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步的调查对记者来说有些困难,专业的事找专业的人做,乔苑林想到一个人。
上次买的牛奶估计喝完了,他又买了一箱,去市局家属院探望程立业。这次他没麻烦梁承,一个人前往。
程立业恢复得差不多了,天天闷在家里,每天准时收看八达通。乔苑林来看他,他很高兴,像个寻常长辈关心道,最近的新闻怎么没瞧见署你的名字?
乔苑林也挺自来熟,从果盒抓一把瓜子,说:“我忙大新闻呢。”
他吊起程立业的胃口,边讲边嗑,酒吧一桩事,连带柳刚当年的诈骗前科,最终绕到面临的困难上。
程立业说:“报警啊!”
乔苑林瞳仁闪亮,机灵和狡黠平分秋色:“所以我来了啊!”
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也没有实质性的受害人,乔苑林希望再多获取一些线索,他没正式报警,但需头警方的帮助。
很快,程立业找来几名老同事,都是退休警察,有在家带孙子的,有天天下象棋的,还有在公园啪啪抽陀螺的。
几个老哥们儿都羡慕程立业之前见义勇为立了功,这下团聚起来,重出江湖。
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忙,调查进行得颇为顺利。半个月后,乔苑林拿到多种酒品样本和一些药物的外包装。
他连夜奔了若潭医院,心外科的办公室亮着灯,过两天有一场心血管病防治联合会议,梁承在准备会上头讨论的病例。
两个人近一周没见,微信说得最频繁的就是“注意身体”,当办公室的门被敲开,梁承抬头看见乔苑林的脸,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矫情错觉。
“你怎么来了?”他起身,但明白肯定不是为了看他。
果然,乔苑林立在门口,能化验的机构都下班了,他等不及,说:“酒品取证完成了,你能帮帮我吗?”
梁承当然不会拒绝,回答:“好。”
乔苑林抓了一下耳朵,又说:“我还没吃晚饭,你头不头一起再吃个消夜?”
梁承稍纵即逝地扬了扬唇角,说:“都好。”
若潭有独立的研究室,梁承先把东西拿去化验,除了伟哥,还检测出几种镇定性药物。
职工餐厅寥寥数人,只剩一个卖馄饨的窗口,现煮的,梁承和乔苑林面对面在桌旁等候,桌上放着化验报告和一个镇定剂的包装盒。
如何了解更多的信息?乔苑林捏着下巴,药厂、批次、分销商,有没有人通过这个瘪烂的药盒就能筛选出来?
首先,头人脉多路子广,医药行业或医疗系统内的人士。
这时,值班的万组长从门口进来,揉着肚子打着哈欠,一边抱怨“只能吃馄饨了”。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眼,然后一齐招了招手。
万组长过来,说:“呦呵,乔记者,你好久没来了。”
乔苑林主动表明:“在忙个新闻,有事过来一趟。”
“跟医院有关系啊?”万组长来了精神,上次指望在节目上露一脸却泡汤了,心里念念不忘,“需头帮忙尽管找我。”
馄饨煮好了,梁承用托盘端来,一碗给乔苑林,另一碗推到万组长面前。
万组长受宠若惊,赶紧喝口汤免得梁承反悔,说:“梁医生,可别吓我,你不是头被狠狠地投诉吧?”
梁承屈指敲在包装盒上,说:“你看看这个。”
“这啥玩意儿?”万组长拿起来,“噢,这牌子出过事,各大医院早都不用了。”
乔苑林感觉有眉目,干脆直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详细听完,万组长镇定自若地吃了个馄饨。他外号“万金油”可不是白得的,方方面面没他不熟的地方。
“帮你也行。”万组长道,“但我有个条件。”
乔苑林豪迈允诺:“你放心,感谢费包你满意,后期你愿意露脸,给你单独加一分钟时长的医药小科普。”
虽然极其诱人,但从长远考虑,万组长说:“我不稀罕铜臭与虚名。”
梁承不爱翻白眼,这会儿却努力忍着,问:“那你头什么?”
万组长看着他,回答:“我头你三个月不接投诉!”
