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倾身盖上那双总让自己心悸不已的眸,轻轻地,梁和昭终於如愿吻上他的唇,有些冰凉。
真的要说再见了,青涩的初恋与昔日的喜怒哀乐,她都要在此刻,挥手别过。
「和昭?」
久久不闻她的声音,睁开眼,方礼彦这才发现覆盖在眼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梁和昭也已经离开,只有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渐离渐远,最後消失。
方礼彦敛眉深思,摸著唇,他知道方才梁和昭吻了自己,因为他嚐到有点咸、有点苦的味道,跟那天在前往纽约的飞机上,是一样的味道。
第九章之2
日本•东京。
两旁皆是高级住宅的整洁街道上,只见一个仅著单薄T恤和牛仔裤的高大男子,一面吸著几度欲流的鼻水,一面东张西望。
「哈──啾!」几只在住户围墙上逗留的鸟儿被这记如雷响的喷嚏声吓得纷纷飞离。
下意识想举起袖子擦,陆克才想到自己穿的是短袖,第一百零一次咒骂自己的愚蠢,他怎麽会忘记日本的气温比较低,随便抓了几件夏季的衣服就跑来,结果冷得他鼻涕直流,鼻头已经被他擤得脱了层皮,又红又好笑。
看了看两旁设计风格一样的欧式别墅,再对照上头的门牌号码和手上的地址,陆克不免觉得有些泄气。
很显然的,他迷路了。
都怪那个没良心的计程车司机,八成看他一句日文也不懂才唬烂他,结果付出昂贵车资的他都已经走了快半个钟头,不但没找到阿彦母亲的住所,连个人影也没瞧见,想问路也没得问,可恶!难道人倒楣的时候,连老天爷都不疼惜吗?
就在陆克不满的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际,他没发现,一辆行驶中的高级房车正往他接近,大剌剌站在路中央的他浑然不觉。
「叭!叭!」
陆克被喇叭声吸引转过身一看,不但不让路,反而喜出望外地绽出笑容,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处不动,双手大张,这样宛如自杀的举动吓得驾驶者连忙紧急煞车。
「怎麽了?」整个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力往前倾,坐在後座的老者不悦地质问。
「对、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是有个年轻人,我已经按了喇叭,他还是站在路中央不动......」受聘的年轻司机从後视镜对上一双严厉的目光,急得赶紧解释。
「算了,爸爸,田中也不是故意的。」虽然也被吓了一跳,川崎美纪仍出声缓和气氛,「田中,你下去看看那个人有没有事,这实在太危险了!」
司机彷佛获救似地连忙开门下车,川崎美纪透过车窗,隐约看到田中似乎和那名年轻人起了争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好歹,动不动就闹自杀,我难得出一趟门,就被找晦气!」川崎正夫敲敲手杖,声音不减当年勇的宏亮。
「您也没什麽资格说别人吧,爸爸。」收回目光,川崎美纪笑得好不自然,「别忘了,您不也曾经是个只会逞凶斗狠的『年轻人』。」
「你就会跟我唱反调!」经不起激的川崎正夫被女儿讽刺的语气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有,我不过是去京都,雅彦那孩子都回去了你才跟我说,我看你一定是故意不让我见那孩子!我怎麽会有你这种女儿!」
「那也要问你啊!」就在川崎美纪又要和父亲吵起来时,车窗突然传来一阵敲打,她只好作罢,按下车窗:「什麽事啊?田中你动作也太慢了─」不是田中!她猛然住了口。
「Sorry!I'm from Taiwan and I got lost......」操著生疏的英语,陆克见车窗缓缓下降,对上的是一双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的眼眸。
「小姐,这个台湾人迷了路,说身上没钱,硬是拉著我不放,要我们载他一程。」被陆克以身材优势挡在身後的田中苦著脸道。
「开什麽玩笑!怎麽可以随便让陌生人上我的车!」川崎正夫挥挥手,连正眼也不瞧陆克一眼就说:「田中,给他车钱,让他自己去找计程车。」
就在田中准备听命照办,川崎美纪却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叫住推拒拿出几张大钞而准备认命走开的陆克:
