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霍莉一旦暴露,面对的将是极惨烈的下场。林奈知道他的说法格林金斯必然要怀疑,但他不担心,只要没有证据,他们也只能怀疑,总比暴露了霍莉要好。实在必要,林奈不介意牺牲自己保全霍莉。
“看来,我从你这里的确是不能挖出什么信息了。”格林金斯耸耸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最好想清楚哦,你的这位上校先生可是危在旦夕了。”
林奈知道他这是交换信息的暗示:“我也许可以给你一点东西,但要看看值不值得。”
格林金斯低笑了一声:“看来你的确很担心这个索洛纳扎罗夫。你喜欢他?你以前好像没有表现出对男孩子的兴趣。这家伙对你来说年纪太大了一点吧?你怎么会看上他?”
“偶尔换换口味而已。”
“只是换口味?”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吗?开什么玩笑,老师,我也许在政治上和你有分歧,但还不至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格林金斯知道他从前多么“爱玩”:“但你为了他甘愿帮波黑送粮食?”
“贝尔拉莫维奇把我逼上绝路,他护了我一回,我还他个人情而已。”林奈嘴唇一撇,眼神示意他靠近:“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关于一些上校先生的秘密。事实上,你如果不提醒我,我差点都忘了。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好像给贝尔拉莫维奇打过电话,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电话录音。现在能做到电话录音吗?我听说已经有这项技术了。”
“他给贝尔拉莫维奇打电话?他知道他在哪里?”
“我是听通信兵说的。他们有过短暂的通话,然后贝尔拉莫维奇就和克罗地亚人一起到机场来了。”
“你不是和他很亲近吗?没具体问问他?”
林奈耸肩:“说了是玩一玩的事情,他也一样不放心我,不会什么都和我说。”
格林金斯意味深长道:“他好歹也是跟过你的,你就这么出卖他?”
林奈露出一个认真的表情:“老师,你想证明我为了一个男人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你抓我的时候就预设了这个立场,以此来拷问我,但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教过我,观察和分析不可以带预设立场,这样会模糊你的视线,限制你的思维,最终可能造成极大的谬误。但你自己也开始犯错。难道你希望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吗?你精心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为了半路杀出来的一个波什尼亚克人而变节?”
格林金斯沉默了。林奈是了解他的,对着自己的老师他也能一针见血。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师,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我知道我要承担什么后果。”林奈现在说的是真话:“我选择的是我自己,我依照自己的内心和准则在做事,我仍然有自己的信仰,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轻易改变。如果你要把我当成那种耽迷感情、意志薄弱、像风中的草标一样随便吹口气就飘摇不定的人,那是你的失察,不是我的。”
他表现得大方磊落,神情坚毅,依然是格林金斯熟悉的那个天才学生。
格林金斯见过很多优秀的、有天赋的人才,事实是人类从来不缺乏有天赋的人,但真正能够攀上巅峰的人少之又少,并不是因为他们天资不足、缺乏才华,反而真正的天才最重要的特质并不是才华而是意志力,即人们常说的“偏执”、“妄想”。他们认定了事情就会做到极致,并持之以恒地、年复一年地不断朝着目标前进,不会被任何人事干扰。
林奈就是典型的这样的一个人,这也是格林金斯挑中他的最重要原因。他可以怀疑林奈的政治立场,可以怀疑林奈的性取向,但他不应该怀疑林奈的意志。他认识林奈十数年,如果有任何事情他应该对林奈产生怀疑,那也不应该是意志力。因为如果林奈的意志稍有薄弱,就不会成为南斯拉夫今天最优秀的狙击手,就不能在战场上一举杀掉人民军上将。
但如果说是雷托·索洛纳扎罗夫录下了贝尔拉莫维奇那段坦白录音,格林金斯也认为疑点颇多。堂堂人民军上将,竟然在一通简短的电话里和敌军坦白自己的过错?为什么?他是被抓住了多大的把柄?
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是索洛纳扎罗夫,反而更不好办。这使整件事变成了政治斗争的戏码,是波黑政府军和人民军之间的斗争。除非塞尔维亚即刻向波黑宣战,否则他们只能吃这个闷亏,甘拜下风。别说人民军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索洛纳扎罗夫的确是录音者,就算有,一个国家向另外一个国家宣战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建立在合理的理由上,总不能以后在历史课本上写,塞尔维亚是因为被波黑曝光了腐败问题,向波黑宣战。这样的历史传下去,到底是谁丢脸?
