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爱————载秋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你回来了。」阖起书，方礼彦笑望著他的亲生母亲，川崎美纪。
岁月没在川崎美纪的脸上留下太多残酷的刻痕，反而为她增添的几许只有她这个年纪才有的独特风情，她似笑非笑地学儿子一屁股坐在铺著防水布的草地上，而方礼彦也以相同的表情回望著她。
「你好像心情很好。」一整个上午都没见到她人，厨娘说她早上接了个电话便兴冲冲地开车出门，看起来似乎有什麽好事降临。
「没错！」从手袋中拿出一叠资料给他，川崎美纪用著好比即将远足踏青的小女孩口吻道：「有个日本电视台找我担任生态旅游节目的外景摄影，第一站就是肯亚！」抽出其中的一张档案照，上头赫然是一只舒展修长身躯的花豹。
翻阅著手中的路线规划，还有几张拍摄手法十分写实的生态照片，方礼彦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
「安全吗？我听说非洲国家政治环境很差，治安应该也不太好吧？」
「节目的制作单位一定会事先跟当地有关单位联系安排好一切，而且肯亚的观光业很发达，没有你想像的落後！放心啦！」这次的工作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上天掉下来的绝佳机会，她老想著总有一天要去非洲拍那些美丽的动物！
「你年纪也不小了，每年还这样东奔西跑，上次大姊不是说你检查出血压不太正常吗？」
「喂喂！我年纪是怎样？那些美国老头七老八十都敢拍裸体写真，你老妈我强壮的很！」何况女人十个有八个天生血压比较低，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
「我说不过你，总之你自己要多保重，外公也很挂心你，才会老要我们这些子女劝你安定下来。」可惜外公是白费心思了，母亲如果真那麽温顺的话，也不会因为选择摄影而放弃婚姻。
「那最好，他年轻的时候和流氓混混在外头打打杀杀，可有想过家里的人担心受怕，哼！」
方礼彦无奈地摇摇头，外人看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丁而以为他可以为所欲为，爱怎麽样就怎样，其实这方面的「高手」应该是他已经修练成精的母亲才对，难怪就连强悍的外公也拿这个独生爱女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得请他们这些小辈帮忙说话。
见儿子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些资料，川崎美纪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後她一掌打断他翻开的动作道：
「我说你，什麽时候要回台湾？」
「这次身为母亲该说的话吗？我可是你儿子。」
「就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吗？」看著轮廓与年轻时的自己十分肖似的儿子，川崎美纪一语道破他的心结：
「逃避可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川崎家的人也没那麽脆弱。」
「......你还是一样很敏感。」他以为自己已经隐藏的很好了。
「那你是承认罗！」原本的猜测获得证实，川崎美纪眨著睿智的眼问：「要不要说来听听？」
方礼彦有些受宠若惊，喜好自由的母亲对他的童年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更多时候他是被两个姊姊轮流照顾的，所以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眼神好失礼哦！」难道她在子女心中就真的是那麽不尽职的母亲吗？川崎美纪不满地敲了他一记。
「对不起。」一本正经地说著道歉，可下一秒钟方礼彦却是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
「川崎雅彦！」
「咳咳，对不起，我真的觉得很好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但他眼里还是充满笑意。
「算了，总比你什麽话都不说，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好。」替他将垂落额际的几络发拨回原位，川崎美纪轻斥道：「看你都瘦了。」
