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岳是个快退休的老头,个子不高,黑瘦黑瘦,两鬓微白,看着精干,说话语速比班主任还快,经常要刻意停下来,察看学生的接受情况。
梁赫练习上写的基本与老师给出的答案一致,他稍微补充了一些格式上的漏洞,便把刚用过的水笔掂在手上随意转了起来。
“第二种解法,找一位同学来说吧。”严岳双手撑着讲桌,往台下望过来。
梁赫原本想举手,不过他的手刚一动,还在转悠的笔便轻巧地飞了出去,在曹蕾面前画了道扁平的曲线,“啪”的一声落在靠近沈喆桌角的过道上。
安静的教室中,这声音清脆响亮,仿佛带着回音,个别同学开始窃笑。
严岳口头上没有发作,视线扫过那几个调笑的人,成功让全班噤声。梁赫大气没喘一下,笔只能等到下课再捡了。
“就请课代表——梁赫同学讲一下吧,”严岳转过头对他说,“我猜你刚才是想要举手的。”
“嗯,”梁赫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有一种方法就是……”
“对,”严岳不住点头,等他说完再总结道,“就是像梁赫说的这样。”
梁赫松了口气。严岳姓严,却不是过分严厉的老师,这事若发生在语文课上,估计就没完了。
他坐下的那瞬,沈喆弯腰拾起地上掉落的水笔,回身递给曹蕾,曹蕾又传给了梁赫。梁赫收拾好文具,往斜前方望了一眼。
沈喆已转过头去,继续听课,握笔的右手动个不停。
第6章 恶作剧
闹钟响起的时候,梁赫还在梦会周公。他闭着眼按下去,翻了个身,正想再赖五分钟,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来,盯着表盘看了几秒,立即掀开被子下了床。
上周末,罗茗钰重新安排了值日小组,把梁赫从周五调到周四,今天就是周四,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梁赫并没有多爱劳动,而是单纯不喜欢迟到,算比较有时间观念的人。然而昨天忘记重新定闹钟,起床的时间和平时差不多,有点紧张。
厅里空荡荡的,他想起来了,秦颖昨天去姑姑家,中午才回来,走之前还交代过他前一天晚上记得准备早餐,梁赫嫌麻烦没去买。何况每天起那么早,一起来迷迷糊糊的,根本没胃口吃东西,要不是秦颖对这些格外重视,他巴不得天天省去早饭。
七点拐上教学楼二楼,梁赫还以为自己算值日生里来得晚的,结果发现教室门紧闭,黑着灯,里面静悄悄的。
别不是没开门吧?
班级钥匙轮流交给每天的值日小组组长。他们这组的组长——好像是沈喆。
跟沈喆的一点矛盾不值得放在心上,只是经了那件事,他就不太想跟这个人接触了。他希望组长早点来开门,又不想单独和对方相处,如果教室里还有其他组员或许更好一点。
梁赫不抱希望地按下门把手,发现是开着的,用力往里一推,门砰地弹开。教室里唯一的一名学生受惊似的抬起头,看着他。
“你在啊?”梁赫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怎么也不开灯。”
“不急。”沈喆说完,摊开桌上的薄塑料袋。
沈喆不爱穿校服,每周过了要求必穿校服的周一,就会立刻换成自己的衣服,比如今天穿的是件比较宽松的淡蓝色衬衣。他将袖子挽上去一些,露出腕部的咖色表带。
挺爱打扮的。梁赫没有观察同学的兴趣,不过每天见面多少会形成一些固有印象。而他自己在穿着方面不讲究,虽然衣服也不少,但常常两套校服轮着换,嫌挑衣服费事。
经过沈喆身边时,浓郁的油香味窜入鼻腔,梁赫放下书包,眼睛下意识瞥到前面,沈喆在吃包子。
梁赫本来完全不觉得饿,被空气中的香味勾得砸了咂嘴,更尴尬的是,他的腹腔发出一连串不轻不重的声响,刚好能让不远处的人听见。
沈喆回头看他:“你没吃早饭?”
