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不是孩子了,他能做到的。”
林奈一转头,是雷托柔和的笑脸。他松开手掌,手指轻轻插入间隙中然后合握成一体。雷托将他顺势带入自己的怀抱,两人短暂地相拥。
尽管他们胜利了,但没有人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九点钟,粮食装车完成后终于从机场出发,在九点半到达了难民营。不少难民站在道路两边欢迎他们,欢呼声挤满了窄小的巷道,有人向他们脱帽行礼,女人们将花朵和彩色的围巾抛向车上的士兵。车子被兴奋的儿童团团围住,他们拍打车皮,嘴里高唱欢歌,甚至想跳上车和士兵玩闹。司机不得不放慢行车的速度,以免碰伤这些孩子。
林奈坐在车后将一个跑得磕磕绊绊的女孩子拉上来抱在怀里,她把一枚带塑料假花的小夹子摘下来,别在林奈的衣襟上。林奈亲吻她的额心,从怀里掏出一包军粮饼干给她。她用波什尼亚克方言对他说谢谢,夸他的眼睛好看。
尽管来之前林奈对萨拉热窝的难民营已经有所了解,但难民营的实际规模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林奈的想象。直到亲身走进这个城中城,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他的选择是对的,才明白当他选择了和雷托站在一起,到底选择了什么。
“这里什么人都有,塞族、克族、穆斯林、黑山人、马其顿人……甚至还有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总数大概在7万到10万左右。”雷托领着他下车去见负责人:“贝尔拉莫维奇说不定会告诉你,我们只把粮食留给了自己的同胞,但实际上穆斯林在这里的占比甚至都不是最大的。所以实际上真的说不好哪个民族分到的粮食最多。”
林奈还抱着小姑娘:“贝尔格莱德如果有这么大的难民区,早就暴动了。”
雷托笑起来:“萨拉热窝现在也够乱的了。我们刚刚都快把机场夷为平地了,你看看这里的人情绪多稳定,小孩子还能放出来到处跑。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家长早开始打包收拾行李准备逃难去了。”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把她从林奈怀里接过来:“叔叔受伤了,他抱着你会很辛苦的。我来抱你,好吗?”
林奈倍感欣慰。雷托抱着孩子的样子让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林奈能想象,如果他们俩有孩子,雷托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孩子。然而就在半个月之前,他还认为雷托只是个纯粹的变态,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们见到了难民营的负责人,他本来已经要休息了,被临时叫起来,披着睡衣出来见人,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民营的建成是自发的,政府没有介入管理,目前暂时由各族推选出来的代表组成的代表团平衡日常事务。说白了,这是一群被抛弃的人,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只能聚集在一起组织自救。联合国的救济也是这两年才偶尔会有一次。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至少能撑到春天到来。”负责人唏嘘:“这个冬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他们要是能再多等几天,哪怕几天,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
“还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告诉我,我们尽量想办法协调。”雷托能看出他们糟糕的境况。
“最需要的还是医生和药,什么药都行,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无数的病人,但哪怕是最便宜的药都非常稀缺,更不要提医生了。”
“我们可以把需求反馈上去,这样至少能让你们的声音传达出去。”
“噢,不,我们的声音不重要。”负责人摇头吐出一口烟,他夹着短小的烟屁股,即使只剩下一口也不浪费:“上校,我和你坦白地说吧。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乎他们的声音是不是能被听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曾经试图发声,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别人,但是最终换来的都是失望。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些破败的房子、帐篷或者是茅草窝——你爱叫它们什么都好——它们只是承载痛苦的容器,一面用来审度自己的镜子。这就是难民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并不是穷困、疾病和寒冷把我们聚在了一起,而是失望。我们来到这里,宣告我们对这座城市、对自己、对人和人的感情彻底丧失信心。”
