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什么呢?”宗迟皱着眉快步走上来的时候,小姨已经没影了,他拉着简常彻的手——这次没被甩开,一把将身后的门狠狠摔上。两人连走带跑地冲出院子来到灯光昏暗小路上,简常彻才将另条灰色围巾绕在他脖子上,而后轻轻一勒:“在说这条围巾一万多块钱的事。”
宗迟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得脸红:“什么啊,他们傻逼,胡说八道的。”
“哦?是吗。”简常彻哼了声。
宗迟手里攥着围巾尾巴,跟在简常彻身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见他似乎并没打算追究,慢慢放下心来。
“明天干什么?”简常彻问。
“不干什么,出去玩,钓鱼,捡螃蟹。”宗迟说。
“这个季节哪有螃蟹,你不会要买些螃蟹扔下去给我捡吧。”简常彻讥笑道,“摆出这个表情干什么,你的套路我已经摸清了。”
“那干什么,散步,吃饭,做爱。”宗迟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走。
简常彻笑起来:“可以。”
第31章 如果足够幸运
两人走着走着,离开了每家前院砖墙都明灯普照的别墅区,踏上乡野泥路。天黑后道旁的灌木枝丫不比下午那会儿懒散舒展,反倒狰狞放肆了不少,蠢蠢欲动地在两人脚踝处试探。
二人沉默地同行了许久,宗迟忽然说:“抬头。”
“嗯?”简常彻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惊叹道:“哇哦。”
不同于城市那永远暗不下来的光污染云层,郊外的夜空黑得澄澈,毫无杂质,宛如宇宙深处的静溢真空,竟然挂着繁星闪烁的整条银河。
“冬天也能看见银河吗?”简常彻吃惊道,“好漂亮。”
“嗯。”宗迟应了一声。
简常彻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没有高楼遮挡,没有亮着灯的写字楼,没有光幕墙的酒店公寓,没有信号闪烁的电视塔,只有几亿光年外熠熠发光的恒星。它们燃烧,碰撞,交缠,碎裂,合二为一。超新星爆发惊天巨响,成为黑洞,或散落宇宙,化作尘埃。引力波荡平亿万光年,遥远的蓝色星球金光一闪,星星变成妇人耳垂的黄金。
空气潮湿冰凉,浸润肺脾,带着泥土的芬芳。简常彻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朝旁边一看,一不小心却掉进了另一片幽深的夜空里。
宗迟没有看星星,宗迟在看着他。
骨节分明且带着凉意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顺着脖子绕到他脑后的头发里,宗迟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泉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
星星好亮,星星全都落了下来。星星坠入山泉小溪,汇入江河大海,随着忧愁和烦恼一起流走。
宗迟退开一点,鼻尖抵着他脸颊,笑起来:“好重的烟味。”
“不抽了。”简常彻说。
“真的?”
“嗯。”
“你最好是。”
没来由的,简常彻想到上周医院里发生的一件事。有个93岁高龄的大爷因为高烧被送到医院,检查下来发现心肺器官已经衰竭,一个昼夜间,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此前家人说老人已经好几个月都不怎么进食,就猛喝酒,怎么劝也不听,最后只得把他酒全扔掉,现金存着也都藏起来。后来才发现,老人其实胃部痛到根本没有办法进食,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就用喝酒来缓解。只是临走之前,他悄悄和简常彻说:“还想喝一口二锅头。”
简常彻发愁地看着他。
彼时宗迟也在旁边,翘着凳子腿坐着,懒洋洋地问:“大爷,喝过茅台没?”
大爷眼睛亮了亮:“年轻时候喝过一次。”
宗迟问:“觉得怎么样?”