「喂!你要去哪里?」用的是很标准的中文。
倏地回过身,陆克又惊又喜地跑回车窗旁看著一脸兴味的她,「你会说中文?太好了!」他把手中捏得皱巴巴的便条纸递给她,「我要去这个地方找朋友,请问离这里还要走多远?」
眨了眨眼,川崎美纪确定自己没看错,上头写的住址,分明就是川崎本家!抬眼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身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她心里有了答案。
「你说你来日本找......『朋友』?」
「欸,是的,可是我不懂日文,所以人没找到自己倒先迷路了。」抓抓脸,陆克略带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能遇到会说中文的人真是太好了!」他马上忘记刚刚他还在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平。
「是啊!」川崎美纪别有深意地扬著眉,然後用日文交代司机道:「田中,让他坐前座,我们载这位先生一趟。」
「咦?」司机田中不懂事情怎麽会急转直下,连忙看向真正聘请他的老板川崎正夫。「老爷子?」
「你没事干嘛自找麻烦!这样田中还要绕一大圈,我不准!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板起脸,川崎正夫眼神不善地看著陆克,而後者也一头雾水,不懂这些人叽哩咕噜在说些什麽。
「不会啦,刚好顺路嘛!」接著川崎美纪对陆克说:「上车吧,我们可以载你。」
「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陆克也顾不得这名秀丽女子身旁的老人散发出多恐怖的「电波」,连声道了谢就绕到前座开门上车。
最可怜的人大概是司机田中了,虽然他是川崎正夫的司机,却也不敢违背大小姐川崎美纪的命令,两边都得罪不得,他已经可以预想自己的下场,川崎正夫事後肯定会狠狠刮他一顿,谁叫他不敢不让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台湾人上车,而老爷子本来就对台湾人很反感,因为大小姐的前任丈夫就是台湾人。
唉,这年头钱还真难赚,当人家司机的,更是没有说话的馀地。
◎◎◎
「原来您就是阿彦的母亲,难怪我觉得您很眼熟。」恍然大悟又再仔细地瞧了瞧川崎美纪,「真的很像,你们这边特别像。」他比画比画了鼻子以上的位置。
「每个看过我们母子俩的人都这麽说。」掩不住自满之情的川崎美纪笑得好开心,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这个相处才不到一个钟头的年轻人了。
「对了!」放下杯子,陆克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富丽堂皇的客厅除了他和阿彦的母亲,并没有看到他最想见的人,「阿彦呢?怎麽都没看到他?」
「他不在。」好整以暇地喝著咖啡,川崎美纪意犹未尽得又拿了一块手工饼乾,十足享受。
「他出门了?」重新坐下,陆克一脸期待,「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所以才特别跑来日本的。」
「哦?」扬高了眉,她轻弹手上的饼乾屑,有点遗憾地看著他说:「可是他已经不在日本了耶!」
「什麽?」屁股都还没坐热,陆克又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他不在日本?那他去哪里了?」
不会吧,从台湾到纽约,又到日本,怎麽每当他就快要找到人时,阿彦好像事先知情似的先他一步走人呢?
「台湾啊!」川崎美纪一副「你好笨」的斜睨著满脸懊恼的他。「不然他还能去哪里?台湾是他的家不是吗?」
「可、可是他说他要远行,要休假......」
「那是因为他要好好想想他跟『某人』之间的事情嘛,那孩子向来死心眼,一次只能专心作一件事情,亏你们交往那麽久了,你还不了解这点吗?」
「是没错啦......咦?」先是赞同地点头,下一秒陆克马上瞪大了眼,伸出手指对著她无辜的表情,语气不稳道:
「您都知道了?」
「是啊,雅彦跟我说了。」他又必要这麽惊讶吗?
「怎麽会......」阿彦怎麽看都不像是会跟母亲分享心事的儿子啊!
