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之前商讨了很久,知道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陶溪,只要这个孩子不再追究,那么杨多乐做的事不至于闹到人尽皆知,学校也可以看在陶溪谅解的份上对杨多乐采取更轻的处罚,虽然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感到气愤,但还是不能坐视杨多乐被卷进旋涡里。
叶玉荣觉得方祖清语气有些太严肃了,怕吓到陶溪,便自己对陶溪柔声说道:“孩子,你从清水县过来也不容易,作为赔偿,我们可以资助你在文华一中继续读完高中,你考上大学后的费用,我们也给你出,直到你大学毕业,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陶溪再次从外婆口中听到这声“孩子”,只觉得呼吸滞涩,胸口发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堵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几个家长见陶溪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思考。
彭主任其实觉得这个补偿非常不错,毕竟陶溪家里贫困,将来读大学也是个问题,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对陶溪小声说道:“陶溪,要不你考虑看看?”
陶溪却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嗓音涩哑:“我不想接受。”
叶玉荣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倔,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一直支着额头不发言的杨争鸣,见他没反应只好有些无奈地看向罗徵音,想着罗徵音认识陶溪,没准说的话更管用。
罗徵音向陶溪坐近了些,放柔语气劝道:“陶溪,你不是喜欢画画,想申请国外的艺术学校吗?我们也可以供你出国留学,你与钦禾关系这么好,正好可以一起去美国,不好吗?”
陶溪在视线模糊中听到“钦禾”两个字,沉默着,还是执拗地摇头。
方祖清一辈子性格固执,生的女儿也固执,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比他还固执的孩子,敛去脸上的严肃,对陶溪放缓语气说道:
“孩子,我能理解你的愤怒,说老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感到愤怒,不愿相信我的孙儿会做出这样荒唐不堪的事。”
他说到一半开始重重咳嗽,陶溪忍不住抬起视线看过去。
叶玉荣忙将水递给老伴,方祖清喝了几口水才平复下咳嗽,他看着陶溪,已经浑浊不清的眼睛里浮现几分沉痛,苦涩道:
“他妈妈走得早,又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们都娇惯着他,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头,把他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格,如今他犯了糊涂做了错事,我们这些家长也有错,要向你道歉,也是真心想好好赔偿你。”
陶溪垂下头,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手指攥进掌心里,听方祖清继续说着。
“每个人都会犯错,小孩子会,大人也会,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曾经为一个错误付出过不可挽回的代价,现在我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实在不忍心再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为错误付出太大的代价。”
似是忆起什么往事,方祖清昏黄的眼睛里凝着哀恸泪意,一旁的叶玉荣忍不住别开脸,拿出手帕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方祖清从沙发上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几乎从未哀求过人的老教授,佝偻下腰,伸出颤抖的手,将一张纸递给陶溪,恳求道:
“孩子,是我们家的孩子对不起你,我们来替他偿还,你想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能办到,一定会尽力完成。”
陶溪的视野已经全然模糊,他根本看不清那张纸上是什么内容,只能看到那双不断颤抖的苍老的手。
曾经他无数次渴望过,渴望自己能像妹妹陶乐那样,在犯了错后,受到委屈后,有永远可以偏袒他、护着他的爷爷奶奶,他们会用那双苍老但有力的手将他护在怀里,为他遮挡一切责难打骂,告诉他,孩子别怕,来爷爷奶奶这里。
现在他伸出双手从自己的外公手里接过那张纸,低下头用力眨了下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
那张纸的首排正中央印着三个字:
谅解书。
里面条理清晰地陈列着他们承诺的赔偿事宜,每一条都足以让一个出身贫困的人心动,他甚至可以在下面继续写上自己的要求。
多么丰厚的赔偿,只要他签下字。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几个大人却终于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不对劲,他头垂得很低,将自己努力缩在一起,肩膀很小幅度地颤抖着,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谅解书》,只能听到被压抑得极低的哽咽,像被遗弃的幼兽哀鸣。
他们没想到陶溪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无法理解,从成年人的视角来看,接受这些丰厚赔偿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叶玉荣蹙起眉,关切地问道:“孩子,怎么了?”
