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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黎忙回房间,就见那人背靠床,瘫坐在地板上,以往神情里的那点机敏灵活全不见了,眼底平静无波,像一潭死水。
“坐地上干嘛。”老黎过去拉他起来,“我送你回去。”
陆宇舟胳膊肘抵床,撑着站起来,自顾自把衣服裤子理平整了,抬脚直朝外走。老黎追出去,外面街道空旷,空气清新,远处天际微露一点晨光。
陆宇舟在酒店门口站了会儿,迷茫得不知该往何处,一如许多年前一脚跨出无锡火车站,他也同样迷茫,身世浮沉,背井离乡,种种心酸遍布心头,小过说他缺乏安全感,无论什么时候身边都得有个人陪着,他羞于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现在站在凌晨四点的街道上,茕茕独立,爱人早已离他远去,自己刚从一场“混战”中脱身,喘息间都是黏腻的酒气。
“黎叔,你先回去吧,我鼻子塞了,我透会儿气再走。”
“你一公众人物这会儿大在街上游荡,衣服还都皱巴巴的,要是被记者看见了,还不得咔咔怼着你拍,说你深夜买醉跟人开房,怎么难听怎么来。”
陆宇舟吸吸鼻子,“什么公众人物,我都一年没接着戏了。”
黎叔就想把他安全送到家,“都上过电视了,那就算公众人物,马上也快五点了,我这肚子还真不抗饿,找个地方一起吃个早饭吧。”
陆宇舟不好再推却,“我家小区对面有个面馆,要不去那儿吃吧,他家的葱油面还行。”
“那必须得去尝尝。”老黎爽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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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陆宇舟放下抵触,窝着身子坐到汽车后座上,又是发呆。
老黎知道他心情不好,换谁遇上这事,心情都不能好。他也不劝,安安静静地开他的车,期间打开广播,听一档养生栏目,关于心脑血管疾病的防范,就记住了其中某句顺口溜,“多吃芹菜不用问,降低血压喊得应。”
“西芹炒百合不错,以后得多吃了,能降压。”老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陆宇舟搭腔:“管住嘴迈开腿,早上去公园溜达溜达,我舅也是高血压,晨起锻炼一天不落。”
“是得多动动,上了年纪不动不行了,一堆毛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你还年轻,体会不到,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名啊利啊,那都不重要,身体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趁现在闲着,出去旅旅游见见世面,别成天惦记着拍戏,你现在这状态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有钱,人还闲,等你大千世界转一趟回来,阅历就不一样了,心境自然也会改变。”
陆宇舟笑笑,没言语。
到了小区对面,那家经常关顾的面馆已经出摊了,馆子门口支着几张长条桌,老板夫妇就在外面忙活,一个抡勺,一个调味。
“一碗葱油面,再来杯豆浆。”陆宇舟侧过头问老黎,“你看看,吃点什么?”
老黎简单扫了扫菜单,没什么特别能勾起食欲的,也许是环境所致,总觉得这里的吃食跟美食沾不上边,真不像小陆吹得那般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就……也来碗葱油面吧。”
陆宇舟说:“别看面馆小,这家还上过舌尖上的中国,你进里头看,那荣誉证书就挂在墙上。”
老板这时也笑了笑,问陆宇舟:“还是多加糖?”
“嗯,多加点。”
老黎问:“你爱吃甜口儿啊?”
陆宇舟没接话,沉默片刻,忽然说:“我还好,我有个朋友爱吃甜的,他吃葱油面一定得拌一勺糖。”
“姑娘家吧?”
“不是,男的。”陆宇舟轻轻喟叹了声,“好多年没见面了。”随后冲老板喊,“给我来点蒜。”
一面还自言自语:“吃面不吃蒜,快乐少一半。”
两人到里面坐下,老黎果然见着了那荣誉证书,被裱成框挂在墙上,心说这店家还真有两把刷子,更是迫不及待想尝尝滋味。
等面上桌,老黎无聊地逗着陆宇舟:“我把景衡也叫来吧。”又一看表,“哟,这个点儿,估计在公司补觉呢。”
“把他叫来我说什么呀,我说,谢谢你昨儿晚上英雄救美,辛苦了,这两条中华香烟您收着,一点心意。您看看吃点啥,随便点,回头记我账上,我是这家面馆的VIP。”陆宇舟无奈地一摊手,“像话吗?身价百亿大老远跑来吃这个,我都替他寒碜。”
老黎哈哈大乐:“那你说,该怎么个表示感谢?”
陆宇舟略作思考,“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我对他微微一笑,‘哎呀当年多亏了你啊,要不然我就堕入风尘啦。’他一边看表一边赶路,‘人在美国刚下飞机,现在没空,有事请跟我秘书预约。’得这样,这才符合他性格。”
老黎不以为然:“你要主动跟他说话,他肯定有时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话一顿,喝口豆浆,“那小子喜欢你。”
“要不您帮我给他捎个信儿,就说我这大龄待嫁,问问他有没有那意思?”