「怎麽不会?好歹我也是他的母亲,我有权利知道我儿子痛苦的原因,也有义务让他幸福。」终於收起笑容,川崎美纪的语气顿时让气氛变得严肃。
听到她说到「痛苦」两个字,陆克觉得心又再次隐隐疼了起来。
「那麽,您也知道我们分手的事罗?」不意外看到她点头,陆克坐下,双手不安地交握放在膝上,「是我提出来的。」
「可是你又说你来日本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雅彦讲。」
「因为我後悔了。」四目相对,陆克毫不掩饰他的急切和懊悔直道:「我真的後悔了,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说分手,但我真的很爱阿彦,六年来,我只有变得越来越爱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你还真直接。」他不害臊,她反而被他那直率的眼神给看得十分不自在,虽然雅彦已经坦承他喜欢男人的性向,不过看到一个大男生对著自己说「我很爱你儿子」这类的话,她想大概没多少个母亲会有这麽「特别」的经验了吧。
「抱歉,我忘了您是阿彦的妈妈,您一定很气我才对。」陆克十分落寞地低下头,「我身为一个男人,跟您的儿子交往那麽多年,最後还害得他伤心痛苦,您气我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个天底下,能坦然接受子女是同性恋的父母少之又少。
「喂,你说你叫陆克对吧?把脸抬起来看我。」见他不解的表情,川崎美纪才摇摇头道:「你跟雅彦都一样,怎麽都把母亲这个角色看扁了。」看陆克还是一脸迷惑,她起身走至他的身旁坐下,拉起他的手道: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著你们,就算所有人的都不祝福你们,母亲是不会舍弃怀胎十月、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的,既然同性恋是先天无法改变的,那麽,你们又有什麽好心虚好愧疚的?让自己得到幸福才是报答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唯一方法,你要记著这点。」
「您真的不在意吗?」
「说一点都不在乎是骗人的,不过我又能如何?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只要他高兴就好了。」说完,她又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安全』也很重要啦。」
知道她在暗示什麽,陆克无法避免地红了脸,但也觉得非常感动,他没想到这趟来日本,居然可以直接获得阿彦母亲的认可和支持。
「您这麽说就让我安心多了。」陆克感激地反握住她的手道。
「说安心还太早了点吧,你跟阿彦之间的心结还没解决,而且就算你们和好了,以後也还有很多问题等著你们去面对和克服。」举例来说,她的前夫恐怕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独生子是同性恋的事实,看来他们这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个,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轻扯嘴角,「重点是,不知道阿彦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
「我讲了老半天你还没听懂吗?」川崎美纪真想挖开他脑袋,看看是不是哪根线路没接好,「雅彦为什麽会回台湾的原因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是因为他有挂念、有放不下的人在那里啊!」语毕,她放开手走回原位,为自己重倒一杯咖啡。
「您是说?」不敢置信地比了比自己,敢情她言下之意是:「阿彦是为了我才回台湾的?是这样的意思吗?」
「不是你还有谁啊!他会放在心上的人有几个?连父母都可以一年两年不见了,你以为台湾有谁值得他挂心?」口气酸得不得了,不过她不会承认她是挺嫉妒陆克的。
「那我不能再多停留了,我得赶快回饭店收拾东西,糟了,我还没买机票!」急急忙忙起身,陆克迫不及待想赶回台湾了。
「我已经请人帮你买最近一个班次的机票了,等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饭店整理行李,他会直接载你去机场。」川崎美纪跟著他站起身,从容的态度和他的心急恰恰成对比。
「真是太感谢您了。」双手轻搂住她的肩,陆克用脸颊轻碰了一下她的。
「给我儿子幸福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她童心未泯地对眼前这个帅气的青年眨了眨右眼。
「一定的!」他回以坚定的眼神。
第十章之1
好梦正酣,一阵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却打断了方礼彦的睡眠,挣扎地翻了个身,看到闹钟上的指针不偏不倚,正好指著午夜十二点的位置,他忍不住将头埋入枕头呻吟。
可惜门外的人听不到他的哀嚎,仍是拼了命按铃,为了怕其他邻居抗议,方礼彦只好认命地走下床。
「别按了!吵死......」「了」字含在嘴里还来不及说出,方礼彦甫一开门就被一具高大的身躯迎面抱起,然後就是一记彷佛有一世纪之长的热吻。
「唔、唔!」直至被吻到快无法呼吸,方礼彦才挣扎地抓住来人後脑的发,对方吃痛,不得已才拉离两人之间的距离,但双手还是紧紧搂著他不放。
「你是在干嘛!」这麽晚按他家的门铃,然後不由分说地就强吻他,这家伙有没有搞清楚时间和地点啊!
