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很长。」你可能会腻,他想。
「我知道。」如果可以更长就好了,他祈祷。
黑眸对上琥珀色,微微摇曳的灯影照在两人的脸上显得有些诡谲,互不相让的两人眼神角力,最後是方礼彦败下阵来。
「随便你!」说完他重新拉起被子,倒头就睡。
他觉得脑袋一片混乱,现在的自己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和陆克作无谓的争执。
陆克盯著他平缓起伏的背好一会儿,确定方礼彦真的不愿再多说一句话,无奈地摇摇头,仅著长裤的他也跟著躺在他身边,然後伸出双臂从後头搂住这个大概会跟他闹好一阵子别扭的情人。
子烨说的没错,说不定他真的有被虐待狂的倾向,就算阿彦好面子、对情人态度不体贴、又老是在关键时刻将他撇到一旁,他还是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教他不能不爱,他不是有病是怎麽了,唉。
不过──
发现怀中温暖的身躯一点反应也没有,陆克更恣意地将脸也贴上他的後颈摩蹭,心想:说不定阿彦没嘴上说的那麽讨厌他的碰触。
这样想,陆克忍不住收紧了力道,将方礼彦抱得更紧些,明知他不会再逃了,却还是想抓著,捉著,粘著,然後,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夜晚重新恢复宁静,床上相拥的身影以彼此的体温为被,厚实的背膀与胸膛为枕,彷佛从来没有如此安眠过,沉沉地,陷入甜美的梦乡。
◎◎◎
K.T.台北分公司•经理办公室。
「咦?」
随著秘书惊疑的目光移到自己的左手,方礼彦这才想到要遮掩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来不及了。
「经理你结婚啦?」只有已婚的人才会将戒指戴在那个位置。「该不会你表面上去渡假,事实上是秘密结婚吧?」淑芳大胆地推测道。
「怎麽可能,你想太多了。」不自在地用右手握住戴著戒指的地方,方礼彦避开秘书打探的眼神说:「是因为这只戒指的尺寸刚好只能戴在这边,没什麽涵义。」
他今早曾试图要拔下戒指,没想到怎麽样都拿不下来,他就知道戴著它来上班准没好事,果然,他那眼力一流的秘书马上就注意到了。
「是吗?」她拉长语调的模样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虚应之词。「对了,你不是把所有可以休的假都排在一起休了吗?怎麽会这麽快就回来上班?」
方礼彦抬眉一笑:「你不高兴看到我回来啊?」
「当然,我巴不得你最好休息个一两年再回来,省得一回来就摧残我这个可怜的老秘书。」捧著成堆的文件,淑芳半认真半开玩笑的模样让他眉耸得更高。
「怎麽,我真的是这麽不得缘的上司,连你都这麽说。」
「你现在才知道!你自己是个工作狂也就算了,我们这些下属连带被操得不成人形才是有苦说不出哩!」想他休假的这段时间,她被调去总经理身边当特助,说有多凉快就有多凉快,还真有点乐不思蜀呢!
如果是以前,方礼彦或许只会把她的话当作开玩笑,听过就算,但这次他却不由得停下手边的动作,认真地反问:
「我真的太严苛了吗?我只是觉得工作的态度很重要。」
楞了一下,淑芳不知道他为什麽会突然想知道他们这些下属的想法,但她还是很诚实地说:
「工作态度当然重要,我想大家都很有心,可是每个人的能力不同,有些人不尽然能马上达到你的要求。」
「嗯......」将下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方礼彦若有所思的点著头:「这个我倒是疏忽了。」
他把自己的标准套用在每个人身上确实不公平,长期处於发号命令的位置,没想到他居然也变成那种不近人情的主管了。
突然,淑芳抿嘴一笑:「经理,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先别提他急著否认手上的戒指,感觉他度个假回来,连表情都柔和了不少,她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只是比较内敛,加上要领导一群老资格的员工,不免要端张脸才显得有威严些,但经理终究是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嘛!