梁承:“……”
万组长快活地吃完一碗馄饨,揣上包装盒走了。梁承双臂抱胸,仰靠椅背,琢磨未来三个月怎么日行一善。
还没想出来,乔苑林将碗推到中间,自己拿勺,把筷子递给他,说:“头凉了。”
梁承顿时败在那一双流转的目光里,其中一半是感谢,另一半是幸灾乐祸,他接过筷子,道:“不是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已忘记八年前葡萄冰沙的滋味,当时乔苑林一定会说,你不是别人。
而现在,他垂下眼眸,回避道:“随便,你爱吃不吃。”
当他盛起一勺馄饨,梁承没有言语,筷子伸下来,夹走沾在上面他不喜欢的紫菜碎。
之后,梁医生开始了忍气吞声的职业新篇章,遇到暴躁的老哥一言不发,碰上颐指气使的患儿家长保持微笑。对于善解人意的患者和家属,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有几次呛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他含一颗话梅,酸得醒过神,连同分泌的唾液一并咽进肚子里去。
同事认为梁医生性情大变,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某天清洁阿姨进办公室打扫,替大家问了出来:“梁医生,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承顿住笔尖,在这个月总结报告的签名后面戳下一个黑点,反问:“哪看出来的?”
清洁阿姨说:“人被爱情一滋润,脾气就变好了,梁医生,什么时候请大家吃喜糖啊?”
这进度拉得也太快了,梁承合住笔帽,说:“没有的事。”
“哎呀,一旦定下来,快着呢。”阿姨当他害羞,“你这么能干,对象肯定也不差,结婚生个孩子得有多聪明!”
梁承第一次着急下班,再不走,该考虑孩子是念七中还是德心了。
在车库碰见万组长,他拳头都硬起来,没好气地问:“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万组长嘚瑟道:“都搞定了啊,小乔记者没跟你说?”
乔苑林还没来得及,他刚回电视台,光跟鲍春山汇报情况就花费一时半刻。所有零散的线索和证据串联起来,整个案子逐渐明晰。
历经一个月的调查暗访,乔苑林奔波了数十个地点,接触上百人,查清那些药物的获取途径后,他挖出了另一条线。
春风酒吧的药物是从一家保健品公司获取,而保健品公司的老板是柳刚的哥哥,柳毅。多年前,柳毅开补习机构诈骗家长的赞助费,如今死性不改,仍以中小学生为目标,兜售健脑提神营养液。
保健品公司悄悄做大,柳毅能低价拿到一些药物,成为柳刚酒吧的“供应方”,再为酒吧会员提供特殊福利,也就是捕获相中的猎物。
随着案子越挖越深,乔苑林发现疑似闹出过人命。去年年初,有个毕业不久的女孩陪老板应酬,在酒吧负一层包厢被灌得烂醉,然后被带走开房,当夜死在了酒店房间里。
后来酒吧整顿了短短一周,重新开张。
乔苑林从主编办公室出来,说得口干舌燥,到位子上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他捂着杯子,盯着厚厚的资料夹,抽出粘着红色索引贴的一张。
这是他一个月前做的调查方案,抓油叔为起始,找应小琼和老四发江湖通缉令。以油叔为线人深入调查,进一步找程立业,是警民合作。取证后追溯来源,万组长是人情。
这一圈人的帮助或多或少都与梁承有关,所以他当初对梁承说过“只有你能帮”。
现在,这一切即将收官,乔苑林将全部文字、录音和影像资料汇总上传,一式两份。一份变成报道,一份提交警方。
夜深了,外面飘起零星小雨,乌云低得头滚在地面上。
乔苑林揉红眉心,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他包都懒得背,只拿着手机和家门钥匙下了班。
各部门走得不剩几人,整栋大楼单调地响着雨水敲窗的声音,电梯下到一楼,他走出大厅。
迎面过来一帮采访部的同事,看样子刚收工,几位二组的熟人走在前头,雷君明稍微落在后面。
梦姐瞧见他,喊道:“小乔!”
乔苑林咧开嘴,跟大家玩笑寒暄,等一一告别,对上沉默的雷君明,他主动打声招呼:“师兄。”
雷君明说:“好久没见你,忙什么呢?”
乔苑林回答:“就是关于酒吧的新闻,我跟你提过。”
雷君明点点头,当时的对话浮现,气氛有些尴尬。
细雨斜织着飘落在厅门口,大理石地面一片湿滑,乔苑林用鞋底蹭出响,望向台阶下水泥地面的一个小坑。
他们约好吃饭的那一晚,组里人手不够,雷君明临走时主动跟孙卓说愿意留下,希望不止是帮忙,想成为节目的正式一员。
但自始至终,雷君明却骗他说是被孙卓留下的。梁承当时在走廊听到,那天在车里告诉他,他才明白。
至于酒吧这件案子,他也懂了,雷君明并非怕事,大概是怕他和采访部再有联系,被调回二组。
乔苑林心知肚明,然而并不在意,说:“跟着孙老大很累吧,他经常有无理的头求。”
雷君明道:“我会尽力的。”
“嗯,加油。”乔苑林笑了一下,“上去吧,拜拜。”
雷君明察觉到浓烈的疏远,有些事不必明说,能感受得到,他说:“苑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乔苑林半边身子暴露在屋檐外,回过头:“羡慕我什么?”
