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钦禾淡然道:“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老孙听林钦禾这么说,只笑着摇了摇头。
雨棚里很快又进来了几个大学生,老孙忙着去招呼生意了,塑料薄膜外冷风呼啸,棚内倒是在充盈水汽间暖意融融。
“那你后来是自己回去的?还是家里人找到你的?”陶溪好奇问道。
林钦禾想了想,说:“家里人带我回去的。”
“那挺好。”陶溪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回忆着说道,“其实我也离家出走过,忘了什么事了,还走到了隔壁那座山,但天一黑我就自己跑回去了。”
林钦禾问:“回去的路上害怕吗?”
陶溪点点头,说:“山里晚上很黑也很安静,我又胆子小怕黑,听到狗叫都要吓一跳,那时我就想,要是能一夜胆子变大就好了,我就不害怕离开那里了。”
他说话间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林钦禾握进了掌心里,密实地包裹着他。
林钦禾看着他,微微挑了下眉,说道:“你在我面前好像从来没有胆小的样子。”
陶溪怔了怔,回顾了下自己刚到文华一中时,上蹿下跳往冰山似的林钦禾面前凑,哪儿有半点畏缩。
“那不一样。”他笑了笑。
奔向林钦禾是他做过最勇敢的事。
但回一个陌生的家还是会害怕的,就像幼时离家出走又自己回去的路上,怕家里人为了这事儿打骂自己,也怕他们不打骂自己,矛盾而忐忑。
陶溪盯着汤碗出了会神,林钦禾便握着他的手陪着他沉默,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说话,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林钦禾,也像是说给自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我说是因为答应了郭萍,其实并不是。”
“因为我有点害怕,我怕我想象得太美好了,但最后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怕他们对我失望,不愿意接纳我,也怕他们因为对我愧疚,千方百计地对我好,怕他们对我和杨多乐感到左右为难……”
这些矛盾复杂的想法他从来没对林钦禾说过,这是他不想展现的自己懦弱畏怯的一面。
林钦禾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对他温声道:“我明白。”
陶溪点了下头,他从学校出来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似乎在这一刻打开了话匣子,像是想把塞在心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继续道:
“今天我见到……他们,其实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的,那张谅解书虽然有点意外,但其实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如果换做我,我想他们也会为了我这样做的。”
他感受着林钦禾手掌的温度,这份温热似乎给了他继续剖开自己的勇气,
“但可惜我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我就突然,突然有点委屈,明明想大声告诉他们真相的,但就是说不出口。”
陶溪感觉自己说到“委屈”时,身旁人握着自己手的力道似乎重了些,他说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仰起头眨了下眼睛,再转头望向林钦禾时,双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说:“不过我现在好像不怕了。”
所有忐忑不安都源于有所期待,又消弭于更大的期待之中,当他在会议室里看到林钦禾,他突然意识到,他有更期待的、属于自己的未来与生活。
“真不怕了?”林钦禾看着他问道。
陶溪点点头,语气轻松道:“大不了我就一直跟你住嘛,又不是非要在那个家里呆着,以后留学工作什么的,迟早也要出去的。”
林钦禾闻言扬了下眉,说:“大不了跟我住?你回了家,也得继续和我一起住。”
陶溪有些好笑地问道:“那万一他们坚持要我住家里呢?”
“我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吗?”林钦禾反问道。
陶溪怔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林钦禾,林钦禾与他对视着,继续道,“或许以后很久也没法有一个凭证能证明,但这一点始终不会变,也不需要证明,知道吗?”
他们无法在国内有被法律认可的关系,也无法在一个户口本上,但没有又能如何呢?
