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说完,边上一些外国观众齐刷刷望过来。有人猜是助教,也有人直接问他和宋仰什么关系。
李浔笑着答:“He's my family.”
第65章 (下)
裁判吹哨,宋仰和安志宇同时站到起射线,第一局宋仰先,松手就是一个十环。
“好!”李浔兴奋地吼了一嗓子,声音比宋仰身后的教练员还要洪亮,连带着四周掌声连天。
可他刚称赞完,隔壁就来了个更精准的十内环,韩国队的欢呼声盖过了他们。
好在淘汰赛只按积分来判定输赢,只要稳定在十环就没问题。
宋仰这边的计时器开始倒计时。
他低头,勾了支箭,搭在箭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场内环境嘈杂,也如同他此刻活跃跳动的心脏,无法平静,韩国队的实力太强,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
他闭上左眼,焦点集中在瞄准器上,对面的靶纸渐渐虚化成带颜色的光圈。
瞳孔,准星,靶心在一条线上重合,信号片降落的一刹,他松开手。
随着裁判员的一声“Ten”,他颤抖地呼出了一口热气。
可他的双肩都还没来得及放松,旁边的安志宇又用一个十环将气氛带到最高潮。
这就是和韩国人对打的可怕之处,除了技术,还得比心理素质。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放最后一支箭,而且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反复地念——这轮不是十环,你就输定了。
只能是十环。
必须是十环。
宋仰吞咽了一下,再次抬弓,周围的窸窣聊天声、胸腔的振动在他脑内敲响一片杂乱的音。
第三支箭的放箭速度比前一支慢了整整五秒,但万幸的是,是个十环。
他如释重负地呼气,肩膀沉了下去,他反射性看向李浔的位置,李浔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就在大伙祈祷安志宇射偏的时候,安志宇又来了个十环,中国观众小声叹气,就连王南风也很不稳重地轻叹一声,表达着对下一轮比赛情势的焦虑。
两边都是三十环,各得一个积分,这就意味着宋仰接下来还是得保证自己不出一丝一毫地差错。
第二轮还是宋仰先放。
安志宇单手扶在弓箭架上,眼神自信而散漫地盯着他,一副“我就等着你出错”的表情。
在如此高压下,宋仰无意识地舔了好几次嘴唇,越舔越觉得喉间干涩。
王南风问:“你之前说他十环命中率多少来着?”
李浔拧眉望向不远处那道背影,宋仰或许是太紧张了,刚换上没多久的短袖已经显现出汗水的流向,从后颈和双肩处扩散,如同壮丽的瀑布,一直蔓延到后腰。
他不情不愿地说:“80%左右,但他没什么大赛经验,心理素质肯定不够硬,很可能……”
话音未落,就是一个九环。
宋仰皱眉“啧”一声,表达着对成绩的不满,这个九环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早。
第二轮,三十环比二十八环,场上比分3:1,韩国队士气高涨,振臂欢呼。
韩国队的教练员看了中国教练一眼,眯起那对本就不大的眼睛,露出一个带有轻蔑意味的微笑。
第三局,两队以29环的成绩打了个平手,各得一分,总比分4:2。
安志宇只需要再赢一轮就结束了。
王南风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宋仰刚才那几把着箭点的分布,都有些偏下,且已经分散。
一般来说,运动员的着箭点偏上,就说明力道还足,往下则相反,而着箭点越是分散,也意味着运动员的注意力也受到干扰,肢体不够稳定,体能和心理都被逼到了一个临界点。
“小朋友还是太紧张了。”王南风放下望远镜说,“有时候太想得太多反而适得其反。”
“嗯。”
李浔又何尝不是从这种困境里走出来的呢,他想起当年亚运会,最后一轮对阵的是一名奥运冠军,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但没办法,站在那个地方,呼吸频率都不是你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宋仰架起一支箭,所有人都跟着屏息。
可就在他将弓弦拉向下颌时,忽然“嘭”地一声脆响,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宋仰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以一个牙疼的姿势,无语地看向身后的教练。
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场面发生了——弓片从中间断裂,宋仰被自己的弓崩了一个大嘴巴子。
旁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略带嘲讽的笑声,观众席里也有笑声。
摄影机镜头,无数的手机镜头都对准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一种灼热感从面颊蔓延到耳朵。
配件都有寿命,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它们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让他下不来台。
按理说不应该。
东西都是省队给配的,用了也没多久。
难道是早上被人撞倒时候压出来的裂痕,没检查出来?