罗徵音给陶溪递了一张纸巾,但陶溪没有接,她不知道陶溪在难过什么,只能试探着提议道:“要不和你的家人商量下,给你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问问?”
我的爸爸妈妈。
“我……”陶溪终于张开了唇瓣,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众人不禁望过去,看到一个高挑的少年满面寒霜地疾步走了进来,他目光直直落在被围在中央的那个孩子身上,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
“钦禾?”罗徵音惊讶地站起身,“你不是还在北京吗?”
林钦禾没有回答,看到了陶溪手上的那张纸,纸上有还未来得及干涸的泪滴,将“谅解书”三个字浸渍晕染成扭曲的墨迹。
那一瞬室内的众人都明显地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深重怒意,他眼神陡然阴沉下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张《谅解书》从陶溪手中抽走,骨节分明的手顷刻将纸张撕裂。
方祖清脸色难看,瞪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声音里含着怒意:“钦禾,你在做什么?!”
林钦禾冷峻的面容结着深厚寒冰,他几乎从未忤逆过这些长辈,此刻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从他们惊讶不解的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冰冷到极点:
“你们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徵音从未见过林钦禾发这样大的火,愣怔地哑口无言。
杨争鸣站起身,这毕竟是他儿子的事,他对林钦禾解释道:“我们想和陶溪谈一谈乐乐做的错事,看能不能协商解决。”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陶溪会反应这么激烈。
协商解决?
林钦禾睨了眼地上被撕碎的《谅解书》,神色讥讽,质问道:“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被人陷害污蔑,差点一辈子背负抄袭罪名,前途尽毁,你们会选择谅解那个人吗?”
几个大人闻言都沉默下来,杨争鸣皱着眉,这是他一直对陶溪难以启齿的原因,他很清楚,杨多乐做的事几乎能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何况还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孩子。
陶溪随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看向林钦禾摇了摇头。
林钦禾握住陶溪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对犹在沉默不语的众人冷声说道:
“陶溪不需要你们的赔偿,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亲人。”
这一句话犹如巨石入浪,几个大人茫然地看向林钦禾,脸上神情凝滞,仿佛并没有听清这句话,看到林钦禾带着陶溪出去了也没反应过来。
林钦禾握着陶溪的手,带着他走出了这间密不透风的会议室,门被重重关在身后。
站在门外等待的苏芸看到他们出来,对林钦禾问道:
“是要现在告诉他们吗?”
林钦禾点了下头。
陶溪蓦地抬起头,湿润微红的眼睛看着林钦禾,林钦禾用拇指轻柔地抹去他脸上还未干的泪水,然后再次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气,对他说:
“别怕,我们现在回家。”
陶溪点点头,跟着林钦禾远远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苏芸看着他们走远后,才再次打开了会议室的门,罗徵音从惊惶中回过神,看到苏芸怔忪问道:“苏秘书,你怎么来了?”