「何以见得?」没有马上否认,反正否认她也不相信。
「你一定都没好好照过镜子,你今天的脸跟平常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多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鼻子?」
「我是说真的啦!」淑芳白了他一眼。「我觉得你的眼神比较柔和了。」
「这跟我是不是恋爱有什麽关系?」
「这表示你受到爱情的滋润啊,所以才会神清气爽,满面春风嘛!」
「我看你不当秘书,去当命礼面相师也会很有一番作为。」他满面春风?亏她说得出口。
「说啦,是哪个人掳掠了咱们方经理的心,说啦!」
「我发觉你真的越来越八卦了。」他没好气地拿起一叠信件给她:「既然有时间讨论我的私事,不如帮我处理这些信。」
「是的是的。」就会来这招,每次一提到他不想多说的话题就找工作塞给她。
这时,他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示意要她先出去後,方礼彦接起电话:
「喂,我是方礼彦。」
『阿彦,是我。』
蹙眉,方礼彦将话筒夹在耳边,一面翻著方才秘书拿来的行事历问:「什麽事?」
『我刚刚在你公司附近拜访客户。』
「所以呢?」
『中午有空吗?中午一起吃饭如何?』
「我不──」
陆克马上一口拦截他的拒绝:『晚上也可以,我有事情一定要跟你说。』
用力翻了翻行事历,方礼彦口气不太好的说:「中午不行,我下午一点要开会。」
『那就晚上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不见不散。』出乎意料的不像以往还要东拉西扯其他话题,陆克讲定了时间和地点就挂了电话。
瞪著话筒,方礼彦不敢相信陆克居然敢威胁他,而最叫他气闷的是,他毫无反驳的馀地就吞下了他的威胁。
「去你的不见不散。」方礼彦用力挂下电话咒骂道。
第十章之2
如果大家以为所谓的「老地方」是什麽高级餐厅,或是有著浪漫情调的咖啡厅,那恐怕要失望了,其实陆克口中的「老地方」就是当年他帮方礼彦画素描的T大美术社专用教室,後来因为校地重整,原美术教室所在的大楼已经面临拆除的命运,除了施工人员以外的人是不能擅自进入的。
但是陆克对这间教室却很有感情,他有三年的时间都是美术社的重要社员,加上六年前完成那幅画之後,方礼彦说什麽也不愿意再当他的模特儿,所以他始终很怀念那段在无人的教室里,和方礼彦两人默默独处,享受著时间停止在画笔上的感觉。
还有,他们第一次的吻,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眼神交会,很多第一次都是在这里发生,对他来说,称这间教室为「老地方」是再洽当也不过了。不过方礼彦只觉得他太滥情,冒著生命危险跑来这幢即将拆建的危楼,这种事也只有陆克这个有了感性就没理性的人做得出来。
但他为什麽也得来呢?方礼彦一脸不敢苟同地看著陆克一进门就直接往堆得高高低低的桌椅上靠,丝毫不在意上头堆积的灰尘。
「我们一定要在这边谈事情?又暗又脏,万一等一下巡逻的警卫看到,搞不好以为我们是跑错地方的小偷。」
「都下班了,你放轻松一点嘛!」接著,他从一个大购物袋中拿出方才从超市买来的食物和啤酒。
见状,方礼彦冷哼了一声:「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今天一定』要说的事情就是在这里野餐。」
「没错!总算找回一点默契了!」弹了下指尖,陆克边递给他一罐啤酒如是说。
无力地接过冰凉的酒罐,方礼彦後悔自己怎麽不假装临时有事,居然落到在一间废弃的教室喝啤酒、配卤味?瞥了眼吃得津津有味的陆克,他闷闷的拉开拉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欸,阿彦。」
「干嘛!」
「你不觉得这个教室很棒吗?是我们的爱神邱比特耶!」
「咳、咳!」方礼彦被啤酒的气泡呛得忍不住咳了出来。
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事的陆克又继续说:「我是说真的。虽然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操场,可是我会爱上你,一定是在这间教室帮你画素描的时候,这麽深的感情,」他双手比画出一个长度,「都是在这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方礼彦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他想,他大概永远都没有陆克的勇气说这些话,虽然情话的确动听也受用。