时间不允许他想太多,在教练员的提醒下,揉了揉脸,换上了另一套备用弓。
裁判重新计时。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回宋仰的动作上,唯独李浔留意到,宋仰被弓打到的地方明显泛了红。
应该挺疼的。
教练员背着手,用浑厚且沉稳的嗓音鼓励道:“别着急,慢慢来。”
宋仰应了一声。
可是,面对落后的比分,他的内心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他现在不仅要保证自己三支箭都拿满分,还得祈祷对面来一个九环,因为如果一直都是平局,对方也将比他先触碰到晋级线。
他不想败给安志宇;不想让教练难堪;更不想让李浔和现场观众失望而归。
他想赢。
他太想赢了。
而恰恰是这些不甘扰了他的内心,如石子投入湖心,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手里的弓箭千斤重,对面的靶心虚虚实实。
“Eight,八环。”
宋仰吸了口凉气,感觉很丢脸。
18米的距离打出这种成绩,就是重大失误。
被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袭击后,他几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一切都已于事无补,内心反而波澜不惊了。
王南风撞了撞李浔的胳膊,跟尊弥勒佛似的笑起来:“跟你当年的表现真是如出一辙。”
李浔知道他指的是亚运会总决赛,当时他面对强大的奥运冠军,乱了阵脚,导致发挥失常,打出一个在平常训练里几乎就不会出现的八环。
李浔看着宋仰说:“我能感觉到,他好胜心也强,但我想这不是坏事,起码这份好胜心能让他坚持走很远的路。”
“话是没错。”王南风面对已经没了悬念的局势,轻叹一声,“都说练箭练箭,其实练的都是一颗心,心沉得下来,他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成绩。”
“嗯,”李浔深有同感,“还是得再练练他。”
三支箭结束,宋仰没能追平比分,裁判宣布安志宇获胜,之后是宋仰和于慎微的铜牌争夺战。
都是中国队,谁拿都没所谓了,只不过冲着那份400美元的奖金,宋仰还是铆足了劲去打,第一轮到第三轮,九支箭打出89环。
王南风指着宋仰就笑了:“这孩子跟自己人打怎么就这么起劲呢?一点都不手软啊,这成绩要放上一轮多好。”
李浔:“他就这样,我一会儿下去说说他。”
王南风以为他是要去批评宋仰今天的表现,打住:“你都不是他教练了你说他什么?让队里的教练管去吧。”
李浔老凡尔赛了:“他就爱听我说的。”
比赛结束,三人上台领奖,冠亚军的领奖台比季军高出一大截。
宋仰没赢过他们,不高兴,全程崩着个小脸,比他的脸更臭的是于慎微的脸。
这就好比是考试考了个59.5,绞得他胸口疼,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宋仰学射箭才两年多,居然就这么超过他了。
晚饭时间,中国队里成绩最好的两位男队员,全都没胃口吃饭,囫囵塞了些点心,回房休息。
宋仰将自动关机已久的手机充上电,刚和天花板深情对视上,信息来了。
是李浔发来的一段小视频。他挽起裤腿,行走在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处,岸边有灯,照亮了一小方天地,海水清澈,漫过脚踝,宽大的脚掌将细沙踩出深深浅浅的坑。
忽然一个浪头打上来,李浔“我靠”一声,没来得及躲,膝盖以下的裤腿全湿了。
紧接着就是一段语音:“要下来一起玩玩吗?这里的海风很舒服。”
宋仰推开窗户就是大海,也回语音:“玩什么啊?堆沙子吗?”
李浔带着一点笑意的嗓音传过来:“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第66章 明明都是你在弄我好吧!