大爷想了半天,说:“还是想喝二锅头。”
然后他又想到大前天,有一对老夫妻俩一前一后住了院。大爷先是因为不慎滑倒骨折,做了髋关节手术。还没等几天,他老伴儿又突发了心脏病被送了进来。半夜值班的时候,简常彻听见老头坐在病床上偷偷哭,还以为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结果大爷却说:“我要是身体不好了,以后可谁照顾她。我要先走了,她肯定受不了。”
简常彻花了半小时,把两人的病床拼在一起,好叫他们能牵着手睡。快到凌晨的时候,他老伴儿人一下就不行了,没能抢救回来。人被推走的时候,老头在床上呆着不能动,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也好,也好。”
他想,也许他和宗迟的确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人和人生命的轨迹是否真的像两颗靠近的恒星一般——因为生命的质量太大,所以引力让时间都产生弯曲,物理的碰撞产生化学的效应,让原本不可能的事也变得不再那么荒谬。他们在这些共同的经历下越走越近,接吻,做爱,不自觉地,在完成别人的愿望中体会人生的稍纵即逝。
思及至此,简常彻觉得自己之前在意的那些事的确是矫情了,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后知后觉道:“之前……吵架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这个地方这么小,不知道会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说些什么。”
宗迟无所谓地摆摆手,说:“不用在意他们。”
简常彻不太放心地点点头,又说:“但是你爸爸那边的亲戚好像还挺正常的。”
宗迟忽然想起来了:“啊,你晚上和宗倩聊什么聊那么开心。”
“聊她是你姑奶奶的事。”简常彻说。
宗迟“啧”了一声:“死丫头,就知道拿这个说事儿!”
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又说:“我错了。”
简常彻错愕道:“啊?”
“我不该叫你滚的,我错了。”宗迟在他前面倒退着走,双手插兜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哄哄我。”
“哈?”简常彻匪夷所思:“你错了还要我哄你。”
“对,”宗迟严肃地说,“但你也不该真的滚的,所以你也有错。”
“我服了,”简常彻无奈道,“我错了大小姐,哄你。”
“哪有这样的,”宗迟乐起来,“哪有直接说‘哄你’这样的。”
“没哄过,不会。”简常彻干巴巴地说。
宗迟本不太满意,但听他说“没哄过”,莫名又高兴起来。
”你之前说,如果没有这个偶然的契机,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交集,我不同意。“宗迟说,”就算是在其他场景下遇见,比如就算在酒吧里、或者大马路上好了,我肯定见了第一眼就想睡你。“
简常彻知道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但内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对劲,嗤笑道:“拉倒吧,来医院第二百回 都不认识我,还以为我是女的,骂我狐狸精呢。”
宗迟想起两人初遇时的乌龙,讪讪地挠了挠脸。
简常彻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坦白:“不过……我们以前真见过。不对,不能这么说,是我之前见过你。”
“啊?你说多久之前?”宗迟好奇道:“在哪里?什么时候。”
“大概……六七年前了吧,就在这里。”
宗迟懵了:“什么意思?”
“就是你爷爷奶奶家,很多年前我来过一次。”简常彻说。
许多年前,简常彻彼时还是个普通高中生,差几个月才成年,但已经迫切地想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他偶尔能接一些体力相关的杂工,拜托别人有活一定带上他,某次便得到了一个给宴会送餐的工作。当时只有他和司机大哥两个人,搬了一整个依维柯的酒水饮料、蔬菜瓜果,将之全部送到后厨。但那只是送货,并不能参与侍应的部分,所以工钱也相对较少。简常彻彼时印象很深,因为第一次看见这个宅子和里面的人时,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有钱人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昨天宗迟开车开着的时候,他起初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下了高速才开始慢慢觉得不对劲。直到停在那扇铁门前——虽然记忆里的小楼还要恢弘漂亮许多,但简常彻很确定这个地方他来过。
“然后呢?”宗迟听愣了。
“没有然后。”
“什么啊,你看见我了吧,你说你见过我的。”宗迟焦急地问。
“对啊,就看见你了呗。好像你刚从什么挺远的地方回来,带着一个大旅行箱,一脸不爽的样子。”简常彻口齿含混地说。
宗迟苦思了半天,从记忆里愣是找不出一丝线索,他只能推断大概是他大学期间某次回国时候的事,其余一概想不起。
“看吧,还口出狂言,根本不记得。”简常彻说,比划了一个高度,“我当时可瘦了,大概只有这么高。”
宗迟呆了片刻,衣服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说那厨房那么难找,你怎么一下就找到了。”
他瞪着眼,十分认真地说:“你就见了一面就记住我了?我知道了,你那时候就看上我了吧。”
简常彻愣了——话题为什么转移到那里去了?
“怪不得呢,我说我俩第一次见面,你看我眼神就不对劲,还偷偷把我衬衣藏起来。是之前在医院见到我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吧。”宗迟故作惊讶道:“我不会是你初恋吧!”
