周围人议论的声音。
“是他爸赌博把学费输光啦,我老婆前两天还跟我说这事呢,赊了一屁股帐,哪儿还有学费,听说现在他妈在做那个,一次十块。”最后一句话引起周围一片哗然,很快隔壁又有人参与讨论:“至于吗,这么点事就要死要活,不上学还能干别的,听说广东那边招工招得多,前些天我侄子和他一伙同学说去那边打拼打拼。”
赵主任也把这些话听了个全,再次仰起手里的喇叭,冲上面扯着嗓子喊:“王立!赵主任已经了解到你的情况了!咱们云城不会不管你的,大伙儿一人一块钱筹起来也能把你供上!”说到这,赵主任开始环顾四周,仰着下巴冲底下大家伙儿示意:“大家说是吧?”
底下人面面相觑,隔了大半天才沥沥拉拉尿不尽似的憋出句:“是……”
底下自我感动得好不热闹,楼顶的王立反而更激动,他像被戳了脊梁骨,精神异常激动,不断往脸上抹泪的胳膊抽搐似的抖起来。
这幅场景让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刚刚差点飘飘然的赵主任忽然噤声,一只手举着喇叭不知该继续说还是不该。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手里的喇叭忽然被旁边冒出来的一个人一把夺过去,他一转头,发现抢他喇叭的竟然是个秀气小伙子,一脸要拯救苍生的大义凛然。
程声从秃顶手里一把抢过塑料喇叭,他没多想,只觉得这赵主任说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文化素质和动员能力皆堪忧,他又细细思考,发现自己十有八九是这圈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位,于是一身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昂着头,冲喇叭清清嗓子,开始他慷慨激昂的演说。
“王立!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你想想你们高中有几百号人,你是第一,那是难得的几百分之一的优秀!刚刚大家也说了,学费没了大家伙就筹钱供你去,社会不可能让优秀的人不到应到的位置!”
程声喊的声音太大,临近末尾竟然有点劈嗓子,但他及时收住,按着印象里老程常教训他的说辞套路,继续朝上喊:“北京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云云高校,哪个都是你的踏板!你往上一踩,从此以后平步青云,钱这种身外之物和家庭矛盾都是屁!都是屁——”
他最后一声激愤的“屁”字还没喊出来,罐头厂顶的王立忽然往前跃了一大步,这一大步踩在空气中,他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像根轻飘飘的羽毛,世界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可很快他的身体就变得如同千斤重,几乎一瞬间,他就像块巨石轰地坠地。
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声的喇叭还拿在手里,最后一声激动的演说字眼还卡在喉咙,吐不出也咽不下,他难以控制自己身体随之而来的生理反应,瞳孔因为惊吓放大,呼吸在本就燥热的夏天变得几乎如同哮喘似的急促。
他眼睁睁目睹一个生命从起跳到坠落,前后不到半分钟,一口气便彻底消失于这世间了。
静止几秒后,周围人轰然爆发出一阵“真的跳了”的惊呼,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躁动,那个劈路而来的秃瓢也傻了眼,满脸惊恐地掏出口袋里老版诺基亚,哆嗦着给医院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就赶来了,原本熙攘的人群一哄而散,程声在人流中被挤得摇摇晃晃,他还没有缓过来,他还觉得自己有点儿中暑,就快要晕倒之际腰上忽然出现一双手。
张沉扶住他,只是轻轻说了声“走吧”就扶着他一起走向刚刚顺手停在路边的摩托。
他没有对这场悲剧发表任何感想,但不代表程声不想问,程声有些晕眩,但还是忍着不适跟他跨上摩托后座,没什么安全感地紧紧搂住前面人的腰。
没一会儿,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他们开得飞快,热风不断打在两人身上,程声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那个问题,他靠在张沉背后问他:“为什么?”
这句空荡荡的“为什么”飘在空气中,毫无落点,但张沉却理解了,接住了。他专注看前面的路,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这种人自尊心太强是灾难。”
“放屁!”
程声对这句话反应很大,箍着张沉腰的双手又收紧许多,脑袋还在他背后不断蹭,一边蹭一边说:“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这座城市了。”
张沉不细究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可程声想说得似乎很多,隔了没一会儿他又开口了:“你想学乐器吗?我教你弹吉他,我弹得不好,但基本知识都知道。”
他说完怕不足以让张沉动心,又摆出奶奶来:“奶奶年轻的时候在歌舞团工作过,唱歌很好听,她可以给我们唱歌,如果你愿意学的话我们下个月就能在街口演出,吉他很简单。”
半晌,前面的人说:“好。”
第15章 再亲一下
王立跳楼的消息甚至没登上本地电视台,只出现在报纸右侧一个小角落中,一排粗黑字体的标题——云城一中状元之死。没头没尾,只有个冒着尸气的冷结果。
李奶奶戴着老花镜,手捋捋刚从报亭买回来的报纸,问一旁的张沉:“王立是你们学校的?”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香港回归举国欢庆云云,张沉往奶奶手中报纸那框瞥了一眼,应了声:“是,以前见过。”
李奶奶只叹了口气就没再说话。
晚上是张沉做的饭,尖椒肉丝和凉拌海蜇,他洗菜的时候程声挤进厨房非要给他打下手,自告奋勇翻下案板帮他切辣椒,结果切得形状诡异,奇丑无比,还因为辣椒沫迸进眼睛里淌了一脸眼泪。
张沉侧头看他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拿衬衣袖子揩眼泪,问他:“你怎么了?”