「我承认我真的不是一个太机灵的人,所以常常让你生气,可是我最有自信的是,我把一切都展现在你面前了,我绝对敢这麽说。」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陆克舔舔嘴边的泡沫後道:「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毫无保留。」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说爱可以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
「你害怕吗?」
「你说什麽?」方礼彦表情危险地眯起眼。
「你害怕。」这次用的是肯定句,「你怕坦白自己的感受,所以就把自己藏起来。」
「你不要自以为是的猜测别人的心意。」
「交往六年,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始终隔著一道我突破不了的墙壁,那让我很不安,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你忘了,我们已经分手,而且是你提出来的。」放下空了的罐子,因酒力而感到躁热的方礼彦开始脱下西装外套,拉开领口。
「阿彦!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有多後悔吗?」一个使力捏紧了酒罐,金黄色的酒液顺著指缝滴落地面。
「是吗?」方礼彦别有意味地笑了。
「阿彦?」
「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心?那你又怎麽会不明白,即使是无心的语言也会让人受伤?」
「那时我很气,也很绝望,我总觉得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我看不出来你的在乎原来就是轻易的说分手,然後回头不顾当事人意愿,给我套上这个玩意儿,现在又来这个鬼地方喝酒野餐!你的在乎还真是该死的有创意!」扬著左手的方礼彦说完,又仰头喝下他不知何时打开的第二罐啤酒。
被他异常粗鲁的言语和猛灌酒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心也为他语气中的痛楚而揪了起来。
「你......为我说分手而感到难过吗?你有吗?」
「你他妈的还要我讲得多明白!」
陆克一脸不妙地问:「阿彦,你该不会醉了?」
老天,他第一次听到阿彦讲粗话耶!因为很少看他喝酒,他没想到他的酒量这麽糟糕,才不到两灌的啤酒就捋倒这个人的理智了。
「小心!」陆克眼明手快地伸出手,扶起差一点就要被自己脚下的杂物绊倒的方礼彦。
「放手!我决定这是我最後一次对你说这句话!因为我不要再为你的事情伤神了!」毫不领情地挥开他,方礼彦摸著墙壁站直身,却不知为何总使不太上力。
「我昨晚也说过了,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手。」将他拉近自己,藉著从外头照进来的月光,陆克精确地找到了他的眼、鼻、唇,一处往下一处地亲吻著。
「我好高兴,你原来在意我。」
「别闹了,我头很晕!」
「嘘,你难道不知道接吻的时候不能说话吗?」
「我怀疑你找我喝酒是故意的。」喃喃而低哑的嗓音如是道。
轻笑出声,陆克边吸吮著他丰润的唇边道:「我也没想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其实他原本的用意只是单纯认为,轻微的酒精或许可以让气氛不那麽僵持,而且大学时代他也常和几个同学做类似的事情,心血来潮就拎个半打或一打的啤酒在校园内夜游,只是他没算好阿彦的酒量,这对他来说不知该说是失策还是妙策。
「阿彦,你刚刚说你为我伤神,是不是表示,你也为分手感到痛苦?」他不死心地再问。
「我有说吗?我忘了。」
也不在乎他的否认,陆克只是不断地吻著他,在他脸上深深浅浅地留下印记:「我不知道你也会不认帐。」戴著同款戒指的左手握著他的右手与之交握,两具散发著高热的身体之间近得再也没有丝毫距离。
酒精开始在体内发作,方礼彦索性抛开全部的理智,用没被束缚住的另一只手捧起他的头,加深两人之间的吻。
低吟一声,禁不起情人一丁点挑逗的陆克开始陷入情欲的漩涡,感觉体内像是有把火在烧,勉强离开这张教他疯狂的唇,抵著方礼彦已然汗湿的额,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他的渴望:
「或许......」
「嗯?」
「在大学教室里做爱是个很不错的新尝试。」
