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挨得很近,想来应该是他们还没被班主任分开的时候,“阿月”或趴在桌上,或伏在贺阳手臂上,姿态各异,不变的是少年看向贺阳时温柔而灿烂的笑容。
贺阳也是如此,明明面前摆放着一本作业,似乎还未写完,却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看着少年,眼角眉梢洋溢着愉快和轻松。
其中有一张照片尤为引人注目,“阿月”正对着贺阳的方向,眉眼弯弯,而贺阳一手搭在“阿月”的椅背上,身体前倾,仿佛将清丽的少年拥在怀中,并轻吻着对方的半边脸颊。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照片上的画面就被人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全校,经过一个早晨的发酵,甚至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不同版本。
更有甚者,有些好事者直接跑到“阿月”的班级去“采访”那些和当事人朝夕相处的同学朋友们,令人烦不胜烦。
最后,这些好事者不出意外地被不堪其扰的学生们赶了出去,却仍然不死心地叫嚣着、嘲笑着,像一条发了病的疯狗。
有几个女生不忍心看“阿月”那苍白憔悴的脸色,轻声安慰道:“别担心,阿月,不过就是瞎拍了几张照片,瞎编了几个故事,就当证据似的到处发疯,看老师怎么惩罚他们!”
“是啊是啊,阿月别伤心,郭老师一定会帮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对呀,不就是玩得亲密些了吗?看我们女生多亲密,难不成我们就都是同……同性恋?”
旁边几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一张张善解人意的笑脸温暖了“阿月”冰冷的心,驱散了他心中的彷徨和迷茫。
可是在浩瀚庞大的否定质疑面前,寥寥几人的信任支持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令人唏嘘的同时只会徒增痛苦。
但让“阿月”更难以忍受的是……
“阿月,对不起,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给你带来这么多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
面前的人鞠着深深的躬,弯曲的脊背不再如以往那样绷成一张弓,而是透着淡淡的颓败,是终于被流言蜚语打垮了吗?
“阿月”突然鼻头一酸,心头涌上一丝苦涩,艰难地开口:“不、不怪你……不能怪你……而是怪我、都怪我……”
他望着对方埋得低低的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沉重枷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阿月”缓缓伸出手,想扶起这个阳光善良的无辜少年,却因莫名的胆怯而停在了半空中。
浅金色的阳光穿过他的指缝,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地面上,他的指尖在阳光下白得透明,仿佛一抹浅淡的影子,只一刹那,就与咫尺间的贺阳隔开了千重万重。
☆、调整心理
“阿月”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这几乎是班级里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情况,偏偏只有本人不知情。
他总会时不时就看着窗外发呆,眉间总攒聚着一股凝而不散的阴郁和疲倦,这让他本就苍白羸弱的面容显得愈发脆弱。
所有人都知道他把自己困在一个茧中,里面暗无天日,寂静冰冷,对于“阿月”来说却是个令他感到舒服的地方。
他渐渐开始安于孤寂,享受孤寂,茧中的冷悄悄侵入了他的身体,与他自身的温度融于一体,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与生俱来就是这样的。
看着这样的他,贺阳急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计可施,只能急得干瞪眼,因为他已经被老郭勒令不允许靠近“阿月”了。
但是他的两个兄弟却很是松了口气,无他,谁叫他们与贺阳的关系更加亲密呢!一只手的五指尚且有长短之分,更何况人与人的感情?