「我本来就吃不胖。」反握住她因为工作而不太细致的手，方礼彦这时才发现，印象中一直都是精力充沛、开朗外向的母亲，曾几何时已经比自己瘦小，他不再需要用仰望的角度看著她。
「是感情的问题吗？」只要是人，都很难过「情」字这一关，就算是Masahiko这样冷性子的人也不会成为例外的。
「嗯。」没有一丝犹豫，这次方礼彦很乾脆的承认了。
没说话，川崎美纪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大学交往到现在的......对象，在我出国前，他提分手了。」有些迟疑，方礼彦还是刻意省略不提陆克的性别。
「所以失恋的你就急著跑到国外，好疗伤止痛？」川崎美纪不赞同地看著一向十分有决策力的儿子。
「不全然是，我本来就想休个假，趁著散心的同时，好好思考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只是没想到吵了一架，会走到分手这地步。」扯了扯嘴角，方礼彦掩不住落寞道。
母亲说的没错，他真的把心魂都丢在台湾了，没想到陆克对自己的影响力出乎一切的大，好像活生生将另一半的自己割舍掉一样。
「以前，二姊曾经对我说过，说我是个胆小鬼，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总是无法停下流浪的脚步，因为一定有了离不开的地方或人事物，心就会变得软弱，而我不想变得软弱，所以选择逃避。」他对著母亲一字一句地剖析起自己的心结，「我想她说的很对，那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一定也察觉到这样的方礼彦体内躲著一个胆小鬼，所以他才会总是主动在我想要逃避的时候，说一些或做一些让我不得不正面接受他感情的话或事情，只是，最终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所以他才会提分手吧。」
「或许由我来定义『爱情』是不太具有说服力，虽然我和你父亲没能延续我们的婚姻，但我们会结婚，会共同孕育子女，绝对是在『爱』的基础上的。难道当初我们就能预料到这段婚姻的失败吗？就算当时有人告诉我们，这桩婚姻迟早会宣告破裂，我想已经被『爱』迷昏头的我和你父亲，一定还是会不顾一切结婚吧！」细细端详著因为自己的话而有些动摇的方礼彦，川崎美纪另一只手贴上他消瘦仍不掩清俊的脸庞道：
「雅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在爱情的领域里，很多时候是没有逻辑可言的，聪明也会反被聪明误。」
闻言方礼彦不禁有些动容，像是要掩饰什麽的他也用另一只手握住脸上的温热，低著头不发一语。
知道他在害羞，也需要时间去思索方才她说的话，川崎美纪体贴地与他四手交握，任由时间在难得真心相对的母子间悄悄流去。
半晌，方礼彦低声地问出他一直很希望获得答案的问题。
「妈妈。」
「什麽？」
「如果......如果你唯一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你会如何？」
讶异的眼神对上他的，饶是作风豪气、思想开明的川崎美纪也无法在听到这样的话後保持镇定。
「雅彦，你的意思是──」难不成他方才话中的对象是「他」而非「她」，是她误解了？
琥珀色的眼眸闪著让人心疼的不安，川崎美纪这才发现他承受了多少压力与辛苦，忍不住哽著嗓音骂道：
「傻孩子！你不知道母亲是全天下最没有理性的人吗？因为她们永远都无条件地在为子女的幸福祈祷啊！」说著，她伸手将他的头揽至胸前，像是要给他最大的支撑。
贴上母性丰润的身躯，方礼彦情不自禁颤动了一下，一瞬间，他长期背负的重担都被母亲慈爱的怀抱与体谅给除去了，只剩下涨得满满的心和压抑不住的泪意。
呵，没想到自己其实不只是个胆小鬼，还是个爱哭虫，最近老是有想哭的冲动。
「谢谢你，妈妈。」伸手用力回抱母亲的腰，方礼彦此刻也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第九章之1

不管是同性恋或异性恋，只要是人都可能在爱情的路上摔跤，跌倒就爬起来。所以别再撒娇了，赶快给我滚回台湾！

於是他回来了，明明才离开台湾不到一个月，他却有些近乡情却。
虽然台湾和日本之间的飞行时间不算长，走出机场的那一刻，方礼彦再也掩不住疲惫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决定先回他的公寓好好睡一觉，然後，他会去找「某人」开诚布公的好好谈谈，如果这是「某人」一直希望的，那麽他也准备好接招了。
只是，希望不会太迟。
才提著简单的行李下车，方礼彦便看到梁和昭走出公寓大门。
「礼彦！你怎麽在这里？」梁和昭惊讶的像是见鬼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叫嚷著。
