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为热爱,因为野心蓬勃,不甘与恐惧矛盾地冲击,导致心理状态几近崩溃,宋仰此刻的为难之处他都感同身受。
这是大部分运动员都会面临的难题,他知道宋仰终有一天也要在绝境中做出抉择,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他没办法像周游那样,轻松淡然地安慰宋仰:“不练也没关系的,其实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值得你去挖掘。”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有趣的新鲜事,可对于他们而言,对弓箭的爱融进骨肉,一旦分离就好像断线的风筝,失去方向。
这如果放在武侠,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就是走火入魔。
那晚之后,李浔没再催宋仰到箭馆上课,他认为宋仰需要时间去思考和规划,至于怎么选择,他都得尊重。
到了周五的傍晚,他收到宋仰主动发来的信息,但不是什么好消息。
宋仰:【这周有事,晚点回,你不用带我了。】
他们平时每两周回一趟家,从宋仰入学到现在,都是一起回家,毫无例外。
他感觉宋仰在刻意躲他,但只是因为一个省运会名额吗?他认识的宋仰,没那么小家子气。他们的感情总不能因为名额而产生裂痕吧?还有,宋仰和周游那关系是闹哪样?就单纯倾诉舒解郁闷还是另有所图?
一天天上赶子地在人姑娘面前刷存在感,看书非得找个这么僻静的小角落,卖可怜能刷好感度吗?真是愚蠢!
他完全忘记自己几天前被宋仰那小眼神戳得方寸大乱的时刻,满腹酸水往外喷涌。
也不知道这俩人最近还有没有暗戳戳联络增进感情,周游会对宋仰动心吗?
带着一肚子怨气,他气势汹汹地坐进车里,差点儿把车玻璃震碎。
长路漫漫,副驾没人扯皮,李浔困倦无比,连打好几个哈欠。
百无聊赖,他瞅了一眼汽车中控仪表台上的熏香小摆件。
摆件捏的是三个坐在草坪上野餐的小人和一条狗,五官那是丑得各有千秋,但勉强能从衣着风格和发型判断出,一个是他,一个是初之,一个是宋仰,狗子自然就是尿尿了。
那是宋仰过完年搓了送给他的,还贴心地上了颜色,就是技术一般了点,涂抹得不那么均匀,据宋仰解释说:“这是高光你懂不懂!?一看你就没学过艺术!”
“行行行,艺术艺术……搁着吧。”
“我再给你滴点精油,提神醒脑用的。”
“你上回不说这味道是安神助眠的吗?”
“是吗?那我可能记错了。”
“这能记错吗?我开着开着睡着了怎么办?”
“这不是有我呢吗,我能让你睡着吗?”
李浔想到这,酸酸涩涩地“呿”了一声,弹了摆件上的宋仰一个大脑崩。
小屁孩的承诺果然不可信。
就这个吓唬人的玩意儿,将李浔的思绪扯远了,后边的车子鸣笛提醒,他才放下手刹,重新启动。
结果高速上,一个哈欠的功夫,他错过高速卡口,得多绕二十公里。
“靠!”李浔猛拍方向盘泄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错过的卡口还是错过的其他。
同一时间,宋仰在高铁车厢里,同样的百般委屈。
他抢票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靠近窗口的位置。左边坐的是抱着两岁娃娃的阿姨,孩子哭哭啼啼哄不好,还总拿小脚踹他,右边一位开功放刷短视频的大叔,前方泡面香气四溢,后方大婶们高谈阔论,他陷在这四面楚歌的环境里,抱着自己的小背包,无奈望天。
早知道就不整这一出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是有意给李浔发那条消息的,谁让李浔把名额给别人,还对他不闻不问,整整一周,就主动发了三条消息。
怎么还不来训练?
今天来吗?
来吗?
态度一次比一次敷衍,都没有丁点儿在意他的样子,连他翘了体育课都漠不关心!
他以为发了那条消息,李浔至少会关心一下,他究竟碰上了什么事情,谁知道李浔回了个“好吧”,扭头就走。由此可见,他在李浔心里,啥也不是。
水都泼出去了,他只好临时订票,一个人摸索到火车站。
车站曲折蜿蜒,像座迷宫,他排队取票费半天劲,结果错过一班车,只好改了班次。
手机快没电了,他拨通宋景山电话,说自己在高铁上,预计还有一小时抵达,让他提前到列车站点附近候着。
宋景山觉得奇怪:“欸,你今天怎么没坐阿浔的车?”