苏芸对罗徵音笑着说道:“罗夫人,钦禾拜托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一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彭主任知道他们定是有什么要事,忙站起身向众人告别离开了会议室。
杨争鸣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林钦禾那句话始终在他脑内反复,他按捺不住地向苏芸走近几步,疾声问道:
“刚才钦禾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慌张地都没意识到苏芸并没有听到林钦禾那句话。
苏芸将室内神色各异的几人看了一遭,有些担心他们能不能接受,尤其还有两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在。
“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将会议室里的屏幕打开,接通后点开了一个视频。
屏幕上清晰展开的画面里,一个穿着病服的中年女人坐在病床上,这个女人面容苍黄,整张脸都有些不太正常的浮肿,布满皱纹的眼角夹着层层叠叠的愁苦。
对于杨争鸣与方家二老而言,这是一个故人。
但此刻的他们都没能认出来,毕竟已经过去十七年,当年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也几乎全然变了模样。
直到视频开始不久,这个女人用熟悉又陌生的浓重口音,满脸忏悔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杨争鸣目光猛地震颤,他惊惶地看向坐在一旁的方祖清与叶玉荣,看到他们的神色也陡然凝重,似是想起了什么。
唯有罗徵音面色焦急而茫然,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他们都神情沉重、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幕,她只能继续看向视频,终于,她在这个女人口中听到了一个烙印进她生命的名字:方穗。
接着一个残忍的事实从这个女人口中磕磕绊绊毫无逻辑地讲述出来,讲述了十七年前下着雪的冬夜,两个孩子如何在同一天降世,又如何在她一念之差中被交换了命运。
罗徵音耳蜗轰鸣,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那个女人说到一半低下头捂着脸痛哭,她却依旧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
她目光僵直地看向两位老人,空茫无助地去抓身旁叶玉荣的手,张了张嘴,想要急切地寻求什么回答,却发现叶玉荣的手冰冷得可怕,和她一样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而方祖清瞳孔紧缩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女人,皮肉衰老垂下的面孔呈现异样的青紫,他们神情震恸,可又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她说的是真的吗?”罗徵音惊惶万状地喃喃道,屏幕里的女人还在痛哭,一声声都让她心脏慌跳不已,她癔症似的自言自语地问道,
“乐乐……乐乐不是阿穗的孩子吗?那,那阿穗的孩子在哪里?在哪里啊?”
可还是没人回答她,杨争鸣垂着头将脸埋在手掌里,那双手骨节凸张,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动着,从胸腔里压出一声叹息。
这时视频中女人的痛哭声终于渐渐止住,她双眼无神地看着镜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给那个被我留下来的孩子,取名陶溪。”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在会议室轰然炸开。
“祖清!”
叶玉荣疾呼一声,只抓住了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伴如同台风天被雷暴摧折的老树,重重地倒在地上。
杨争鸣与苏芸奔过来将老人一把搀起,扶抱着向门外赶去,罗徵音怔怔回神,手脚瘫软,撑着沙发扶手借力站起身,后知后觉跟上那阵慌乱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终于赶在零点前能发了
59 第59章(恢复更新)
陶溪被林钦禾带着出了校门,但并没有回去他们住的地方,而是一个老城区的馄饨摊。
因为文华大学在附近,老街巷里来往着不少大学生,夜市张罗着在路边摆起了摊子,冷瑟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烧烤摊的孜然香气。
挂着“老孙馄饨”招牌的红色塑料雨棚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滚动着白色水汽的大锅前下着馄饨,见林钦禾带着一个男生进来,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问道:“又翘课了?”
“没翘课,晚上放假了。”林钦禾说道,让陶溪坐在角落里避风的餐桌旁,自己用开水烫洗一次性碗筷。
“很干净了,还洗什么,就你小子讲究!”老人看林钦禾洗得仔细,忍不住骂道。
陶溪坐在塑料凳上,好奇地看着他们讲话,他没想到林钦禾也会来这种市井的犄角疙瘩,还和这位被叫老孙的老人挺熟稔的样子。
老孙注意到陶溪的视线,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还仔细瞅了会他,对林钦禾不知道说了什么,林钦禾很浅地笑了下,回了一句话。
没过多久,林钦禾将一碗满当当的馄饨放在他面前,说:“这里的馄饨挺好吃的,你试试。”
陶溪捧着碗闻了下,鲜香瞬间充盈鼻腔,他用林钦禾递给他的勺子埋头吃了好几口,确实很好吃,汤汁鲜美,整个胃都温温地暖和起来。
他问坐在一旁的林钦禾:“你经常来这里吗?”
林钦禾也在吃一碗馄饨,正要回答,就听在下馄饨的老孙笑呵呵说道:“他六七岁离家出走就来我这儿哩!”
陶溪顿时愕然地看向林钦禾:“离家出走?”还是那么小的年纪。
林钦禾神色有些不自然,微微侧开脸说:“只是从家里走到这里,吃了一碗馄饨就回去了,不算离家出走。”
老孙闻言笑道:“那碗馄饨还是我请他吃的,他还对我说,以后一定会报答我的。”
陶溪没忍住笑了,在垂吊着的白炽灯下,晦暗着的双眼里闪烁着笑意,问林钦禾:“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