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治疗的。”杜兰珍说,“我知道我心理不太健康……自从你爸走后。”
贺中鹤还是没说话,昨天的检查报告是把她十几年来的谎言彻底撕裂在眼前,杜兰珍就算把他关在家里,就算是因为心理疾病,也是愧疚的。
“知道你爸是怎么出事的吗?”杜兰珍声音很轻。
贺中鹤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然而她状态好像还算稳定,主动提起老爸也没有激动或者暴躁。
“当时他是跟同事去人工湖游泳。”杜兰珍说,“前一天晚上我就梦见他出事,结果真的出事了。”
“我去的时候他被摆在岸上,是第二天才捞起来的,身子已经泡肿了。”
杜兰珍梦呓似的:“泡肿的人眼珠都是灰的,你爸嘴里全是垃圾烂泥,泡得五官都变形了。”
“妈。”贺中鹤揽住老妈的肩,使劲在她背上顺了顺,眉头紧皱。
“那时候你还在婴儿车里躺着。”杜兰珍用气声叹息着说话,“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老天爷当时给我暗示了,我没在意。我想过无数次,当时要是没让你爸去,要是他同事那天临时有事,要是当时他单位突然加班……那么多种可能,偏偏是在这一条线上,偏偏你爸就去了人工湖……”
“太可怕了,我有时候觉得你爸出事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有时候又觉得你无忧无虑地长大是老天爷给我的恩赐。”
杜兰珍看着贺中鹤:“你能理解妈妈吗?妈妈真的没办法了。”
她打开茶几里的双层柜,从最里头掏出几盒药,都是补药维生素之类的:“这是你平时吃的药。”
贺中鹤有些呼吸不畅,整个人蒙蒙的。
他把药收起来,看着杜兰珍:“妈,我不会怪你。”
说完这句,杜兰珍的眼泪夺眶而出。
“但你既然知道是强迫症了,咱就得慢慢治愈,很多疙瘩要慢慢解,我十八了,不是随便往家里一关就能避免一切你假想的危险。”
“妈妈只能这样。”杜兰珍还是很执拗,“没有别的办法。”
贺中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还是没法沟通。
老妈去看医生、告诉他老爸的事,不是在寻求原谅和找原因,而是为自己的不合理行为找合理的解释。
洗漱完行尸走肉似的回到卧室关上门,贺中鹤拉开窗户。
已经十点多,下晚自习了。
然而探出去半个身子,贺中鹤也没能看见对门窗户的亮光。
一直等到快十一点灯还没亮起,他才觉出不对劲。
敲墙,一二三下都敲了一遍,没人应。
贺中鹤冷汗唰地冒出来。
雁升没回来。
老妈这边的种种事情是意料中的,但雁升的突然消失才是真的让他始料不及。
原本还能沉住气,现在全乱了阵脚。
第83章 去吧!爸爸的好飞狗!……
这一整晚贺中鹤都没睡着, 天亮的时候满脑子糨糊。
一整晚,隔壁卧室都没动静,也没亮灯。
烦了毁灭吧。
杜兰珍闷声不响出门之前, 贺中鹤走出卧室:“妈, 雁升呢。”
杜兰珍张了张嘴, 没说话。
“雁升去哪了?”贺中鹤知道刚暴露这档子事儿,在老妈面前再提这个名字确实非常尴尬, 但他现在是与世隔绝状态, 而且雁升的突然失踪杜兰珍肯定知情, 甚至与她有关。
中秋、过年、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睡, 以前有多胆大放肆, 现在就多死亡。
他硬着头皮看着老妈。
“不知道……”杜兰珍边换鞋边说。
“你知道。”贺中鹤打断她,之后还想说点儿什么,但以现在这种状况以及杜兰珍还没细究, 他说什么都非常尴尬。
“不知道!”杜兰珍拔高声音,忍无可忍, 这两天对于这件事儿她已经够让步了,“你怎么还好意思提他!”