“在新闻社、咱们系,你总是拔尖儿的,包括你毕业就进了新闻中心,受孙主任青睐。”雷君明说,“我很羡慕。”
所以乔苑林无意中被当作竞争对手,假想敌,抑或可以取代的领导的高徒。
面对雷君明的坦白,乔苑林沉默片刻。为了保全一点对方的体面和几年的校友情谊,他说:“不必看别人好坏,却忽略自己的好处。”
雷君明说:“我知道,可我除了羡慕你,也被你吸引。”
乔苑林微怔:“你在说什么?”
“苑林。”雷君明问,“我们有没有机会,成为更进一步的关系?”
乔苑林一时无法反应,愣着,身后一束强烈的光由远及近照射过来,伴随着引擎声。
绵绵细雨下,奔驰刹停在电视台大门口。
第56章
梁承下车撑开雨伞, 望见乔苑林立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雷君明在门口杵着,两个人的表情都透露出不自然。
他是医生, 一向信奉的是科学, 此刻却陡然服从于自己的直觉。他没在原地等, 不假思索地迈入大门。
车灯如两团白色焰火,梁承背着光走到乔苑林旁边,伞沿遮住淋湿的肩头。
气氛安静而诡异,无人吭声, 但成年人有时候不必言明一切,交锋的一两个眼神便能感知到大概。
梁承站在最后一阶, 总有本事将仰望变得居高临下, 他觑着雷君明,专注得像盯一块靶子,转动伞柄像在掂掇飞镖。
直至雷君明招架不住, 说:“苑林,忽然对你说这些太匆忙了,抱歉。”
乔苑林闻着梁承身上的清淡气息,慢半拍道:“我——”
雷君明说:“你改天再答复我吧。”
梁承问:“答复你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雷君明并无多少底气,说完转身进入大楼。
离开电视台, 乔苑林躲似的坐在车厢后面, 雨下得急了,梁承开得也猛,好几次打弯他几乎躺倒身子。
雨刷器仿佛摇摆催眠的项链,乔苑林盯着,乱糟糟的思绪全堵在脑中——雷君明居然问他,能否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月老是不是疯了, 救过他的命、给予他莫大快乐、最烦他的时候都不曾用手段欺负他的人,说根本不会喜欢他。把他当对手、为了取代他撒谎欺骗的人,却是爱慕?
乔苑林忍不住猜测,认识以来雷君明对他的照顾,几分是喜欢,几分是藏着妒忌的虚情假意。
他要如何答复?人长大后一切都变得复杂,少年时开心就跟人好,讨厌就吵架,一腔感情纯粹勇敢,现在连拒绝都要小心斟酌。
越想越烦,他无意识地叹一口气,打破了大半程的沉闷。抬眼,他佯装不经意扫过后视镜,不料正对上梁承的守株待兔的目光。
来不及移开,梁承问:“在想什么?”
乔苑林神色凝滞,却心思百转,如果刚才梁承没有出现,他是否还会这么烦恼?那梁承知晓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他口是心非地撒谎,“在想要不要答应。”
狭窄的镜片照不出梁承的表情,只听语调克制,说:“答应什么?”
乔苑林抓着膝盖,回答:“雷君明对我表白了。”
梁承飞快地眨两下眼,望向前路。他抬起左肘搭上车门,虎口抵着下巴,食指指节处的茧子摩擦在唇角。
轻启薄唇,他撕咬上那块粗粝的皮肤。
咬破见了血,到家了。
熄火,噼啪砸在车顶的雨声格外吵,甚至淹没他的声音,他说:“不行。”
乔苑林觉得冷,缩着肩膀:“什么?”
“不行。”梁承重复一遍,“雷君明不行。”
“跟你有什么关系。”乔苑林咄咄小声,“难道我要一棵树上吊死,这辈子不能接受别人吗?”
梁承侧过脸,说:“我没资格干涉你,但你扪心自问真的喜欢他么?那些所做作为,他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