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靠在后台门口,眼睛紧随舞台上那人一举一动,发现自己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丁点从前的影子。
上面的人很快把自己的电吉他调好,接着和乐队剩下三人在乐器上比划,表情严肃,大概在谈专业问题。
酒吧开始营业,乐队先回后台,演出有固定时间点,他们要等准点才能上场,中间这大片时间就被他们用来吹牛扯皮。
刚刚对程声出言不逊的姑娘回后台和他道歉,递给他一包咪咪虾条赔礼,语气仍是笑嘻嘻:“对不起啊,真没看出来你是老板朋友,我眼怎么这么瞎呢。”
秦潇挨着程声坐,见他不接七媛递给他的零食,解围似地撞撞他胳膊,先把话头接过来:“程儿,你看七媛有没有你小时候贫了吧唧的劲儿?”
这话刚说完,七媛就发出一声“啊?”握着咪咪虾条的那只手不可思议地指向自己,“不可能吧?程声一看就是学院派好学生,我是狗都嫌,小时候邻居都不叫我大名,一提我就说谁谁家的疯丫头。”
几个人哼哼哈哈笑起来,唯独程声和张沉没笑。
程声在一群人的笑声间忽然说:“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哪里像?”
这话突兀,瞬间所有人都不再笑。秦潇莫名其妙看一眼他,嘴上“啧”了一声:“脾气上来了?又不是说你像姑娘,置什么气?”
程声站起来,给秦潇留了句“我去前面喝酒去了,你们聊”便头也不回地往通道那边走去。
后台几个人面面相觑,秦潇也不知道这人哪根筋搭错,忽然就犯起老毛病来,只能尴尬地跟乐队打圆场:“他就这样,大家别理他。他小时候更祸害,现在已经算能憋住事,别被他影响心情,等会好好演,今天都是来看你们的。”
张沉倒显得不在意,看了眼时间,提醒乐队其他人:“准备准备,该上场了。”
趁着准备期间,秦潇挪去前面,看程声独自一人混在来喝酒的客人中,闷闷不乐地一口口灌自己酒,叹着气走去他旁边挨着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边喝边问他:“你今天怎么了?跟一个一面之缘的姑娘置什么气?不就把你错认成工作人员了吗?多大点事?”
“没忍住,就是没忍住。”程声又喝一口,这一口壮了他的胆,几乎就快露出原来那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红着脸说:“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怎么了?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吗?畜生生气都能撞栏杆乱咬人,老虎发飙还能出逃动物园,我不能吗?”
“能能能!”秦潇赶忙说:“有情绪挺好,以前看你总蔫着我心里不舒服,还以为有哪个人盯上你去泰国请人给你下降头,好好一人突然就从一个极端飞去另一个极端,现在这样正常点,有脾气好,特别好。”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满,很多熟客,姑娘尤其多,程声看着满酒吧吊带热裤红嘴唇,忽然忿忿道:“搞摇滚的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想装酷就是想骗姑娘,又抄歌又睡果,摇滚要完蛋!”
秦潇差点要来捂他嘴,“你怎么今天忽然犯病?咱以前不也搞过摇滚?虽然连圈门都没进去。”
“你是好东西还是我是好东西?”程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我一心学习以后才变成好东西!”
秦潇按住他的手,摇头:“哥哥,咱听歌吧,少喝点儿,不然结束以后谈不成生意了。”
场子已经热起来,等乐队上台,底下端着酒的人就开始兴奋得吹口哨。老刘在台上热场子,举着话筒跟底下的人开玩笑:“上礼拜张沉和七媛打了一架,Afluente差一丁点就要解散。”
底下嘘声一片,张沉看别人嘘他很开心,接过话筒,扭头朝老刘说:“你别编排我,我可从来不跟女生打架,只有七媛打我的份。”
坐在鼓后的七媛拿鼓棒隔空打他俩,压着嗓子喊:“别说了,快点开始!”
张沉又给底下的人指后面手舞足蹈的七媛,“七媛着急了,我们就直接开始吧?还是老两首。”
这两首是Afluente最广为人知的两首,去年新歌,带点重量的电子类型。但说广为人知也不过矮子里拔将军,摇滚乐到底还是小众圈子的狂欢,他们连小众圈子都没攀到顶,赔着本自娱自乐,与底下酒鬼同乐。
程声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听歌,一会蹦出一句“这吉他弹得真好”,隔一会又来一句“贝斯也好”,等念叨到“这鼓真稳,打得这么密音色都一样”,程声觉出不对劲,马上在空气里改口:“呸呸呸,我怎么能说她打得稳?”