程声低着脑袋擦脸,答非所问,“我都没见过人是怎么消失的,摔成那样,倒在地上冒着血,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血,不是鲜红而是发黑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也要死了。”
张沉接过他手里切好的辣椒放一边,自己去冰箱拿里脊肉,返回来才问他:“一次也没见过?”
“小时候见过,但早忘了,而且没有流那么多血。”程声这会儿才把带着辣椒汁的眼泪揩干净,停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你不害怕?”
张沉正拿菜刀熟练地切里脊肉,稀松平常地说:“怕啊,当然怕。”
不过他只说了这几个字,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没过一会儿李奶奶就闻着香味寻来了,一开厨房门就看到自个儿孙子靠墙站着,认真地盯着张沉做饭的背影看。
程声的眼神不知收敛,李奶奶推门进来那一刹那有股直觉般的不自在,好在这股不自在很快消失,李奶奶走进厨房,又是帮忙把锅里的米饭盛出来,又是给凉菜倒酱油醋,离开厨房时还顺口一打趣:“你看咱们仨像不像一家人?”
谁知道这句打趣竟然没人接话,隔了半晌,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程声才硬着头皮开口:“像,特别像。”
晚饭时他们都刻意让氛围放松了些,没人再提最近的新闻,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一边夹菜一边谈些飘在空中的事,音乐,话剧电影。
别人的故事再痛苦也比砸在自己眼前的灾难轻松,他们明明聊的是些严肃文艺作品,通篇死亡灾难,但震撼程度远不及一个躺在自己眼前不断涌血之人一毫厘。
程声和奶奶中间因为几个问题争论不休,要不是年龄隔着几十岁,这祖孙俩活宝非得打一架定胜负不可。
张沉对他们乐意谈的这些东西感兴趣得不得了,他在旁边端着杯冰镇橘子汽水,一会儿看看拿资历压制程声的李奶奶,一会儿又看看信誓旦旦据理力争的程声,他觉得自己此刻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非现实的满足感,好像在真实世界里再架起一个虚构世界,真实世界是云城,虚构世界就是奶奶和程声。
吃完饭他们仨又吃冰棍又嚼口香糖,等嚼得没了味道才进行下一项活动。下一项活动就是学吉他,程声走去客厅角落的乐器堆里拿吉他,他早在和张沉前两天回来的路上琢磨好了,在肚里精挑细选了首英文歌,和弦简单,容易上手。
程声已经好几个月没碰过吉他,先抱着吉他挨个调遍音,等没什么大问题才给张沉介绍,“flyto?the?moon听过么?六九年阿波罗11登月时带去月球的歌。”
张沉既没说听过也没说没听过,只说:“你弹吧。”
程声装模装样“嘁”了一声,紧接着就骂他:“德行!”
李奶奶在旁边一听就要教训他,往他脊梁骨拍了一巴掌,“怎么说话呢?你俩不对付就出去打一架,人家小张是不爱搭理你,要不就你这小身板,人能直接给你打回北京你爸院里去。”
程声来云城多久对他奶奶的偏心做派积怨就有多深,不服道:“您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我是您孙子还是他是您孙子?”
李奶奶又拍他一下,“赶紧的,别那么多话。”
程声“哼”了一声就闭嘴了,他老实抱着吉他,在脑子里过了遍指法,又去想暧昧的歌词,他有些紧张,隔半晌,等奶奶都觉得奇怪,问他怎么还不开始,程声这才深呼吸一来回,扫下第一次弦。
程声唱歌不错,至少比他拿不上台面的吉他技术强,英文几乎没有口音,只要不失误这一套下来唬唬外行人足够。他抱着吉他,收起平时不正经的样子,唱得异常认真。这首歌的歌词实在暧昧,中间夹着好几句直白的I?love?you,谁都听得懂什么意思。程声唱到这几句时难以自控,不断把目光抛向张沉,近乎一种身体本能,他一旦低下头,还没几秒就抓心挠肝想抬头看看张沉此刻用什么表情看他。
张沉也在看他,只不过和程声直勾勾的目光含义不同,他看着程声难得安静地弹琴唱歌,歪着头若有所思。
奶奶在一旁跟着程声一起小声哼曲,哼着哼着就去看自家孙子,程声那时正专注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张沉看,奶奶一边哼着歌一边自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移过去,移到最后发现终点竟然是张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