贺中鹤顿时觉得脸上烧得慌。的确, 现在在老妈面前提雁升简直是把以前的种种相处完全给变个味儿,换位思考一下, 不难替杜兰珍感到失望和……恶心。
又是待在家的一天。
想摸出来手机看一眼今天几号,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才想起来所有通讯工具都没了。
而且不知道老妈是不是为了保险, 连手环也给他收了。
在家里翻半天翻出来一本今年的日历,还是过年那时候买鞭炮赠的。
4月19号, 还有49天高考。
离高考剩49天的时候出了事,跟杜兰珍的关系跌到冰点,被锁在家里, 雁升还不见了。
前些天的冲刺劲头好像急速从坡上冲下来,然后突然踩了空,重重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找不到路,一片茫然。
中午的时候黄阿姨没再来,杜兰珍不到十二点就回了家,进家就收拾东西,说要搬家。
“搬哪儿去?”贺中鹤愣愣地看着她收拾东西,“我不……上学了?”
“搬回原来的家。”杜兰珍把柜子里的衣服哗一下全掀出来,“高考前都不用上了,高考第二天也不用去。”
“去收拾,不重要的东西留着就行,快,车已经在楼下了。”
“我……”贺中鹤无力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归拢衣服,感觉非常无力,“能别这样了吗?”
“哪样?”杜兰珍动作没停下,往箱子里塞完几件衣服,走到他旁边把狗抱起来放进运输笼,“快去,回家,这地方当时就不该住,一中也不该让你考。”
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贺中鹤几乎是被杜兰珍押上了车。
他看着后视镜里逐渐拉远变小,最后拐了个弯儿消失的一中家属院。
三年的高中生活在收尾的时候戛然而止。
甚至于浑浑噩噩被押回了家的时候,他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一中和那个老家属院,回到了新市区以前的家。
这个住址雁升不知道,只要他没恢复通讯,雁升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儿来。
噢还有石宇杰。
但是最坏的状况是,雁升也联系不上石宇杰,甚至也被断了通讯。
会是老妈做的吗?老妈把雁升关起来了?
给你两千万离开我儿子?
……什么玩意儿。
贺中鹤搓了搓本来就剪得乱糟糟的头发。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这事儿都闹到了级部,雁升的父母很可能被通知到了。
操。
贺中鹤站在阳台上,看邻居家院子和窗口都是空的,这户本来是韩子茹家住的,她上大学之后她父母都搬走了,现在房子空着。
邻居间楼距很宽,就算有人,只要不打个大LED屏滚动霓虹字,要交流的话都不太现实。
他试着扒着栏杆站上去,估摸了一下,这个高度跳下去,少说得缺胳膊断腿。
在家里上上下下转了一整圈,没找到任何能与外界联系的工具。
贺中鹤颓然躺到沙发上,实在憋得要爆,吼了一嗓子。
回应他的只有微弱的回音。
学不进去,而且来的时候半张学习资料也没敢带,就算带了,就算现在派个家教来,就算明天就高考,他也学不进去。
雁升到底去哪了,什么情况,怎么样了。
会是被父母领回去了吗。
脑子里闪过狰狞暴戾的雁升他爸,还有雁升的耳垂,和脖子上那道细长的疤。
好好的。
贺中鹤想,现在不奢求别的,高考前再见面和以后的S大都先放一边,他只希望雁升现在好好的。
别让他落进父母手里,别受伤,别打乱他高考前的状态,至少……让他高考结束后稳稳地离开辉坛市。
既然不学习那干脆什么都不干了,只要杜兰珍在家,贺中鹤就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
对付杜兰珍很多常规方法都不能用,比如跳楼吃药绝食。
于是他另辟蹊径找了别的策略,坐在楼梯上,不停跟杜兰珍说话。
挑稍微有点儿刺激她的话说,说高考,说想去的大学,甚至会说雁升。
杜兰珍黑着脸,几次差点儿爆发。
贺中鹤发现她爆点比之前低了一点儿,不知道是因为被磨耳根子磨麻木了还是这些天有治疗。
本来应该坐在教室里拼高考前最后一个来月的,而现在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睡觉,睡醒了起来发呆,发呆之外的时间跟杜兰珍不停说话。
第五天晚上的时候,杜兰珍手机响了,她接电话时没避着贺中鹤,直接在他面前跟李老师说贺中鹤高考前都不回学校了。
贺中鹤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也被磨麻木了。
雁升依旧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贺中鹤把阳台当发呆的固定场地,看着路面望眼欲穿,心里希冀着一个奇迹,想象雁升突然出现。
一个多星期前的那天晚上,谁也没想到这一分开就是再无音信。
不止雁升,石宇杰或者谁的也没来。
越等越没了希望,贺中鹤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要被锁到高考前一天。