宋仰扁扁嘴,现编理由:“我皮薄,不想每次都麻烦他等我。”
“哟——”亲爹毫不客气地嘲讽,“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宋仰气鼓鼓:“手机没电了,不跟你啰嗦了,记得在南城百货的大门口等我啊,带点吃的,我快饿死了。”
“好好好……”电话还未挂断,那端传来了初之软软糯糯的小奶音,“是小仰哥哥吗?”
“对呀,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接他?”
还没来得及听到初之的回复,老爸已经将电话给挂断了,宋仰无奈一笑,定好闹钟,戴上眼罩和耳机,靠在椅背假寐。
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做了个梦,梦见李浔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
箭馆明晃晃的灯光下,李浔扔给他一张考勤卡,面沉如水:“你看看你,多久没来训练了?就凭你这样的态度,也想进省队?”
卡片上大红色的叉叉像恶魔的爪牙,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向李浔道歉,李浔却告诉他:“如果真的那么痛苦,就不要再练了,这世上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肯定还能找到让你感到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你以后也别再叫我师父了。”
他是被吓醒的,醒来时掌心都是虚汗。
他都不记得这是这个月第几次做噩梦了。他以前很少做噩梦,就连高考前的那几个晚上,梦见的都是考完出去旅游。似乎是从这学期开始,他烦心事越来越多,做噩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待他揭下眼罩,看见窗外夜色如墨,繁星点点,边上的小孩和大叔都睡熟了。
他抱着背包,悄悄起身。
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没有导航定位,他只能凭着感觉跟随人流往外走。
烤肉肠的香味四处弥漫,刺激着他的唾液分泌,可摸遍身上和包里所有口袋,只摸出两枚钢镚,还不够买瓶矿泉水的。
最可气的是他后来还是选错了出口,得绕一公里才能到百货商场。
““早知道就不回家了……”他的嘀咕声和肚子的叫嚷声遥相呼应。
也不知道老爸到了没有。
宋仰耷拉着脑袋,脚尖勾了只不知道从哪飘过来的塑料袋,一路踢着走。
淡薄的月色被风里的树枝摇碎,妆点在他脸上,明暗交替,看起来有些落寞。
李浔第三次按响喇叭。
宋仰终于抬头朝他看了过来,似乎还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李浔又用远光灯晃了晃他。
借着路边商店的光亮,宋仰看清车牌,心头一惊,来不及细想,欢欣雀跃地绕过街边绿植。
车窗正好降下。
“师父!你怎么来了!?”
李浔细细打量窗外的少年,不过就一周而已,宋仰明显瘦了一圈,小脸都快瘦脱相了。
他心口还酸着,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临危受命,不来不行。”
宋仰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李浔是没有义务来接他的,既然来了就是一份恩情,他别扭也不闹了,满怀欣喜地钻进副驾:“是我爸让你来的啊?”
“不然呢。”李浔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
“舅舅,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哦。”一直藏在后座啃蛋饼的李初之冒出正义的声音,“明明是你非要来的。”
李浔:“……………”
第46章 “师父……你好厉害。”
宋仰的耳朵可尖着,自动翻译了初之的童言童语。
“师父,你……”
李浔炸毛,嗓门调老高:“赶紧吃吧你!这玩意儿得趁热。”
宋仰再次张嘴。
“你不吃还我!”李浔作势要抢,宋仰嗷呜一大口,嘴巴撑成大嘴猴,李浔无意瞥了他一眼,再认真看一眼,没忍住乐出声。
这家配方是改良过的,里面放了很多料,一口咬下去,满是培根浓郁的烟熏香。宋仰饿坏了,将纸袋一撕到底,腮帮子被食物撑得鼓鼓的。
这是他这一周来吃得最香的东西。
天知道他前两天有多想找李浔一起吃饭,可他怄着气,拉不下脸,刚开始是为了那个名额憋屈,后来是因为私人感情。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矫情,非得证明点什么才满意。
灌饼外壳焦脆,软硬适中,在齿缝里久久留香,宋仰边吃边欣赏窗外的风景,脑海回响着李初之的那句话。
明明是一样的夜色,一样的高楼,心境和两分钟前截然不同,他情不自禁发笑。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明明因为李浔不搭理他难过到要爆炸,可人一出现,他又兴奋得像炸开的烟花,什么都无所谓。
他感受着心态的变化,不断告诫自己,以后要大气,一定要大气。
一大一小吃得正欢,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咕噜”声,宋仰侧耳一听。
“师父,你自己没吃吗?”