简常彻原本听到衬衣的事情,脸皮一红——他早忘了那玩意儿的存在,那天搬沙发他不在,居然被对方看见了,不要太丢脸。但是又听见宗迟之后的迷惑推理,啼笑皆非——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两人瞎扯了一通,已经来到一片叶夜风摇曳的小土丘上,参差的草叶微微泛黄,零星开着几朵坚韧的小花。从这里可以俯视整座小镇,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他们下榻的酒店。
简常彻忽然说:“我其实是个很悲观的人。”
宗迟转过脸来定定看着他,点头说:“我知道。”
简常彻轻轻摇头,依旧眺望着脚下灯火渐熄的小镇:“我是个很悲观的人,我潜意识里觉得,人和人的相遇,就是为了分开。我们所有人邂逅、相识,都只是一个过程,是为了将我们准备好迎接下一段人生,而这个过程却不是永久,而是早晚会结束的。”
“亲人、朋友、爱人,在一起都是会分开的,不论是以什么方式。因为生命短暂脆弱,生活又充满了意外和不幸。”简常彻叹息般说到,“如果幸运,是被死亡分开,如果不幸,是被时间分开。”
宗迟还从没听过有人将“死别”归类为“幸运”的。
“所以,如果在一个人身上倾注太多感情,如果承认自己的感情,离别的时候,就会更加麻烦,更加困难。”
“会更加伤心。”宗迟说,一边拉过他的手腕,叫他和自己一起坐在草皮上。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有尽早认清并且适应这个真相,才能更好地调整预期,避免失望。”
宗迟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是这样没错,每个我认识和爱过的人死去时,我都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掉了。”
“但是在那之前呢?”宗迟又问,“人究竟要如何证明自己存在,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难道不就是靠着人和人之间的联系、人和世界之前的联结吗?孤独的你遇到了孤独的我,无趣的生命开始出现了别的刺激。你之所以会觉得这种联系的断裂,也就是所谓人的生离死别象征着部分‘存在’的消失,不正是因为你也认为‘联系’才是存在与活着的根本吗?”
简常彻没答话——他没有这样去想过,宗迟说得有点绕,他一下子消化不过来,也说不上对还是不对。但平时总是胡闹又爱撒娇的宗迟此刻看起来十分冷静成熟,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安抚人心的奇妙力量,简常彻终于第一次实感对方的确是比他年纪更大一些、更有阅历的成年人。
“更何况,时间不止会将人分开,还会提供证明。”宗迟说。
他的话语有些隐晦,但简常彻听懂了。
在我们分开之前,都是在一起的,这就是存在的当下。再完美的誓言也打不败命运的捉弄,所幸他们都不信这个。
简常彻依旧在顺着宗迟的话语深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宗迟轻声道:“回家之前,想去给爷爷奶奶扫个墓。”
“回家”这两个字听起来十分熨帖。按理说,这里才是宗迟的“家”,再不济,那个高层公寓他也独自住了好几年,但简常彻的“家”,才是他唯一想要回去的地方。
简常彻勾起嘴角:“扫墓什么时候都行。”
他站在小山包上回头看别墅区的光带,脱口而出:“你应该把这里买下来。”
宗迟抬起头看着他,定了定,说:“不便宜。”
连宗迟都说“不便宜”,简常彻感觉自己就算问了价格也没有概念。
于是他只问:“那你付得起吗?”
“付得起。”宗迟笑起来,“其实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回来和你逛过之后,更加坚定了。”
简常彻平时连一块钱还是一块五的菜都要比选的人,此刻却毫无犹豫:“我觉得这里本就是属于你的家,有你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的回忆,不应该随随便便处理掉。交给那些不珍惜的人,未免也太可惜了。如果我当时有能力,肯定也不会卖掉我爸妈的房子。”
宗迟笑着说:“好。”
“嗯,走吧。”
简常彻拍拍裤子,迈开腿轻巧地下坡。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哼哼。
“我无法拯救自己,我已我能为力,我的心已没有归期。”
第32章 湖岛
次日,宗迟还果真搞了一艘小游艇和一套像模像样的钓具——两样都是借的,斗志昂扬地号称要带简常彻出湖去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