家本来就无需证明。
陶溪看着林钦禾好久才回过神,眼睫微垂着,嘴角却向上翘,说:“我知道了。”
他反握住林钦禾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偏头小声道:“那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今天林钦禾带他走前对那些长辈显然是有些失态的,在带着他离开后,林钦禾就收敛了所有情绪,但他知道林钦禾心里或许还在难受。
林钦禾沉默了一会后,开口道:“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感到失望,陶溪怎么可能不需要亲人,他比陶溪更希望他能拥有圆满的亲情。
老孙招呼完一桌客人,走过来问要不要再添一些馄饨,陶溪点头道了谢,又吃了小半碗,到最后都撑得有些站不起来了。
两人吃完馄饨本来要走,但陶溪突然闻到外面烧烤摊飘来的味道,便撺掇林钦禾出去给他买。
“你还吃得下吗?”林钦禾问了一句,但还是出去给陶溪买烧烤去了,晚上烧烤摊生意很好,他排队等了些时候才烤完,回来时看到陶溪正听老孙讲着什么,见他进来两人停了说话。
陶溪看到林钦禾神情有些严肃,刚要问怎么了,林钦禾走过来对他低声说了方祖清昏倒的事。
林钦禾在等烧烤时接到了苏芸的电话,得知方祖清在会议室晕倒后被送到了汉南医院,万幸老人家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心神震动晕厥,医生说很快就能醒过来。
陶溪在听到消息那一刻心脏慌跳了下,紧接着涌上一股后怕,他没办法想象万一方祖清真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办。
林钦禾握住他的胳膊,安抚道:“方爷爷不会有事的。”
这时林钦禾的手机又来了一个电话,他拿出来一看,竟是杨争鸣。
杨争鸣极少联系林钦禾,他与罗徵音关系恶劣,但因为儿子的原因偶尔也会联系林钦禾,这次给林钦禾打电话,却是为了真正的儿子,林钦禾不由觉得有些讽刺。
电话里杨争鸣声音沙哑,兜兜转转寒暄几句后,还是委婉地问林钦禾,能不能与陶溪说说话。
林钦禾看向一旁的陶溪,陶溪对林钦禾轻声说道:“你跟他说,我明天去汉南医院。”
方祖清病倒,他理应去看望,这件事迟早也要摊开来说清楚,没什么好回避的。
林钦禾对杨争鸣说了后,杨争鸣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在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个“好”字后,才详细告诉了林钦禾病房号,又问需不需要他明天来接陶溪,林钦禾拒绝了。
挂了电话后,林钦禾对陶溪说:“明天我送你去。”
陶溪点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去后,在陶溪洗澡时,林钦禾给父亲林泽实打了电话,之前杨争鸣在挂电话前对他说,他母亲罗徵音状态不太好,已经被林泽实接了回去。
他知道,真相大白后最受冲击的除了方家二老,还有他的母亲。付出十几年心血养大的孩子,并不是方穗亲生的,这件事对于罗徵音而言,要比杨争鸣更难以接受,也更痛苦。
林泽实显然早已通过苏芸知道了陶溪的事,他告诉林钦禾,罗徵音确实抑郁症复发了,现在他陪着她在疗养院里,让林钦禾不要担心。
陶溪洗完澡出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卧室,看到林钦禾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神情沉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察觉到陶溪的脚步声,林钦禾回过神,伸手搂住陶溪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林钦禾似乎很热衷做这事,陶溪打了个呵欠,没什么力气地垂着头,感受着暖融融的热风,和穿梭在发间的修长手指。
吹完头发,陶溪抬手摸了下脑袋,不意外地感觉到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默默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靠在林钦禾胸膛前,过了一会问道: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事?”
林钦禾还在试图用手补救他的头发,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斟酌了会说道:“你……养母住院了。”
之前陶坚的前同事看到陶坚出现在汉南医院后,对苏芸报告了这件事,很快查到陶坚是在汉南医院陪郭萍住院,林钦禾知道后,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告诉陶溪。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从来没想让陶溪自己去向方家人说出真相,他不忍心。
知道郭萍来了文华市后,他便打算让这个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去揭开一切,郭萍也答应了,甚至主动提出要向方家人道歉赔罪。因为郭萍在病床上行动不便,最后只录了一个视频。
只是没想到后来又出了杨多乐这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陶溪在听到郭萍住院后,身体僵硬了片刻,过了很久才平静地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林钦禾说:“尿毒症,晚期。”
陶溪紧紧闭着眼睛,将下颌靠在林钦禾的肩膀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沉闷混杂,错乱难言。
他努力回忆着过去郭萍身上的征兆,但过去两年他极少回家,郭萍那张总是夹杂着愁苦的脸竟有些模糊了。
他恨郭萍吗?当然是恨的,可是。
陶溪将脸埋在林钦禾脖颈旁,深深吸了口气,林钦禾抬起手轻轻抚摩陶溪的后颈,吻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道:“睡觉吧。”
这一觉陶溪并没有睡好,他做了很长的梦,有时是郭萍,有时是陶坚,最后是陶乐,小姑娘抱着他哭,嘴里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就被林钦禾喊醒了。
上午陶溪与林钦禾去了汉南医院,他在医院附近买了些水果,像是所有探望长辈的晚辈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住院部门口碰到陶坚。
陶坚趿拉着一双拖鞋,脸上胡子似乎有几天没刮了,看起来十足邋遢,陶溪险些没认出来。
他这位养父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是早点,迎头看到陶溪也愣了下,目光落在陶溪手里的水果篮两秒,又看了眼一旁目光冷淡的林钦禾。
陶坚冷笑道:“终于知道来看你妈了?”