雷托和林奈交换一个复杂的眼光,同时体会到深切的悲哀。
负责人终于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作出结语:“我们已经死了,你难道没看到吗?这座城市已经死了,而我们就是这座城市曾经活跃的那颗心脏。”
气氛太压抑了,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从难民营出来。林奈找猫鼬队长要了两根烟,一支给自己,一支分给雷托。两个职业军人借着尼古丁舒缓情绪。
雷托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战争会结束的,全民公投下个月就要举行了。只要波黑能够独立,我们有了独立的权利,会着手开始改革和经济恢复的。”
“你认为公投能够通过吗?”林奈问。
“能。”雷托点头:“这是最后的希望。我们已经打了一个世纪的仗了,该结束了。没有什么地方像我们一样能打一个世纪的仗。总要结束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结局。”
林奈握了握他的手,给他一个笑容:“我不能保证能给你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我能保证,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雷托揽过他的后脑勺,两人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他们没有回驻军指挥所,两个人把大部队安全带回后单独离开,雷托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回到在萨拉热窝的公寓。上一次他回来这里还是林奈为了一张身份文件绑架了他,并且在获得自由后喂了他三颗子弹。政府军后来给房间做了简单的清理,把被破坏的家具送走,并简单粉刷了沾血的墙面,雷托也来不及重新添置装修,于是现在房间显得空旷得很,除了床和壁炉,连像样的一张沙发都没有。
但对两个人来说,这间简单的公寓已经足够。林奈进了门连鞋子都没来及脱,就被上校压在门上亲吻,狙击手所幸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们身上全是火药、焦油、水泥钢筋的味道,雷托的嘴唇尝起来像爆炸过后的塑胶轮胎,又苦又酸,但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味道更能让林奈安心。他们是在战争中出生的人,又在战争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才是他和雷托的本质。
如果雷托身上还是那股昂贵的须后水或者男士香氛味道,或者他还装模作样像个贵公子一样穿着丝质睡袍和裱花拖鞋出现在林奈面前,林奈可能会完全失去兴致。
“上帝,我真他妈喜欢你这个样子。”林奈在接吻的间隙中感叹:“你不知道你开枪打我那一下子在镜头里多性感,我差点硬起来。”
雷托在他的唇上发出低笑:“这么喜欢暴力。没关系,我们现在有很多时间了,你喜欢打屁股还是勒脖子?要皮带吗?还是马鞭?我愿意奉陪。”
林奈揪着他额前的头发猛地把他的头拉起来,狠狠吻上去。直到他气都喘不匀了,才稍微缓和下来。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厮磨,林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挂在上校的身上。
“我觉得,在玩游戏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先洗个澡然后休息一下。你需要休息。要不然我怕把你玩昏过去。”雷托亲吻他的额头,把他抱起来往浴室走。
林奈没有反抗,他享受着被人服侍的感觉。上校把他抱到浴缸里,给他脱衣服——
“没有热水,将就一下吧。整个萨拉热窝现在估计只有总统和将军们的宅邸能供上热水。瓦尔特他们都太累了,就不要麻烦他们再专门过来烧水了。”
林奈无所谓,他常年是洗凉水澡的,即使寒冷如巴尔干半岛的冬天也没有改变过这个习惯,也就只有在雷托的指挥所那段时间放纵享受过一段时间。他还不至于洗个冷水澡就感冒。
雷托要给他擦背,他舒舒服服靠着浴缸让波黑政府军的上校为他当勤务兵:“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我说真的。家里人难道没有给你订婚事吗?”
雷托在他背后一边拧毛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早年他们的确很盼望我娶一个穆斯林。我父亲自己没有娶穆斯林,所以外公对他一直有意见,他老人家就很希望我能代他完成家族的责任。结果我甚至没有皈依伊斯兰,我外公早年宣布要把我从族谱里除名了,后来发现我混成了家里最出息的,就对我的意见很尊重了,包括我的婚事。”他笑了笑:“我告诉他,你帮我找,能找到什么对我有助益的女人?那还不如我自己找。”
“你为什么没有皈依伊斯兰?”
“成年后我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共产主义者。”
“噢,我差点忘了。你才是铁托最忠实的接班人。”
“总之,我不愿意皈依,他们也不能强迫我。”
“有一个多元文化背景的家庭也不错。我们家全都是信东正教的,但我父母走得早,要不然我成年肯定要受洗的,我一出生他们就给我找好了教父。”
“你的成长过程肯定受到宗教影响,但你还是决定不信教?”
