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吞吞地走近了,立在筒子楼前,抬起眼来。
循着门口破漏的缝,他看见二楼称不上阳台的阳台上那一丛碧绿的金钱草,和周围灰破的纸箱杂碎垃圾格格不入,长得堪称茂盛。
已经是夜里,门缝隐约透了隙光线,透过雨夜雾沉沉的。
江成意缓缓吸了口冰凉潮湿的空气,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陈娇正窝在裂了碎皮的沙发一角,挑起花汁仔细染着指甲,翘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
她从早就是个爱美的女人,虽人已破败凋零,可心思却还残存着那一丝执拗。
破了角的实木桌面上藏灰并齐,散乱着各种方便面袋子和外卖盒,烟灰缸已经没出了三五厘米高,烟蒂的黄渍散在桌面上,无人打理。
小电视里在放着不知所谓的电视剧,声音呲着电流断断续续的,屏幕长久未擦拭,四角已经灰蒙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演员的脸都像是蒙了层雾。
陈娇也不在意,只垂眼拿草叶子缠着自己的指甲,扯出根绳子,仔细系紧了,这才去包下一个指头。
灯光下,她杂乱掉了色的头发有些枯黄,又掺杂了几缕灰白,眼下嘴角皱纹横生,若是有人看到,必然不会相信,这只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廊檐下忽然响起敲门声,轻轻的,两三声就停了。
陈娇正一手缠着线,以为是哪个嫖客,不耐烦地回了句:“今天累了不接客!敢进来老娘就报警告你强//奸!”
女人的声音依旧柔媚得花一样。
门外的人顿了半晌,却缓缓推开了门。
陈娇烦得要死,立即拧眉骂过去:“他妈的你听不……”
抬眼的下一秒,猛地顿住了。
江成意沉静地看着她。
门口立着的收拢了的伞,伞尖还在滴着水,落在水泥地上,又溶进去,洇起灰沉沉的一片。
陈娇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挂起个可笑的嘲讽模样,朝沙发了窝进了些,阴阳怪气道:“哟,我那死了八百年的儿子回来托魂了啊。”
江成意不出声,看着她枯瘦的指节,斑驳的、暗斑丛生的脸颊,半晌才道:“你还活着。”
女人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哈哈哈哈地疯癫大笑了起来,耳边落下的灰白发也随之颤抖:“你他妈的可真会说话……怎么,天天盼着我早点儿死呢吧!”
江成意移开目光,望向桌面上那一捧脏污的烟蒂,拧起眉,却没说话。
陈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手抚了抚耳边的长发,曼声道:“老天爷个蔫坏的东西,虽然让我得了癌症,但又给了我一副好身子,还够我苟活几年。”
“我每年都给你打了生活费和治疗费。”江成意看着她。
陈娇抠了下手心,腻笑着鄙夷道:“就你那几个小钱,连开个小赌都不够。”
江成意没开口,盯了她一会儿,才艰难地问:“……当年,你是不是联系过杨琛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陈娇脸上散漫的笑意才止了,她别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染着指甲上的花汁,不出声。
“说话。”江成意道。
陈娇被逼着,慌且烦躁地骂一声:“你他妈不都知道了!还问个屁!”
她骂完,江成意从头到脚、彻底冷透了。
他想笑一声,眼睛却涩,最后只嘴角扯出个难堪的弧度来,目光恍惚,点点头:“……你可真是我亲妈。”
他说着,沉寂地站了会儿,没再出声,转身直接就没入了雨帘。
连伞都没拿。
陈娇没抬头,咬紧牙继续绑自己的线,一边竖耳,听着门外的豁大的动静,蓦地心慌,直接冲出去,隔着重重喧哗的雨帘,色厉内荏地尖声喊道:“你们江氏没一个人对得起我!我只不过收了些钱而已!又不是我抢了周氏的股份!你他妈冲我撒什么疯!”
江成意已经下了楼,头也不抬地穿过杂乱的垃圾桶,朝筒子楼的门口走去。
大雨瓢泼,将他一身单薄的衬衣淋了个透,由内而外地透着寒冷。
他渐行渐远,身后的声音追着骂得越发尖利:“江成意!我可是你亲妈!当初生你的时候老娘差点没死在手术台上!你敢这样对我!!”