方礼彦被她夸张的表情和语调弄得一脸莫名其妙，「这里是我家，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
听到他这麽说，她反而把头摇得更急了。「不是啦！陆克今天一大早就跑去日本找你，谁知道你居然回台湾了！」
「他去日本？他怎麽知道我去日本？」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方礼彦顿时觉得乌云罩顶。
这、这他才刚从日本回来，陆克却跑去日本找他？上天也未免太会开玩笑了吧！
「唉唷，我说你们两个也真的是玩够了吧，连见个面居然也可以这麽巧合得错开时间。」拍拍额，梁和昭心想待会儿得赶快打电话到陆克下榻的饭店，免得他把整个东京都翻过来，也瞎找不到方礼彦。
两个当事人爱玩捉迷藏也就算了，连带他们这些旁人也被折腾的半死，先是她代替陆克以「高中同学」的名义到台湾方家找人，因为高中和大学的通讯录上都只有台湾方家的电话和地址，想要联系人在纽约的方礼彦，只好厚著脸皮亲自上门问罗！可恨的是，就在陆克犹豫不决了两个礼拜後，终於鼓起勇气决定打电话，方礼彦他老兄早就飞去日本探视生母，当时陆克差点没在电话旁吐血，谁要他拖拉兼龟毛，以前痴缠方礼彦的那股劲儿不知怎麽地就是发挥不出来。
「这个笨蛋！」真是一点默契也没有！

拿著行李走进公寓，方礼彦用力按下电梯钮，正盘算该怎麽联络傻傻跑去日本找人的陆克，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不由得感到熟悉。
好像有那麽一天，他也和梁和昭一起等著电梯......倏然他脑中的每个片段一一接起，他转身一看：
梁和昭不知何时也跟著他走进来，正一脸不解地回视著他。
「怎麽了？」她脸上有什麽脏东西吗？梁和昭下意识倾身想往勉强可充当镜子的电梯门看去，却被方礼彦一个上前的步伐挡住了视线。
「你──」拧著眉，方礼彦内心升起警戒线，语带试探地问：「你知道陆克找我是为了什麽吗？」
难怪他一直觉得不太对劲，原因就出在梁和昭的态度。依她刚才的说法，她八成晓得他和陆克两人有了争执，问题是──
她为什麽会知道？
眨了眨眼，再看看他防备的眼神，梁和昭懂了，她苦笑地站直身。
「我知道啊！」他跟陆克是一对情人的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果然！方礼彦无法形容心里那五味杂陈的感觉是为了什麽，他只是想，大概又要失去一个朋友了吧。
「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啦！」那会让她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後，陆克也是用同样的哀伤目光凝视著哭泣的自己，还有，她曾经是多麽无知地用话伤害了陆克。
不懂她心事的方礼彦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也用一般世俗的标准看待同性恋情，虽然这样的性向是天生而无法改变的，但还是无法不感到受伤。
幸好电梯也下来了，不再多看梁和昭一眼，方礼彦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屋子。
「礼彦！」看到他突然冷下来的脸和回避的神情，梁和昭知道他绝对想错方向了，连忙拉住他不让他走。「你误会了，真的！」
「其实你不需要解释，也不用对我感到愧疚，因为这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後一次。」轻轻一使力，他挣开她的手，有些懊恼地看著电梯面板往上跳的数字，只好再按一次。
见状，梁和昭马上又抓住他想按钮的手，不让他有机会开口，抢先一步地大声说道：
「你真的很固执耶！我就跟你说你误会了，干嘛一句话也不听我解释就要走？」
她开始有点同情陆克了，因为她没想到方礼彦原来也有这麽别扭的一面，话也不听清楚就断章取义人家的意思，难怪陆克之前喝醉了就动不动在那边喊「不够」，也对啦！面对一个这麽吝於释放情感的情人，任谁都会觉得不满意吧！
「你给我听好了，早在你跟陆克交往之初我就知道了，你不要什麽都没搞清楚就误会别人好不好？」
「......陆克说的？」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想得到的人选也只有陆克了。
「你说呢？」梁和昭皮笑肉不笑地反问，见他眉头深锁，这才没好气地说：「是我无意间看到你们......咳，『亲热』的场面，我忍不住跟陆克求证来的。」
陆克这家伙！居然没告诉他原来和昭早知道两人是情人关系的事情，看样子他们还有不少笔帐要算！