「吻你。」说完又在他唇上偷了一记。
「陆克!」死命地瞪著他,要不是碍於两人就在玄关口,可能会吵醒邻居,他早就拿给他一拳了。
「我好想你,想到快疯了。」
「你!」
「嘘──」轻而易举地拦腰将他扛起,陆克尽量放轻力道抬脚将门关起後,直往方礼彦的卧室走去。
「放开我!」下意识地,方礼彦又说了这句他以为再也不会说出口的话,不禁有些懊恼。
「不要。」断然地拒绝,陆克将他放在床上後,开始了一个让方礼彦忍不住撇过脸的动作,「你别闹了!」
陆克先是脱掉外套,然後是上衣,鞋子,袜子,手表,最後他抽掉裤上的皮带,见状,方礼彦索性拉起棉被,往另一边睡下。
可是陆克不让他如愿。
感觉身後的床凹陷了下去,屏住呼吸的方礼彦更是用力闭紧了眼,这时左手被拉了过去,拉拉扯扯了几下,他乾脆放弃挣扎,反正他打定了主意背对陆克。他没想到陆克这麽快就回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说出想说的话。
忽然,指上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凉感,本来不想理会,他心想:陆克不知道又在玩什麽把戏。
但方礼彦最後忍不住翻身坐起,不仅仅是因为姿势难受,陆克的手指一直摸著自己的左手手指也让他感到气恼,举起左手透过昏黄的夜灯一看,无名指上赫然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清澈眼眸含愠地瞪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
「这是什麽?」他扬起手问。
「戒指啊!」亮出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也见一枚同款的银戒。「我挑了好久,果然很适合你。」执起较自己纤细的手细细端视,内心的得意和满足之情悄然而生。
其实他很早就买好戒指了,可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套上阿彦的手,何况对他来说,对戒拥有很深的涵义,他之前始终不能确定阿彦的心意,迟迟不能送出戒指,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希望阿彦是这枚戒指唯一的主人。
「我当然知道是戒指!」欲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却被握得死紧,「放开我的手!」
「不放!」语气轻柔而坚定。
「你!」力气敌不过眼前这个无赖,忍不住低吼出声道:「一个大男人没事干嘛戴戒指!」
「我不放。」
「你到底想要干嘛!」
「我只是想握你的手。」
亲吻著手中白皙、有著平整指甲的长指,「我要一辈子都这样握著这双手,快乐的时候不放,痛苦的时候不放,到死我都不放。」
琥珀色的眼朣微微睁大後,像是不敢置信地又眨了眨眼。
「你大半夜的,先是猛按我的门铃,然後爬上我的床,就只为了让我戴上这只戒指?」这家伙难道不知道,他们可是「分手了」。 「放开,我不要这个戒指。」
「我说了。」捧起眼前这张他百看不厌的俊俏脸庞,陆克字字发自肺腑道:「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了,这辈子都不会。」
「......凭什麽要我用一辈子来跟你搅和?」心再次受到冲击,方礼彦觉得一切好不真实,但陆克的眼神又是前所未见的认真和炽热。
「因为我爱你。」
眼皮忍不住颤动了一下,「我不会说你最想听的那句话。」他不以为光靠嘴巴说就可以证明什麽。
「我知道。」就算这个冷淡又倔强的男子永远都不肯说一个「爱」字,他仍旧放不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