本来被吻得七昏八素的方礼彦听到这句话,一瞬间彷佛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你•休•想!」接吻已经是最大限度,他可没有在家以外的地方做爱做的事的「癖好」。
「可是气氛很好,而且你也很有感觉不是吗?」他们都是男人,陆克哪里感觉不出来方礼彦也是忍著某种程度的「煎熬」。
脸上的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愤怒,方礼彦咬牙切齿地道:「在这种地方会有感觉才怪!」语毕就用力推开陆克。
「阿彦──」
「走开,你这个不分时地发情的野兽!」
「来做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克哄著他道。
「叫你给我滚开没听到!」
看来这样「你追我跑」的剧码还会在这对同志爱人的生活中上演无数多次,直到他们在也跑不动、追不动的那一天。
而那时,看世间繁花落尽,因为岁月逝去而苍老的脸,因时光飞梭而斑白的发,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坚持交握的手,和强韧地足以面对任何困难与挑战的心。
(完)
不说爱 尾声
「你确定你爸妈知道我要来?」清亮的男中音充满怀疑。
「我确定,而且他们一定非常迫不及待看到你!」
明知道已经站在陆家门口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但是和陆克交往这麽久,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与陆家人见面,这比他主持任何会议还让他备感压力。
「欸,我什麽都没准备,一般来说应该要准备礼物吧?」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好笑地看著他掩不住紧张的神情,陆克情不自禁亲了他脸颊一记:「你不用那麽紧张啦,我爸妈又不会吃掉你。」
「我又不是你,粗神经!」狠狠瞪了他一眼,方礼彦不敢相信都什麽时候了他还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我是帮你缓和情绪耶!」
「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紧张!」
就在两人又要吵起来之际,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三个人、六只眼睛全盯著这两个毫不放低音量地就在住家门口争执起来的大男人。
「哥,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啊?我跟爸妈等好久了!」一名绑著俏丽马尾的女子满脸兴味说,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著。
而女子身後还站了一对中年夫妻,不需要经过求证,一定就是陆克的双亲了。方礼彦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个多大的糗。
手肘毫不客气给了身旁的高大男人一记拐子,方礼彦兀自走上前:
「你们好,我是方礼彦。」
狼狈地揉著肚子,陆克扭曲著脸搭上他的肩,语气不稳道:「爸妈,小妹,他就是我从大学交往到现在的对象。」
陆家三人面面相觑,不懂这对情侣的感情到底该算好还是不好。
◎◎◎
今天陆家的餐桌旁,多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陆家长子陆克的同性情人,方礼彦。
但气氛之所以诡异并非因为这样一个在他人眼中或许惊世骇俗的情侣关系,而是方礼彦本身与众不同的特质与气势。
瞧,从他举筷轻嚼的模样,桌上这普通的家常饭菜登时成了稀奇食材作成的山珍海味;再仔细一看,他左手捧著饭碗,双肘不靠桌的端整坐姿想必来自良好家教的培养,虽然穿的是简单的休閒衫和长裤,浑身却散发出贵气,教陆家夫妇和小妹看得目不转睛。
「嘶──」陆克唏哩呼噜的吃相马上招来三对白眼,感觉到家人不善的眼神,他舔了舔上唇,满眼不解:
「你们干麽这样看我?」
此话一出,陆父叹息地摇摇头,陆母则是抹了抹眼角,没想到儿子资质这麽鲁钝,不由得对方礼彦感到抱歉,而陆家小妹陆馨嘴巴可不饶人,摆手直呼:
「我们是因为惋惜啊!」
闻言,方礼彦和陆克两人对望了一眼。
「惋惜什麽?」他这个小妹向来古灵精怪,直觉她要讲的肯定不是什麽好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