梁赫刚想说“没”又觉得难为情,改口道:“吃了一点。”
沈喆是住宿生,在食堂买包子的时候,师傅给他套了两个塑料袋,他把自己吃的那个用里面的袋子裹着拎出来,而后将另一个递给梁赫:“这个给你吧。”
“不用。”梁赫想也没想地拒绝了,本来在沈喆面前就别扭,肚子还不争气地叫唤,再接人家的早餐,他更没面子了。
“没事啊,”沈喆无所谓地说,“我多买了一个,也有点吃不下。”他从座椅上站起,长臂一伸,把那袋包子撂在梁赫这边,补充道,“快点吧,吃完还要打扫卫生。”
沈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他给的不是包子,而是老师留的作业。
梁赫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又坐了下去。
这可是你非要给的,而且我不记仇……梁赫心里的声音喋喋不休。和沈喆的往来非常有限,他仍然摸不清这人的脾性。
食堂的包子份量不小,而且油大,吃多了会腻,一个刚好,肉馅里混着切碎的香菇,比普通包子味鲜。梁赫撩开袋子,也像沈喆一样,就着温水,几口解决了这份早餐。
其他组员还没有到,两人先清扫地面,一人负责一半。在那之前,梁赫把盛过包子的塑料袋扔进走廊的垃圾桶。罗茗钰没有命令禁止在教室吃东西,不意味着她闻到食物残骸的味道不会发火。
扔完垃圾,他回到教室,和沈喆一起将一张张座椅推到桌子下面,从前往后打扫。进行到沈喆那桌的时候,他无意地往抽斗里扫了一眼。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摞书,最上面的一本是《我的精神家园》。
罗茗钰允许他们带一些漫画书之外的课外书,作为课间调剂,顺便扩充阅读,基本上每个人的抽斗里都有些“闲书”。
沈喆也打扫到这一排,梁赫的视线从书的封面上移开,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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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上午过去,梁赫困恹恹的,大课间懒得出去,也不想翻看自己带的课外书,在桌上趴着。
曹蕾前面的女生回座位时撞到后排,桌子稍微一晃,从里面掉了本书出来。昏昏欲睡中的梁赫,被那声闷闷的“啪”响惊得清醒了一瞬,顺便弯身帮同桌把书捡起来。
书还给曹蕾,她的表情十分局促,好像不太愿意接。梁赫一眼扫到正面,她掉的是《挪威的森林》。
这书怎么了?也没摔坏啊。他奇怪地瞟过去一眼,曹蕾迅速把书收回课桌。
梁赫初中的时候看过这本,想到里面的内容,有点明白过来了。可能是因为尺度比较大,而曹蕾性子单纯、脸皮薄,这种书接触得少,被撞见肯定不好意思。
其实梁赫觉得没什么,不认为里面的描述露骨,要让闻昊看,指不定嫌清汤寡水。
怕她别扭,梁赫不多说,继续趴桌上打盹,当什么都没看见。
语文课上,因为最近的学习内容是宋词,罗茗钰让学生报名自发到讲台上进行赏析讲演。沈喆第一个上台,讲解的内容是柳永的《雨霖铃》。
“请大家打开课本,翻到第32页……”
沈喆就像早自习时那样,不慌不忙地摊开书。当然,他的视线几乎没在书上,而是注视着下面的班级同学,偶尔转身在黑板上做板书。
上午的阳光很烈,靠窗那一溜黑板白花花的,梁赫坐在靠墙的这边,有几个字始终没看清楚,最后一次歪着头瞟向那边,沈喆已回正了身,恰好遮住梁赫的视线。
梁赫没急着抄板书,目光顺势落在前方之人身上,讲桌前的沈喆比平时更一本正经。
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部分还没有真正意义的“人生理想”,包括梁赫,根本不会去想以后去干什么。但是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沈喆这种类型的不当老师可惜了,往那一站能唬住不少人。
“陈雯,帮我拉上窗帘好吗?”沈喆对前排靠窗的女生说。
窗边“刷拉”一声,阻断了梁赫的思绪,垂着的头微抬,接收到沈喆警告性的眼神,似乎刚刚的神游完全被看穿,简直比罗茗钰还敏感。
沈喆讲了十几分钟,换下一个同学上去。
罗茗钰始终站在第一排前方,注意力在台上演讲的人身上,没往别处看。当然,敢在语文课上搞小动作的也就是闻昊了。
梁赫和闻昊同排,本来也不容易发现那边动向,不过闻昊小动作的对象是前方——刚回座位的沈喆。梁赫目睹了那只手鬼鬼祟祟地在沈喆的后背上贴了张字条。
他不知道纸条上写的内容,反正肯定是恶作剧。
台上的人滔滔不绝,第三个同学下去后,罗茗钰上前做总结,没人注意到那张纸条。
等她宣布下课,梁赫立即离开座位,追上先自己一步走出教室的沈喆,没跟他打招呼,一把揭下贴在衬衣后面的纸条。
沈喆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梁赫把纸条捏成团攥在手心。
“是什么?”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向梁赫索要刚才取下的东西。
梁赫背过手:“没什么。”
“我有那么好骗吗?”沈喆的表情严肃,几分动气。
得,干好事还被冤枉,梁赫不想帮闻昊背黑锅,利索地把纸团交了出去。
上面就三个字【别烦我】。
“你在我身上贴的?”沈喆的脸色更加不悦了。
梁赫的嘴角一抽:“要是我贴的,能主动给你揭下来吗?”