“军部让我无论能否得到情报,拷问结束后立刻射杀你。”格林金斯也不隐瞒:“林,我很抱歉。”
他很少这么叫林奈,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但林奈还没心情关心自己的下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雷托已经危在旦夕?”
“原来你还是担心他的。”格林金斯调侃:“不过这次他是自作孽。我们培养了一个克罗地亚间谍,从前是俘虏,正好还是索洛纳扎罗夫的挚友,两个人关系非常密切。这个间谍回到波黑后,暗中帮助联系克罗地亚民间雇佣兵支援贝尔拉莫维奇打了粮食战,结果现在克罗地亚反应过来有内鬼,在全面清查,怀疑到了我们的小间谍身上。和他过从甚密的索洛纳扎罗夫当然也有通敌的嫌疑,听说军方已经扣住索洛纳扎罗夫了。他是交友不慎呢。”
林奈暗暗吃惊。艾力克·勃朗拉沃竟然真的是塞尔维亚的间谍!
他是被塞尔维亚人洗脑了吗?还是为了生存必须做间谍?是他联系了雇佣兵给贝尔拉莫维奇借兵?一旦借兵,波黑和塞尔维亚之间就出现了嫌隙,原本良好的盟友关系岌岌可危。这的确是塞尔维亚乐见的。但看看这场战争的结果——波黑赢了,粮食拿到了。但勃朗拉沃自己暴露了身份,连累了多年的挚友。最关键的是,塞尔维亚仗打输了,还连带着名声几乎无可挽回,处心积虑安插的暗哨也被轻易拔除。
转了一圈,最惨的依旧是塞尔维亚。这像什么话?哪有搞间谍活动搞得自己损失惨重,反而让敌方大获全胜的?这是哪门子的间谍?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可格林金斯都亲口承认勃朗拉沃就是间谍了,难道还能有假?
林奈一时脑袋很乱,理不出个思绪来。他直觉艾力克·勃朗拉沃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一个人当间谍能当成这个糟糕的样子,塞尔维亚为什么还能放心他来承担这份工作?人民军还不至于离谱至此。如果勃朗拉沃坐实间谍罪,雷托必不能善终,他是当真无辜受牵连,还是勃朗拉沃蓄意陷害?波黑政府军本来就不愿意雷托出风头,有没有可能在这件事上也有参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黑这三个民族搅合在一起,关系错综复杂,这池浑水到底还有多深,还有没有其他势力参与,林奈一下子很难得到答案。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格林金斯站起来,去拿身后的枪:“我希望你能谅解我,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你的老师。既然军部有命令,我不得不执行。”他把枪口对准了林奈。
林奈定定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枪管,目光镇定:“老师,我们来打个赌吧。”
第40章 乌有之乡
“老师,我们来打个赌吧。”
格林金斯拉开了保险栓。
林奈四平八稳地坐在原地,甚至脸上带笑:“最后一次赌约,看看我们俩究竟谁技高一筹。”他知道格林金斯要做什么:“军部给你的任务,不仅仅是杀了我吧?不然不用劳动您老人家长途跋涉跑到萨拉热窝来。你说你们想破坏独立公投,想阻止波黑独立,而且你说关键点在投票的人,”他的逻辑很清楚:“我来猜猜,投票的人都是波黑公民,但是你们不可能把所有住在波黑的异族都杀了,那就只能杀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最近到访波黑的克罗地亚议员?这一届议会成员是真正通过民选走上调的,号召力非同凡响不是吗?”
格林金斯没有承认:“仅仅杀一个议员就能挽回投票结果,你也想得太天真了。”
到这时候,林奈已经确定整个事情的真相了:“不,杀人是第二步。第一步已经完成了,勃朗拉沃首先借兵给塞尔维亚就是第一步,首先挑拨波黑和克罗地亚的关系,使两国生了嫌隙。然后你们再杀掉议员,嫁祸给波黑,彻底离间两国。一旦盟约失效,克族的那部分选票就真的可能不给波黑了。波黑三大民族,如果塞族和克族的票都拿不到,波黑独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不是吗?这个连环计确实不错。”
格林金斯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来比赛吧,老师,最后一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比赛。看看我们俩到底谁能杀了对方。你不想知道我这几年有没有长进吗?”