他们的确与“阿月”关系也不错,但若同贺阳放在一起,他们肯定会选择贺阳,就好比贺阳一定会无条件选择“阿月”一样,哪怕面对的是他们,陪同贺阳一起长大的两个兄弟。
这天,高月踌躇着来到“阿月”桌边,两手不停地搅动着,愧疚地说:“阿月,对不起,都怪我给你招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阿月”没有生气,反倒笑着安慰道,“某些人想要抓我的把柄,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是错的。”
“可那天是我拜托你代替我去办公室的,本来风波都已经平息了,结果又……”
“阿月”发出一声嗤笑:“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人来拜托我,他们总能想得到法子让我主动去办公室。”
高月不说话了,她知道“阿月”说的都是真的,可就是这样,她才觉得难过,那些人真是想方设法地要害“阿月”。
她试图从那天的回忆里抽丝剥茧,把藏匿在撺掇她的那群人里的毒蛇揪出来,却无济于事。
一来,那天怂恿、撺掇她的人实在太多,课间在她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七嘴八舌的,杂乱无章;二来,那时风波刚止,情势不稳,比起班级内部,外部对“阿月”的仇视占大多数。
想想也真是好笑,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竟然也能产生如此强烈、可怕的仇视厌恶,偏偏这些抵触的情绪从心而发,才是让人匪夷所思之处。
思索无果,高月苦着张脸,垂头丧气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看得“阿月”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好笑。
“阿月”紧接着又拣了些合适的话,不紧不慢地安慰了高月几句,就转开了话题:“老郭有没有让你来喊我去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吧。”高月惊讶地瞪大了一双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
“阿月”指了下门外,笑道:“刚刚老郭和你谈话,期间还瞥了我几眼,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呢!”
高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该她来喊人家,结果她光顾着道歉,把这事儿忘了,叫人家给安慰了一番不说,还得靠人家提醒她这件事。
果然,她这脑子十年如一日地不太好呢!尤其是碰上“阿月”以后。
然而,出乎“阿月”意料的是这次不是去班主任办公室了,而是请他去校长室喝茶了。
校长室并不在他所在的本幢楼,学校中央矗立的三幢楼并排而立,中间一座用作学生的教学楼,此刻正被他踩在脚下,而校长室则是在教学楼左边的综合楼内。
从他一出教室门,熟悉的视线就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而视线中的恶意揣测比以往更甚。
每当他走过一处,其他人就主动退让来,一边拉开与他的距离,一边和身边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既不想沾上他,又不愿放过他这个现成的谈资笑料。
“阿月”心里一阵冷笑,脸上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朝校长室走过去。
有人一直盯着他走出教学楼,朝着综合楼走去,察觉到了不对劲,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窃窃私语:“哎,你们说他是不是要去校长室了?”
旁边的人一脸若有所思:“我估摸着应该是,综合楼除了校长室,还有谁能找他,器材室还是实验室?”
阴阳怪气的语气惹来一阵尖锐的哄笑声,一个个打量着“阿月”远去的背影各抒己见。
“你们说校长为什么找他?”
“还能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么丢人的事,被骂都是他活该!”
“哎,他会不会被劝退呀?”
“说不准,之前只是那个郭主任找他,这次都换成校长了啊!”
“他不会真被退学吧!我可不想他退学,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同性恋呢!我都还没看够呢!”
“没看够就趁着这几天赶紧看呗!反正我希望他最好赶紧走人,真碍眼!”
“至于吗你?哈哈哈……”
“你们说完了吗?”一道阴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吓出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
回身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和“阿月”搞在一起的男生吗?好像叫什么贺阳来着。
“你装神弄鬼的吓谁呢!”一个虎背熊腰的男生大吼道。
贺阳懒得跟他们废话,说道:“你们的班主任在找你们,最好赶紧各回各班去。”
“你蒙谁呢?你知道我们都是哪个班的?就在这儿睁着眼睛说瞎话!”