「这样你懂了吧，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麽有些人只爱同性，可是我没有歧视的意思，你不必对我那麽不友善吧？是谁那天说我们是朋友的？朋友之间难道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梁和昭之所以如此努力的澄清，是因为事过多年，她依旧对当时的年少无知感到後悔，这次她不愿意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她也希望方礼彦明白，如果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这样的不安也会感染给深爱他的陆克的！
被她义正辞严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方礼彦头一次看到梁和昭生气的模样，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坦荡磊落的态度，这和他预期的轻蔑或是不屑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不起，是我反应过度了。」
梁和昭没想到他居然会这麽乾脆地道歉，反而不争气地赧了脸。
「这个、这个也没什麽啦！」她结结巴巴的不自在样跟方才的伶牙利嘴简直是天穰地别。
「那，你可以放开我了吧？」好笑地举起自己的手臂，上头还黏著她始终没有放开的手。
轰！血液一下子全冲上脑袋，梁和昭顿时脸红得足以媲美关公，她羞得赶紧松开手，另一只手握著还残留些微馀温的掌心，尴尬的直想当场钻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对不起。」声如蚊蚋，梁和昭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你说的很对，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别人还没否决我之前就先否决了自己，所以该说抱歉的是我。」
歪著头，梁和昭由下往上凝望著方礼彦，嘴角有一丝顽皮：「我们两个就要这样站在电梯前，互相道歉个没完没了吗？」
一楞，会意的方礼彦终於露出笑容，是那种毫无隐藏的笑意，梁和昭也在此刻发现，自己离年少那有点甜、有点酸，笑中带泪的初恋更远了。
虽然不舍，但是青春的休止符已经悄悄浮现，然後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直到她再也无能为力演奏下去，那只属於她一个人的单人乐章。
忽然，她像是下了某个很重要的决定，将手中的温热握得更紧些。
「和昭？」怎麽了？她突然握得他手隐约发疼。
「我......」果然还是会迟疑，还是会却步，「从高中开始，我喜欢著你。」
手在一瞬间，被放掉了，梁和昭低头看著空荡荡的掌心，觉得长久以来守护的某样东西，也不见了。
方礼彦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梁和昭会喜欢自己，两人分明只是高中到大学的朋友，生活中的交集，可以说少之又少啊......
「哈，你不用那麽惊讶啦！」乾乾地笑了出声，她悄悄收起拳头，像是想要留住最後一丝馀温，然後她真的要说再见了，跟一段好长好长的岁月说再见。
「我以为我不会说的，既然不可能在一起，不如不要说，对我们都好，我想当你的朋友。」顿了顿，她才又笑著说：「可是，不说的话，我就走不出来，十年来我一直活在一种期待、失望、绝望，然後又是期待、失望、绝望的循环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会是我的，就算你没跟陆克在一起，也不可能爱上我。」原因是什麽，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我要说再见了，跟我的初恋说再见，虽然有痛苦，有眼泪，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曾经那麽地喜欢你。」看他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她摇头：「你什麽都不用说，我想说的是，你一定要快乐，要幸福，如果陆克是那个可以给你快乐、幸福的人，就算有时候痛苦，就算有时候会想哭，你也要抓著他。」
方礼彦心中一恸，眼神复杂地看著眼前这张明明很熟悉却又陌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