“你要是有长进,现在就不会落在我手里。这次作业我要给你打不及格了,林。”
“但你赢得憋屈。你不想我们站在对等的位置上真刀真枪打一场吗?”
格林金斯的确犹豫了。林奈的这个提议拨乱了他平静已久的神经。他退居二线已经很久了,但是他身体里的血性没有退下去。隐居的生活虽然安逸温馨,可他到底当了一辈子的军人,长久地不拿枪不打仗,他总觉得有点失落。他想战斗,想上战场,他太想念一线的残酷的生活,如果一个军人不能上战场,还有什么意思呢?南斯拉夫能和他抗衡的狙击手不多,如果能够在最终退休之前,打一场风风光光的仗,倒也不失一个痛快的退场。
理智告诉格林金斯,这个决定非常危险。林奈和他如果真的站在同一片战场上,他还真是说不好谁能赢。况且他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妻子还等着他回家,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应该再像年轻人一样玩了,今天把林奈放走,要再抓到他就很难了。
“老师,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过田园生活的那种人。”林奈嘲讽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你要是能在乡下呆得住,根本就不会答应军部的这个命令。你已经退休了,他们就算去请你,你也有理由不答应的。你答应了,你想念这里,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格林金斯定定看着他,手指僵在手枪的保险栓上。
不料仅仅一念之间,林奈突然爆起,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他身前扑,手刀带着淋淋鲜血横扫而来,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枪。格林金斯反应也快,向后一避,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用来隔断捆绳的东西——
那是一枚细小锋利的铁片,如芒芒寒星,被林奈捏在指尖。他血肉模糊的手指暗示了,铁片原本是埋在了指甲下面的肉里,只要拔掉指甲盖,将铁片从肉里扯出来,就能撬锁、割绳、开机关,关键时刻的确是能救命的重要道具。
在自己的身体上创造伤口、埋藏小型利器是特种兵最重要生存技能之一。一来,职业军人身上必然有很多伤口,在伤口下面埋东西不容易被发觉。二来,即使敌人把身上衣服剥光了,总不能把伤口从身上移除,所以伤口下面的东西几乎不可能被拿走。这个小技巧很简单,最难的环节在于如何忍受手拔指甲扯铁片的钻心之疼而不面露任何一点动静。至少格林金斯刚刚没有发现任何蹊跷,林奈简直谈笑自若!
可怕的意志力、耐痛性和心理素质。这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南斯拉夫最优秀的特种兵。
林奈十指红透,实际上疼得手指都哆嗦,力道和精准度却没有丝毫放松。他额心干燥,只有微微发白的嘴唇能看得出来他的确忍受着非常人能及的巨疼。
格林金斯和他近身搏击不占优势——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的机动性和耐力都远远无法和年轻人比较——因此也不恋战,三、两步跳脱开便往外跑。林奈知道他不会和自己硬拼,装模作样追了几步,人不见了他就堂而皇之返回室内,找回自己带的包裹,才翻窗逃出。
他从路边偷了一辆摩托车往大路上开,见路边的牌子他大约能知道自己已经在塞尔维亚境内。再三思考后,他决定直接回河谷小屋,再做下一步打算。虽然他心里焦急雷托的安危,但这时候如果他冒然联系雷托,也可能连累对方。雷托刚刚被抓不久,受艾力克·博朗拉沃的牵连难免要受到讯问,但从讯问、审查、定罪到处罚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要处死一名上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立时三刻。雷托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就给了林奈时间来想办法组织营救。
时隔两个月林奈终于回到河谷,回到塞尔维亚。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可两个月的时间已经物是人非,这片土地上曾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他的战友、他的师长,他感情的维系全都离开了,罗曼去世,格林金斯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故乡对他而言如同乌有之乡,是一片荒芜的、茫茫的土地。
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生命的维系已经不在这里。他的爱恋,他的梦,他的欢喜和忧愁从此有了另外的寄托,于是故乡变成了异乡,在没有爱人的地方,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属。
“列弗?”马里奥发现了他:“你怎么回来的?”
林奈疲惫不堪:“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我在寻找你消失的线索。你已经失踪了三天。”马里奥说:“发生了什么?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