大约是她闹的动静太大,隔壁楼的人顿时烦了,扯开窗户对骂道:“老女/表子你他妈又发什么疯!!”
“肺痨鬼又缺男人了吧!朝大街嚷嚷你妈呢!!”
“□□妈!闭嘴!”
“我他妈偏不闭!抽疯去精神病院!别天天在这儿哭爹喊娘!烦都让你烦死了!”
……
江成意从未有这样一刻感激过雨夜,瓢泼雨声足以将身后的脏污吵闹淹没个干干净净。
他一身清净地出了胡同巷子,淋着大雨,眼睫被浇得湿沉,视线模糊一片。
路途不清,心思恍惚,他无处可去,于是沉默着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半晌,才掏出手机来,点开,一眼就那七八个未接来电,指尖颤了颤,拨了回去。
那边很快接通,声音沉冷带着焦急:“喂?!你现在在哪!杨琛是不……”
“鹿城区老胡同。”江成意望向对岸的灯火通明,轻声打断他,“你来接我。”
那边声息瞬止,顿了一顿,同样轻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破冰了破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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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江成意没说是在哪个老胡同口, 可两个人心里却都清楚。
所幸夜已经深了,跑车在雨夜一路急速飞驰, 堪堪赶到那盏歪斜斜的电线杆子支着的路灯前时,不过用了十多分钟而已。
薛燃停了车,抬眼望过去,果然看到那个立在雨中沉默消瘦的身影。
他拧眉,冷着脸直接打开车门,连伞都没有撑, 边脱着外套边三两步冲上前将人兜头罩上,直接把人从雨幕中捞进了车里。
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江成意被按在副驾驶座上, 毫无反抗。
名贵的西装外套被当了毛巾,仔细又粗糙地擦拭着他湿透了的整个人。
全真皮的座椅上被浸了水, 湿沉沉的滴答着, 江成意于沉默中分出神来,好车不经造。薛燃却毫不在意, 沉默着将他整个人擦了一遍,才收回手, 把湿透了的西装扔到后车座, 看着他。
半干不湿的头发四下翘着,江成意浸了水的眉眼和脸色均有些苍白,但精神却还好,安静半晌, 道:“回家吧。”
薛燃没说话,盯了他一会儿,才探过身来一手拉过安全带来替他系好在身前,垂着眼, 声音冷沉:“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身体离得很近,江成意被贴近的温暖气息裹住,才慢慢从荒凉中回过神,侧过脸来。
两个人一上一下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未出声。江成意不知道薛燃是否清楚那间房间被监听的事,想解释一句,可这渊源实在太过冗长,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怔了好久:“回去说好吗。”
薛燃的眼神暗下来,沉沉地看着他,许久才忽然抬起手,一把按在他的后脑勺上,发力将人按着贴在自己脖颈间,轻轻蹭了蹭,半晌:“好,说清楚。”
怀里的人沉默片刻,唇角开合间,轻轻地蹭过他颈间的动脉,麻痒:“好。”
薛燃被这过电一样的触感蹭得一愣,瞬间绷紧脊背,扣着人的手下意识按得更紧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按进身体里。
淋了雨的皮肤冰冷,却很快就被染得温热。
江成意被他禁锢着,却也没挣扎,闭眼感受了会儿侧脸紧贴着的血流泂动,直到喉间有些发干了,才反攀着他的肩膀,抬手在他颈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呼吸滚烫,声音闷着:“松开。”
薛燃慢吞吞地松开人,垂眼看过来,目光暗得发沉,扣着他后背的手并没有松开,拇指无意识、却暗示性十足地摩挲着他的脊背。
不知道是被闷得还是臊的,江成意的耳朵有些发红了,却并不看他,移开视线,脚尖踢了下人,不太颐气地懒懒指使道:“开车。”
他说完,被冷气入喉呛得咳了两声,拧起眉。
听他咳嗽,薛燃被燥血冲了的心这才猛地冷却下来,他想起这人在雨下淋了近半个小时,此时就算有万般心思也化成了担忧。
他不敢耽搁,拧眉边发动了车边问道:“要紧么?”
江成意闭眼后靠在椅背上,闻言哼笑一声:“你别折腾我就不要紧。”
从回国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再同自己打趣。薛燃却并未察觉,只走着神抿紧了嘴角,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捏了捏,掌心的革皮比不上方才的温热柔韧。
他不敢再回想,于是转移话题,问:“怎么没带伞?”