“有什么用吗?伊斯兰、东正教、天主教、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萨拉热窝这么多不同信仰的人——我们连里甚至有一个兄弟每年新年家里要请萨满,谁也不知道那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最后大家还不都一起上战场。当子弹飞过来的时候,它可不关心你背后的神仙是哪一位,照样把你的脑袋打烂。要是耶稣能让子弹拐弯,我肯定是十字架前跪得最虔诚的那一个。”
雷托发出一声朗笑。这样的话的确是常年征战的特种兵说出来的。
他把衣服脱了,也给自己擦擦身体,林奈给他洗头,用肥皂在他头上搓泡泡,玩得不亦乐乎。雷托也由着他玩去,两个大男人在严寒的冬夜坐在浴缸里靠给对方洗头相互玩闹。
林奈明显能感觉到雷托心情很好:“其实你也是害怕的,对吧?”他戳穿了雷托:“如果我没有选择你,如果我最后还是决定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会很难过的,对吧?”
雷托很坦然:“不,我不仅仅会难过,我会心痛。每天早上看到日出和每天傍晚看到日落我都会感受到求而不得的、刺心稽首的痛苦。”他认真地凝视林奈:“就像一个投机分子,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一支股票上,可最后他惨败而归,你认为他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林奈开玩笑:“所以我是一支股票?”
雷托俯身亲吻他沾着泡沫的嘴角:“你是一个希望,林奈。拥抱你就等于拥抱了无数种可能性,但你不作出任何实际的承诺,只给予一种接近幻觉的渴求,驱使我去追逐。你是美好和残酷的一体两面,是生的意志和死的归因。你既是我的家园,也是我的险境。”
林奈已经无法控制他的心跳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林奈甚至都不认识另一个人能够把话说成这个样子。他知道雷托从来善于花言巧语——这位波黑政府军上校除了打仗没什么经验,对哲学、历史、文学和一切花哨的东西都信手拈来——但刚刚这番话已经超出了“花言巧语”的范畴,他能感觉得出来,雷托是真心的,在这一刻,他用他毕生的感情和信念在和林奈说话。
第32章 魔女故事
林奈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两颊烫得能烧起来似的。
雷托伸手过来擦去他沾在眉间的泡沫,林奈侧脸在他掌心里磨蹭了两下,凑过来又讨了一个吻。他们吻得慢而轻柔,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呼吸的热气氤氲了林奈的脸庞,他们接下来没怎么说话,直到相拥回到床上,接吻一直没有间断过。
简直是疯狂。林奈从没体验过这样持续的、密集的接吻,他像一株渴饮日光的植物。在雷托的吻里,他活了下来,他体会到自己真实地活着,他的职业病告诉他,与人过于亲密是危险的,但雷托让他克服了职业病,当下,他是一个心里没有了距离标尺的狙击手,他只是林奈·列弗,在雷托的吻里,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独属于林奈·列弗这个人的意志。
雷托给了林奈·列弗生存的空间,从此以后,他可以只是他自己。
他们躺在床上,壁炉的火光里上校英俊的面容如同悬挂教堂神龛下里的壁画,庄重、隽丽、永恒,林奈怀疑即使他们到了六十岁——如果他们有幸能活到那个岁数——雷托的面容也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任何改变。至少在林奈的心里,他会一直记得这样的雷托。
“你让我想起‘地美人’。”林奈在他怀里轻柔地说。
雷托没听明白:“我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奈想起他的出身家庭:“噢对,你妈妈是意大利人,她可能不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我们小时候妈妈会讲的睡前故事,相当于民间的童话。相传地美人是集美丽、神秘和恶毒为一身的魔女,拥有和精通强大的魔法。她是地下王国的主宰者,掌握了生死大权。”
“嗯哼,恶毒才是重点,对吧?”雷托低笑。
林奈点了点他的鼻子,继续说:“地美人喜欢年轻美貌的男人,她一旦看中了谁,会把这个男人掠夺到地下巢穴里,在原地留下一个会说话的骷髅头。她有时候也会惩罚犯了色戒的老男人,把他们杀死,解救可能被侵犯的姑娘。所以一旦哪家的男孩子长得漂亮俊秀,我们会调侃他小心地美人找上门来,母亲们则会为女儿祈祷,让地美人保护自己家的姑娘。”
“这是个亦正亦邪的枭雄。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形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