沙滩就在民宿的后边,走过去只需要五分钟,但宋仰还是选择跑的,像是发现猎物的豹子,越跑越快,直到海边的砂石钻进他的鞋袜,磨得生疼,他才不得不慢下来。
十一月是澳门旅游的旺季,这里虽不是什么有名的沙滩,但也聚着不少散客,还有摄影师团队在为一对新人拍照。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伸长脖颈,在偌大的海滩上寻找目标人物。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
李浔坐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插着耳机听音乐,看见宋仰朝这边走来,便把耳机摘了,和手机一起塞进裤兜,摸出两小袋蜜桃味的果冻。
宋仰伸手接过,但眉心是皱着的,也没一下塞嘴里,而是把果冻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估计是离不开比赛的事情。
李浔拍拍礁石,示意他坐下。
“没想到这边还挺漂亮的。”
“嗯。”宋仰将袜子塞进鞋里,放到一边,脚趾头埋进细细的沙子,埋得很深,感受到一点日光的余温。
李浔在等他的下一句,可是等了好久,宋仰也没有开启新的话题,他用脚碰碰宋仰的。
被海水浸泡过的,湿漉漉的沙子都蹭在宋仰光洁的脚背上。
“还难受呢?”
宋仰垂着头,双掌在膝盖上来回蹭,脊柱几乎弯曲成一道拉满的弓。
即使他一言不发,李浔也能充分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懊恼与不甘叠加在一起,变成无力的,深深的自责。
空洞的安慰多半是不起什么作用,李浔只能换个角度:“我跟你提过我教练吗?”
“嗯,你采访时聊过他,怎么了?”
“他今天也来了,夸你打得不错。”末了,又笑着补充,“尤其是和于慎微那场,太精彩了。”
宋仰不太确定地问:“你在笑话我?”
李浔伸手揉了揉小朋友的后脑勺,头发刚剪了没多久,还有些扎手。
“你第一次跟韩国队打,会紧张,这太正常了。”
宋仰侧过身,认真解释:“其实我最难受的不是因为我输给安志宇,是因为我让所有人的期待落了空。”
李浔说:“那你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假如站在台上的人是我,输给安志宇的人也是我,你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宋仰顿悟,摇摇头说:“我会期待你的下一场。”
海边的风停了,潮水却还是一下一下地往上涌,很积极地想要触碰他们的脚背。
宋仰翘了翘脚趾,还是闷闷不乐,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没发挥好,如果能把和于慎微那场的成绩和上一局换换,他起码还有和安志宇打加时赛的资格。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可是哪有如果。
李浔轻轻捏着他的后颈:“我知道你这会儿肯定不甘心,甚至是觉得屈辱,这些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也经历过。”
宋仰抬起了头,其实他也就是随口抱怨抱怨,并没有过多地期待李浔的回应,这些字眼让沉浸在孤寂中的他得到一丝安慰。
原来他的痛苦是有人理解的。
李浔继续说:“你得想明白一件事情,我们是运动员,不是神仙,不可能顺风顺水地赢下去,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输了就输了,身为运动员,你得试着承受,学会翻篇,以及接纳自己的不足。假如你已经把你最好的水平发挥出来了,就没什么好难受的。”
但是他没有,宋仰满腹惆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会儿就是紧张,心率也不稳,打到后边都颓了。”
“因为你太把他当回事儿了,你把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轻视的眼神都收在眼里,因为他傲慢又自负,你就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把非赢他不可,对不对?”
宋仰不说话,代表默认了他的话。
李浔说:“但这样也很容易影响你的心态,当你更在乎外界其他因素的时候,你的心就沉不下来了。”
“嗯……”宋仰将字字句句消化下去,“我明白了。”
这会儿的风有些冷了,摄影团队撤了,租借游泳圈和沙滩球的店铺陆续关门,海滩上的游客也少了一大半。
宋仰没动,李浔也不想动。
月色朦朦胧胧,整片海滩就只剩下海浪翻涌和他们起起伏伏的说话声。
宋仰撕开果冻,“滋溜”勾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咽了。
李浔歪了歪脑袋观察他:“现在心情好点了?”
“嗯。”宋仰也转头看他,唇角笑意渐渐变深,“有一个前辈真好啊,每次你一开导,我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你教练以前也这么开导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