江成意嘴角的弧度淡了些,睁开眼,懒洋洋的:“忘拿了。”
他这模样,很有当年那副吊儿郎当浑天黑地的浪荡相,薛燃一边心痒,一边理智却残存,喉间动了动,只抬眼盯着面前的空无一人的大道。
他不说话,江成意却望了过来,目光在他清俊的脖颈间转了下,一顿,又上移:“你见过她?”
薛燃立即就听懂了他口中的“她”是谁,沉默片刻,承认了:“嗯。”
江成意又移开视线。对于这个结果,他其实并不意外。
早在几年前以深海的身份同恒海合作时,郑锐就若有若无地暗示过,薛燃一直在找他,查到陈娇头上并不意外,毕竟圈子里顶尖那一撮的人几乎都清楚江成意的私生子身份。
但当时江成意并不清楚薛燃要做什么,狐疑又警惕,再加上周围藏着不少杨琛的人,更是日日如履薄冰,只想着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真相大白,他倒是莫名想多上问一两句了。
雨幕下,路口绿灯的灯光糊成一团,薛燃飞驰过去,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样模糊:“……当时想问问你的消息。”
江成意转过视线来,问道:“然后呢。”
当着他的面,薛燃这会儿莫名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副强装高冷的不自在模样,嘴角抿着:“她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江成意原本只是想问他有没有向陈娇拿钱买什么消息,却没料到,他答得却是这个。
他怔了半天,脑海中铺得谨慎的逻辑顿时软乱成了一团,半晌才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六岁。”
薛燃低声说完,等了半晌还没听到身侧的人出声,才沉默着在心底叹了口气。
十六岁的懵懂年纪,一早恋就是个男人,江成意心底大概是在觉得不可置信……也正常,其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病。
当年的江成意待小薛燃其实很好,请吃饭、充当家长见老师、还好心见他可怜留他宿,除了偶尔言语上的讽刺或调戏,比他那混账亲爸都要好上许多。
只是小薛燃一边怀揣着见不得人、甚至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念想,想逃避远离,却又忍不住靠近,为那一两句放浪亲昵的话惶恐着动心又动气。
两厢冲撞,他却只敢拼命将人往外推,恨不得浑身上下都写上“我绝不是同性恋”这几个大字。
以至于再回国后,江成意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自己就恍惚着动心又动情。
薛燃抓着方向盘手心出了汗,一时后怕,又一时庆幸,下意识皱眉看向车镜里的那个人。
江成意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垂着眼,不缓不急地解着湿淋淋的外套衣扣,指节细长,动作雅致。
洇湿了的银灰色衬衣透着熨帖,贴在他肩颈胸膛上,勾勒出匀停的身形,手腕的腕骨清隽,指尖沾了水,透出些隐约发热的淡红色。
薛燃迅速移开视线,目光盯住面前的空旷淹雨的大路,不敢再看。
他心跳怦然,一边觉得自己荒唐,一边却又为那冲动兴奋甘之如饴。
一路忍着细密不可言说的折磨,终于到了家。
薛燃问都未问一句,直接跟着江成意进了门。
门合上的时候,江成意顿了顿,似乎想回头朝身后的人说一句你的房间就在正对面不用再跟过来。
但大约是淋了雨,他心尖莫名发了些懒意,并未出声,沉默着任由跟在自己身后进了客厅。
“去洗澡。”薛燃将手臂上搭着的两个人的西装丢开,反客为主直接道。
江成意嗯一声,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薛燃错开视线:“我在外边等你。”
江成意呼吸一顿,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浴室。
磨砂玻璃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只能听得清隐约哗然的水声,朦胧的雾气蔓延着爬上玻璃,雾沉沉的一片。
薛燃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移开视线。
他走到沙发前,面无表情地坐下,沉默半晌,打开了电视。
灯光明亮,画面转着,他眼睛也盯着,可全幅心神却没有一丝停在上面。
电影的背景音乐喧闹,薛燃的耳朵里依旧只选择性地捕捉到了浴室里那喧哗的水声。
他脑海里不住地循环着,滚烫的水流从江成意颈间软软滑落,一直没入起伏勾壑之间,沿山岭攀爬至那钝钝的尖端,打个转,再徐徐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