两首演完,台上乐手都准备退场,张沉却忽然对其他人打了个“不要走”的手势,紧接着跑去话筒旁,在刺眼的蓝色灯光里找到趴在桌上喝酒的程声才转向大家说:“临时决定今天加演两首,一首是我们第一张专辑里的《下水道》。第一张专辑是我和老刘自掏腰包,只印了三百张,因为怕卖不完。”张沉顿了一下,继续说:“结果还剩了一百二十张,搬宿舍那天全被我扔进垃圾桶里,它们最后的归处大概的确是下水道。”
底下传来零碎笑声,有几道好事声音问:“第二首呢?”
“第二首是未发行曲,二零零零年第一天我在宿舍楼顶写的,名字叫《三零零零》。”
乐队其他人懵圈在原地,七媛拿胳膊比了个“叉”,有点上火:“我不记得这两首歌原曲怎么打了!”
张沉回头比了个安抚性的手势,说:“即兴,怎么开心怎么来,这是临时加演,不要有压力。”说罢他去看老刘,用肯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记得怎么弹。”
老刘笑,信心满满地给他比一个OK,轻松道:“就玩呗!”
蓝色灯光消失,顶灯打下一排昏暗的黄光。电吉他声先响起,一小段solo之后紧接着是一阵鼓点。和上两首复杂的变化不同,这两首结构简单、和弦简单、变化简单,什么都简单。程声趴在一众酒民堆里,像观众一样看着台上弹琴唱歌的张沉。他今天喝得猛,专挑度数高的酒下口,几杯下来有些晕,胳膊支着脑袋,闷闷地对空气说:“你长大了好多,样子变了,状态变了,什么都变了,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第37章 老板员工
如果一个人和从前完全不一样,该算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程声在这天思考起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演出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大排档,但在酒吧门口跟一个倔姑娘周旋花了不少功夫,秦潇这个老板在一旁解围,苦口婆心劝那姑娘:“周二血白鸽那主唱长得也不比张沉差,还有周四螺旋桨打鼓的那哥们,也挺帅,听说家里有钱,技术还好,妹妹你就饶了我们吧,今晚不是庆功宴,你就别跟来了,我们是要谈正事。”
七媛一手拉着老刘,一手揽着张沉,小声在张沉耳边絮叨,说秦潇提的那俩乐手人家早睡过,她们那帮姐妹以集邮乐手为乐趣,长得过眼的乐手通通睡过一遍,现在就差张沉,谁先集到张沉得请吃饭,千万别理她。
夜里风不小,程声被晚上这阵妖风吹得稍清醒些,故意避开大部队,一个人拖着步子跟在人群后,走两步就要嘟囔一句:“真他妈乱,富二代还要摆阔才能泡妞呢,玩音乐的装几个破逼就有迷途少女往上扑,够省事。”
前面秦潇不知道这人在后面嘟囔什么,回过头在风里喊他:“程儿,你走快点啊!”
后面程声回:“你别管我,我这么大一个人又跟不丢。”
秦潇摇着头作罢,但不忘跟一旁的张沉叙两句:“你别看程声现在这样,工作上很靠谱的,我们大学那会儿一起玩过乐队,你懂吧?玩音乐的性子都犟,看着跩得二五八万,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实际一进入工作状态比谁都认真。”
张沉回头看程声一眼,这一眼又和他对上,只不过后面的程声看到他马上低下头,嘟囔的嘴也停了,像个找不着家的人一样恹恹跟在大部队后面。
一伙人找了个附近的大排档,摊子滋滋冒油烟,棚下几张桌子也油汪汪。张沉和程声中间原本隔着一个秦潇,但秦潇极识趣地挪到一旁,故意给俩人留一个二人空间,挪走前不忘拍拍程声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聊,别谈崩了。”
大排档里嘈杂得厉害,油烟味混着喝酒打诨的粗俗声,程声把凳子挪去张沉那边,两人变成面对面的姿势,但程声不敢去看张沉眼睛,原先拿空头支票画饼哄人来的招数忘得干净。他先拍拍脑门让自己醒神,之后才中规中矩介绍自己起创业团队的背景来:“核心是我和我硕士校友Frank,我俩都是CS出身,不是只有一个idea就嚷着创业的人,技术实现方面你完全可以信得过我们。但这也是我俩的短板,我们对用户这一块不大懂,他从小在美国长大,我出来也有六年,现在这里人的习惯和主要诉求我们都不确定,所以需要一个能负责这块业务的人。”
他一口气说完,想听张沉回应,却发现那人蹙着眉,不断往他这边凑,等两人几乎头碰头才听对面人说:“这里太吵了,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清。”
正在喝酒的秦潇隐约听到这句,往不远处的宾馆牌子上一指:“不然你俩去开个房,找个安静地儿好好谈?反正今晚都喝得差不多,等会回家也是事儿,不如直接睡宾馆得了,谈完正事还能看会儿足球,礼拜天好好歇一天。”