直到第八天晚上。
贺中鹤和平时一样坐在楼梯上跟杜兰珍输出语言干扰,嗓子都有点儿哑了的时候按惯例去阳台和飞狗一起吹风发呆。
初夏了,辉坛市临海,夏天来得还算温和,邻居院子里的植物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不知道被折磨得太久会不会出现幻觉,但贺中鹤确实看到韩子茹家的灯亮着。
他愣了愣,猛地抓紧栏杆,心狂跳起来。
在这边直接喊肯定会被老妈发现,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腿都站麻了的时候,一袭蓝裙出现在了她家后院,穿裙子的人长发飘飘,跟之前风格迥异。
但那确实是韩子茹,不是新搬来的什么人。
贺中鹤看到天神降临一般,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关上阳台门,然后疯狂按阳台壁灯开关,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
飞狗可能被闪烁的灯光迷了眼,发出不满的声音。
贺中鹤赶紧在嘴边竖了竖食指。
韩子茹正打电话,贺中鹤按得手都酸得没知觉的时候,她终于把手机侧了侧,转头看过来。
贺中鹤激动地使劲挥胳膊。
可能肢体语言表达得不那么准确,韩子茹也很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打开院门要走过来。
贺中鹤赶紧做了个立定别过来的手势,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老妈没发现,但她现在离阳台很近,正在客厅背对这边看电脑。
韩子茹一脸疑惑地看着急得直蹦的贺中鹤。
不敢出大声,他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比了个“六”的手势放到耳边,然后指指韩子茹又指指自己。
韩子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举了举。
贺中鹤疯狂点头,然后……
然后呢。
韩子茹的手机送不上来,他也记不着雁升的电话号和微信号。
韩子茹挂了电话,站在院边很有耐心地等着。
老妈随时可能回头或者起身注意到这边。
一咬牙,贺中鹤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出阳台,从老妈身边经过,然后悄无声息地狂奔上楼,扯了张纸抓起笔就跑了下来,再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回阳台。
万幸,韩子茹还在。
他手都是抖的,咬开笔盖,在纸上开始飞快地划拉。
操破笔还不出色!
贺中鹤喘得厉害,纸都划烂了才勉强能着色。
他龙飞凤舞地写:
告诉鸟啊噗我在新滨佳苑604。
新滨佳苑604是他现在的住址。
不知道韩子茹能不能理解他这个匪夷所思的请求,但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他团了团纸,使劲攥到最紧,退后一步抡圆胳膊拼命一掷——
非常流畅的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但纸团轻飘飘地落进了他家院子。
离栅栏门口还特别远。
贺中鹤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急得脑瓜子嗡嗡的。
韩子茹大概是也知道他有急事,走过来从栅栏间努力够了够,然而离纸团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老妈合上电脑要起身了。
贺中鹤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听到脚边一声细声细气儿的阿嚏声。
他猛地低头看向飞狗。
操!
对啊这儿有个能穿栅栏还会飞的啊!
贺中鹤心脏止不住地狂跳,他蹲下来按着飞狗的后颈,指了指纸团,又指了指韩子茹。
这狗鬼精,指挥点儿什么都能听懂。
但愿不愿意干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不过飞狗好像也能体会到贺中鹤此刻的心急如焚,在他手朝韩子茹指出去的瞬间,猛地窜离阳台地面,以着闪电一样的速度,灵巧地跃上二楼窗台。
又非常专业地选择了最佳路线,从二楼窗台跳到斜侧的一楼窗檐,再落到后院草地上,四蹄儿不着地地朝纸团狂奔而去。
养狗千日用狗一时。
去吧!爸爸的好飞狗!
贺中鹤莫名有点儿热泪盈眶,狗子长大了,中用了。
韩子茹拿到飞狗叼来的纸团,展开。
与此同时,老妈走过来打开阳台门:“在这干什么。”
贺中鹤强压住尚未平息的剧喘,有点儿响亮地咽了一下:“发呆。”
老妈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高度仅仅到腰的栏杆,皱起眉头,把他拉出来,然后给阳台上了锁。
贺中鹤隔着落了锁的阳台,朝外眺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