“对呀,我不知道。”贺阳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微微一扬,“所以,我把这栋楼每个班都跑了一遍,和你们的班导好声交流了一番。”
“你……”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面面相觑,一时竟相对无言。毕竟,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来了这么一个骚操作,逼得他们不得不回去。
一个人,无论年纪多大,阅历多丰富,都会有心里所害怕的存在,一是父母,二是老师。面对此二者的害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纯粹的恐惧心理,而是一种连本人尚且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从初见时的陌生,小学时的畏惧,到初中时的抵触,高中时的敬爱,再到大学时的亲近,心态随年龄和岁月而成长,种种情绪应运而生。
从而,“害怕”这种情绪就产生了,这成了学生们无法辨认自己真情实感时的一个统称,一个以一概全的借口。
更何况这伙人并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他们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唠唠别人的苦楚,来满足自己寻求刺激、追求乐趣的心理,还不敢和老师们硬刚。
贺阳把他们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欠扁地来了一句:“还不走啊?要不要我给你们的班导打个电话,再深入交流一下?”
“你……算你狠!”
众人无可奈何地放了一通狠话,顶着来自班导的压力,各自灰溜溜地散了。周围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同时也安静了不少。
贺阳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刚才那帮人竟然没几个人影,一看时间快上课了,难怪课间还这么“人烟稀少”!
这样的情况反倒让他放下心来,径直朝着综合楼跑去。
此刻,“阿月”正面临着“三堂会审”。他坐在校长室的椅子上,对面分别是校长、副校长和郭主任。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让他坐立难安。
“来了,你就是阿月?”校长率先开口,慈眉善目,言语温和。
“阿月”点头回答了一声“是”,就闭上了嘴巴,保持沉默,等着对方先亮底牌。
校长和副校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把目光都投向另一边的郭主任,意思不言而喻,这是你的学生,理应由你开口。
郭主任笑脸一僵,擦着不存在的汗,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说道:“阿月啊,这些天学校里的情况你都知道吧?”
“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郭主任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这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啊。”
“阿月”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低低地说:“我相信,谣言止于智者。”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这时副校发出一声冷嗤:“现在是谣言吗?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吗?你还不知悔改!”
“老张,注意你的言辞!”校长立即板着脸训斥。
转而又和蔼地看向“阿月”:“孩子啊,我们当然是相信你的,可现在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已经严重影响到学生们的学习生活了。”
“对不起。”除此之外,“阿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并没有错不是吗?
校长按住一脸愤怒的副校,又用眼神示意郭主任赶紧进入正题。
郭主任纠结着要不要开口,看着少年无辜的面容又不忍心,但是在校长和副校的双重施压下,不得不当这个冤大头。
“阿月,老师看你最近的状态不太好,想必也是受了谣言的影响,不如……你先回去好好调理一番,学校这边呢……我们来帮你处理……等你恢复了再回来也不迟啊……这个、你觉得呢?”
“阿月”睁着黑黢黢的瞳孔盯着对面的三人,笔直纯粹的目光逼得郭主任三人不由得躲避退让,而少年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所以,我是被劝退了吗?”少年艰涩微弱的声音传来,令人心里一动,更加不忍。
郭主任连连摆手否认,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就是……学校里情况不太好……所以你、你就……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呢!”
“阿月”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由得苦笑,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离开的,不会再给学校添麻烦了。”
“哎——”
郭主任的声音被关在门后,“阿月”望着蜷缩在阴影中的狭长的廊道,只有尽头的一点微光照拂着冰冷的瓷砖地面,却暖不了阴影深处的人。
因为那抹光离他实在太遥远了,而他似乎再也走不过去了。
☆、故事真相
“然后呢?他们就没有什么表示了?”
“阿月”一愣,随后被顾揽月的问题逗笑了,反问道:“那你觉得学校应该向我表示什么呢?”
“呃……至少也该派个代表向你道个歉,再给些补偿吧……总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啊!”顾揽月瞅着“阿月”,嘴里嘟嘟囔囔。
“阿月”静静地看着顾揽月为了他打抱不平的愤懑样子,突然问道:“那个时候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的问题来得太突然,轻软的声音好似风中的柳絮,没等顾揽月即使抓住它,它就随风而散了。
顾揽月隐约听到刚才“阿月”向他说了什么,却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只能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突然笑得开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