李浔“嗯”一声:“买饼的那地方没车位,又有交警巡逻,我怕被贴条,就买了俩。”
宋仰低头瞧瞧手里的饼,已经啃剩半个了,他扭头看看初之。
初之爱吃肉,不爱吃素,吃东西前会把菜叶子抠掉,手里那个已经被她糟蹋得不像样了,并且这犊子还有点护食,哪怕是没了肉的蛋饼,也没有一点要贡献出来的意思,小脸扭向窗外,装没听见。
“要是你不嫌弃……”
宋仰话音未落,旁边那位已经抢先:“不嫌弃。”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太急,李浔又补充:“我确实挺饿了。”
宋仰赶紧把带肉的那面递过去,李浔一大口,他一小口,欲盖弥彰地避开咬过的地方,可避不开生理上的愉悦。
他从没见过李浔和谁共用一个杯子,同吃一份食物,他就是喜欢和李浔发生点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
两个人吃半个饼还没后座那位吃得快,李初之吃饱喝足,歪着小脑袋睡觉,李浔把音乐关了,车里一下变得很安静。
宋仰把小丫头的星黛露放在肚皮上,时不时揉两下,小声问:“你怎么都不问问我这几天为什么没去训练。”
不提这茬还好,李浔又想起那天在树后看见的画面,周游轻抚着宋仰的后背安慰。
“你不是说上课忙吗?”他仿佛喝了三斤老陈醋,意有所指,“难道是骗我?”
“没……”宋仰低头不语。
李浔看了他一眼:“是在烦恼要不要继续练箭吗?”
宋仰吓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李浔勾勾嘴角:“笑话,我几岁你几岁?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能摸不透?”
宋仰他胆怯又心虚的小眼神一扫:“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
这也正是他可以向全寝室乃至班上同学诉苦,却一直不敢向李浔吐露心声的原因,他不想被最喜欢的人瞧不起,更不想让李浔觉得自己当初是看走眼了。
李浔反问:“那你会觉得我没出息吗?”
宋仰毫不犹豫:“当然不会!”
“那不就好了。”
“可咱俩高度不一样,你都是国家队的了……”
李浔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有没有出息也不是依照能不能进国家队这个标准来评判的啊,你年纪轻轻,其实就已经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一切都来得及。”
“是吗?”宋仰像根麦穗一样垂着头,“可我现在都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像胖哥说的那样,一事无成,反过来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别老在意别人说的那些,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谁都无法保证你的未来一路风光,不过我可以肯定一点,不管将来你进入哪个行业,都是一样会遇到挫折的,你对这个行业的爱,决定着你所能承受的痛苦的程度。假如真的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你可以转行尝试新鲜的事情,就像我一样,曾经我也很难想象离开国家队后的生活,但一切都没有预想中那么可怕,看着你们逐渐成长起来,也是一件让我有幸福感的事情,相信你也会找到的。”
直到这一刻,宋仰才真正感觉到李浔是个和他有十二岁年龄差的男人。
这些话浅显易懂,却不是同龄人会告诉他的。
宋仰:“你真会安慰人。”
李浔笑笑说:“在做决定以前,首先你要问问清楚你的内心,究竟在期待什么,恐惧什么,以及你到底有没有在尝试着克服这些恐惧,还是任凭它们不断发酵,吞噬掉你的热情。”
宋仰被他问得有些心虚。
“如果你真的已经努力过了,可情况还是那么糟糕,练箭带给你的痛苦远大过快乐,那就先歇歇……”
宋仰想起自己在高铁车厢里做的那个梦,惊恐道:“你下一句该不会要接‘以后别叫我师父’了吧?”
李浔弹了他一个大脑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我认你当徒弟第一天就说了,你忘了?”
宋仰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他哪能不记得。
李浔一板一眼地同他分析:“我知道你现在面临着很大的学习压力,这压力有一大部分都源于你父母对你的期望,你有没有想过跟他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一下?试着告诉他们你的喜好,追求,而不是一味地隐瞒和逃避。实际上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有时候反而会让矛盾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