程声被刚刚张沉的动作搅得头皮发麻,刚想拒绝,就听到张沉先一步说:“不了吧,我晚上回录音棚睡,有首歌的混音还剩个尾巴。”
他撂下玻璃杯站起来,手放在程声肩膀上,低头问:“我们去马路那边聊?那边没人,挺静的。”
大排档里闷热,程声却被肩上这只手激出层冷汗,慌乱之中站起来,嘴上没回应,人却跟着往马路那边走去。
两个人穿过马路,一前一后保持一小段距离。
程声跟在他背后,一遍遍打量张沉的背影,他想问很多,比如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吗?但一句也问不出口。人长大的确会变得胆小,程声犹豫半天只敢试探地问:“你有录音棚?那玩意儿那么贵,你应该挺有钱吧,怎么还工作?”
前面慢步走的张沉没回头,背对着程声反问:“你一身名牌也应该挺有钱,怎么还创业?”
“我没钱,是我爸有钱,我创业的钱是我在美国工作时攒下来的,还有一大部分是投资人的钱。”
张沉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无其事讲起程声刚刚那番问题的回答:“我也没钱,是老家政府有钱,小地方拆一户,北京能买好几套房,但总吃老本也不行,乐队花销太大,得找个稳定的工作养着才放心。”
这话让程声放心又难受,他小步跟着张沉,追问:“创业不稳定,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我谈?”
这次张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程声一眼,“你不是挖人吗?挖人要比原工资给得多懂吧,不然我为什么跟一个创业团队?”
两人已经走了一大截,基本听不到嘈杂人声,张沉走到马路边的景观树旁停下脚,瞥一眼旁边的程声,“你说吧,我听着。”
程声把刚刚大排档里那番话复述一遍,不忘给自己和Frank的履历里添点油水,大讲特讲他们在这领域里的方向未来。
张沉在旁边认真地听,偶尔点几下头表示认可,听到一半时从兜里掏出支烟点上,在烟雾缭绕里问了几个关键问题。
单纯聊工作让程声放松不少,认真把张沉刚刚的问题解答一遍,中途接过张沉递给他的烟,有瘾一样几口就抽完一根。
两个人就这样在马路边交流起公司发展来,除了怎么吸引用户就是怎么变现,网站做起来卖广告还是主打付费内容,张沉给了意见,都是寥寥几句。他们聊得还算投机,仅限于工作伙伴之间的投机,程声摸不准他记不记得自己,毕竟已经过去十年,城不是原来的城,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一心讨论创业方面的事。
等聊得差不多,程声开口问:“如果你有意向加入我们,我可以多问几个问题吗?”
张沉说:“你问吧。”
“你之前为什么从技术转用研?”
“技术太累,每天都加班,我吃不了苦。”
吃不了苦这几个字叫程声倏地抬头去看张沉,张沉在一飘烟雾中同样盯着他看,只不过脸上还是原先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程声被这道目光猛刺一下,赶紧移开目光,嘴里挤出一句:“那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工资?”
张沉很果断,除了钱其余问题通通不考虑,紧接着问:“创业团队肯定天天加班,加班费怎么算?”
“你先说说自己的预期。”
“没预期,你看着给。”
程声拿不准,非技术岗市价不算高,但他怕开低了张沉拒绝,犹豫半天才说:“一万你看行吗?加班费按小时算。”他怕这条件不够吸引人,又了加一句:“未来有分红,年终有海外旅游。”
旁边的张沉听到这数字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碾灭最后一点火光后身体转向程声,看他紧张地等自己答复,忍不住笑着摇头:“你可真敢给,现在程序员市价才四五千,更别提非技术岗。”
就在程声游移不定他这话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时,张沉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肩,“周一我去公司辞职,刚刚说好的价不要忘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未来公司其他同事我的工资。”
他们回去时摊上的人已经醉得稀烂,秦潇晃着站起来,揽上程声的胳膊,小声问他:“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