沈喆微愣,似乎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对不起……那你看见是谁贴的了?”
“没有,”梁赫脱口而出,“我就是看见你背上有东西,顺手扯下来。”
“是闻昊吧?”沈喆肯定地问道。
梁赫安静片刻后问:“你会告老师吗?”
“这么幼稚的事,”他轻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
沈喆往洗手间去了,梁赫靠窗立着,没动地方。
当然幼稚,难得这次他跟沈喆统一战线,只怪闻昊的招数太令人无语。
“靠,”闻昊冲出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揭了干什么?”
“你说呢?”梁赫翻了个白眼,“还整天说别人小学生,你更小学生。”
闻昊十分不乐意:“谁让他上次那么急着收我作文,我差一句就凑够字数了,半分钟都不给……诶不对啊——”他一脸狐疑地瞪视梁赫,“你不是也看他不顺眼吗?”
“什么不顺眼?”
“你上次不还说他爱找事吗?这么快就倒戈了?”
的确,就算吃了对方一个包子,梁赫也不认为那人给自己留下了多少好印象。今天的事更多是觉得闻昊的恶作剧方式过于讨嫌,他不爱戏弄人,不管是沈喆,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么个破事我至于吗?”梁赫随口道,“早忘了。”不是忘了,是没必要惦记。
“那你也不能拆我台啊?”
“我嫌丢人,”梁赫的眉毛轻轻一挑,“要写就写点有水平的,编个对子什么的,说不定沈才子还能跟你对句。”
“有这本事我至于写不完作文啊?”
课间熙来攘往的廊道,随着刺耳的铃声划过更加沸腾,晃荡在外的学生纷纷回班。
“我还没去厕所呢!”闻昊大叫着,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你不去啊?”
“多大了还让人陪着去厕所?”
“我怕你憋死!”闻昊说完,朝着逆人流的方向狂奔。
梁赫充耳不闻,双手插兜,踱进教室。
已回教室的沈喆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口的梁赫。他的嘴角掀起微小的弧度,梁赫没注意。
第7章 偶遇
国庆节前夕,年级进行了本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各科老师赶在放假前批了成绩。
月考的分制和高考有所不同,各科满分都是一百分,梁赫这次的总分排在班级第五名。虽然他们学校文科班的水平比较一般,考到前几名也不值得骄傲,但他自己很满意,尤其全班的数学只有两人在90以上,一个是曹蕾,98,另一个就是他,91。
当然,梁赫知足,不代表班主任就高兴。节前班会课上,罗茗钰不遗余力地做着换汤不换药的思想工作。
“四中的文科在市里排名并不好,更不要说以后高考你们面对的是全省的竞争者。去年我们学校文科也是两个班,过一本线的只有十几人。就是说考到班里前十名——都不一定能上一类学校!更不用说211、985……这么说不是要打击你们,而是希望大家认清现实,不骄不躁,考到前面的不自满,暂时没有取得好成绩的更要再接再厉!”
她的声音比以往更响亮,中气也更足。梁赫甚至能听到四壁间的回音,震得耳边嗡嗡作响。只是他对这些振奋人心的内容没多少实感,仿佛在听人述说与己无关的事。上一本还是二本,985还是普通学校……他觉得并没有本质区别。
幼儿园里羡慕能读书认字的小学生,小学的时候想上初中,上了初中又向往高中,到了高中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打算继续憧憬了,怎样都不会比预期中更好,还不如安安生生地认命。
“这次还要提醒一些同学,注意各科均衡发展,”罗茗钰接着说,“我的课代表——沈喆,这次的语文成绩也非常优秀,我们班最高分,但是数学和英语要多加强;徐文珊也是,语文仅次于沈喆,被别的科拖了后腿,咱们尽量争取消灭短板……”
沈喆和徐文珊语文好,梁赫早就知道了,这个月的两次作文课,被罗茗钰当作范文点名表扬的就是他俩。可惜语文不像别的学科那么能拉分,好的差的在分值上的体现不明显,所以梁赫语文弱,索性放任自流,没刻意补过,但沈喆的数学和英语薄弱,都是容易拉开距离的科目,就相当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