陶溪闻言皱了下眉,陶坚反应挺快,看陶溪这表情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他很快挤出一声讥笑,阴阳怪气道:“哟,看来这是已经认了亲爹,赶着来尽孝了?”
林钦禾看陶坚的眼神阴沉下来。
陶溪对陶坚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心平气静道:“我现在没时间与你吵。”
说完他与林钦禾转身向电梯继续走去,但走了没几步,陶溪听到后面传来拖鞋的趿拉声,他脚步顿了下。
陶坚伸出手想抓住陶溪的胳膊,但陶溪被林钦禾搂住向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
他没再动手,只竖着眉毛问陶溪:“你知不知道杨多乐那小子现在在哪儿?”杨多乐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陶溪反问道:“你不是一直找他要钱吗?怎么会不知道?”
陶坚脸色乍然变得铁青,嗓子眼都在冒火:“我是他老子,他妈生病了,出钱给他妈治病不应该?!”
陶溪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找他。”
陶坚沉默下来,那一刻陶溪似乎在这个他喊了很多年爸爸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浓重的疲惫与颓丧。
陶坚最终摆了下手自己转身走了,但没走几步又蓦地转过身来,对陶溪不耐烦地甩下一句“你有时间就去看下她,她想见你”,然后没等陶溪答应就彻底走远了。
陶溪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林钦禾在推进涌出的人流中握住他的手,放进掌心里,拉着他进了电梯,对他说了郭萍的病情。
郭萍已经是尿毒症晚期,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里做透析,但医生说最好还是要肾移植,陶乐太小,本身还患有红斑狼疮,陶坚急着找杨多乐,应该是为了这件事。
陶溪却觉得这或许并不是郭萍的意思。
郭萍愿意为了这个儿子将他亲手递给别人,苦守秘密十几年,会忍心让他为自己换肾吗?
但这也与他无关了。
电梯门打开后,陶溪看到杨争鸣正站在出口不远处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的到来。
杨争鸣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挺括昂贵的布料已经有了些许褶皱,往日里春风和煦的英俊面孔透出浓重的疲惫,身上还有未散的香烟味道,显然这一夜他并没有怎么休息,但当他看到陶溪时,还是很快露出一个笑容。
只是在喊陶溪的名字时,杨争鸣有一瞬的不自然,这种不自然在他想替陶溪接过手里的水果,陶溪却说“不用了,杨叔叔”,更明显了些。
杨争鸣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笑意滞在嘴角,转而为两人带路,他向来善于交谈,此刻却不知道与眼前自己亲生却陌生的孩子说什么,只好说了些方祖清已经醒了让他不要担心的话。
陶溪自然地接着杨争鸣的话头,没表现出抗拒,但也没什么想要亲近的意思。
说实话,他对杨争鸣印象不怎么样,只一个与他母亲肖似却愚蠢的关凡韵,就足以让他对这个父亲印象差到极点。
从电梯到病房的路并不远,陶溪很快就跟着杨争鸣走到了病房门口,林钦禾停下了脚步,对陶溪侧头低声道:“我等会来接你。”
这毕竟是方家与杨家的家事,林钦禾自知不太适合参与进去,他握住陶溪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