“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这孩子还跟我来这套。”
陆宇舟直说:“老黎叔,你看人还是看不准,你就说顾景衡吧,他以前是不是挺喜欢他嫂子,那你知道他俩为什么没有结果吗?”
老黎等着他下文。
陆宇舟说:“他们这种……就叫商人吧,天天跟钱打交道,名利场上溜一圈,多少人捧着他敬着他,你现在让他舍弃名声、舍弃大好前程,不管不顾跟自己嫂子搞一起,他半夜醒来能甘心吗?过日子嘛,仙女都得落下凡尘,‘喜欢’能值个几年保质期?顶多三年。我要是他嫂子,我也不跟他在一块,与其日后相看两厌,倒不如让你求而不得。以后七老八十了,说出去多拉风啊,我让一知名企业家神魂颠倒了大半辈子,瞧瞧我这魅力。”
老黎咂摸出几分道理,一想也是,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谁能保证天天是蜜月期啊,“你现在也是采取这策略啊?”
陆宇舟扯了扯嘴角,“我跟他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59章 此去经年(三)
老黎嗦了口面条,嘴角还能看见爆香过的葱油,“那你倒跟我说说,你俩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俩年龄有代沟,跟您说不清的。”陆宇舟沉吟片刻,声音明显没方才中气足,“帮我跟顾景衡说句‘谢谢’。”
老黎笑:“你自己怎么不跟他说?”
陆宇舟拿筷子搅拌起面条,也不吃,冲着好玩似的,“我说了,昨儿晚上我就说了。”
“嘿,昨儿晚上光顾着瞪眼了吧。”老黎心如明镜,把一切看得透透的,“那小子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十几岁就出国念书了,只要他回国,回回都给我带东西,一次不落,才那么大点孩子就知道人情世故,性格是早熟了点,但也稳重啊,谁对他好他都记着呢。你要能跟他成了一家子,他肯定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景衡这孩子打小就会照顾人。”
“哎呀叔,你不能说了,你说得我都心动了。”陆宇舟捏起豆浆杯跟老黎的杯子轻轻碰了下,就当是在碰酒,“干了这杯豆浆,咱三口把剩下的面条都解决了。”
包了满嘴,陆宇舟皱着眉头咽下最后一口面条,面是真胀腹,肚子里坠实得发撑,他扶着桌子站起来,“不行我得站站,三口太吓人了。”
老黎瞧着他乐:“没人跟你抢,你在景衡跟前也这么吃饭啊。”
陆宇舟在桌子旁挪了几步,胀腹的感觉才稍微减轻一点,胃顶着喉咙,连说话都是迟钝的,“我回去了,回去洗个澡睡觉。”
黎叔擦了擦嘴,从兜里掏出那张信用卡,“景衡叫我帮你买身衣服,就给了我这张卡,也没买成,这卡你有空还他吧。”
陆宇舟低头瞅瞅身上的衣服,除了内搭的衬衫有些皱,其余看着都还算光鲜亮丽,不至于沦落到不能见人的地步,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人的意思,本已褪去的羞耻感再一次蒙上心头。
“叔,还是你还给他吧。”陆宇舟稍稍整理了下衬衫领,“我跟他不怎么联系了。”
“那行。”老黎收回了卡,下一句脱口就出,“点点还托我向你要张签名照,她有个同学喜欢你。”
“真假的,我居然还有这么年轻的粉丝,你把他们学校地址发给我,我签完了直接寄过去。”
“你现在可受欢迎呢。”老黎以长辈的姿态拍了下他的后背,“快回去补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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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宇舟跟老黎道完别,就一溜小跑着往小区里钻,这时节天干地冻,没暖气的地方就跟冰窖是一样的,他加快步伐跑进了单元楼,敏感的鼻尖还是被冻红了。
等电梯的功夫,他给那位“朋友”打了通电话,对方直接挂断,他又接着给他发了段微信语音,“你完蛋了,我男朋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他要□□上找人削你,知道我男朋友是谁吗,回头你跟那姓魏的臭流氓打听打听。我限你半天之内给我道歉,不然就等着吃官司吧,我男朋友现在很生气,已经在打电话联系削你的人了,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还混啥娱乐圈啊,你丫就一拉皮条的。”
说完收线,陆宇舟重重呼了口气,顿感神清气爽,他刚跨进电梯,那边的回复就来了。
也是一段语音。
「陆哥,这是个误会,我真不知道魏总是那样的人,当时你喝醉了我还想送你回去来着,哎,他们人多,压根就不听我的。」
陆宇舟吓唬他:「跟我扯什么误会,这些话你留着跟□□大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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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缓升到17楼,陆宇舟走到家门口,按指纹解锁进门,正准备低头换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直起腰喊了声“妈”,满是绿植盆栽的温馨屋里却无人回应这声“妈”。
陆宇舟顾不上换鞋,疯了一般冲进了过妈妈的卧室,果然印证了不详的预感——女人歪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地板上还残留着摔碎的玻璃渣和一小滩水迹。
他立马拨打120,准备无误地向对方传达清楚家庭住址,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那种感觉近似于失重,太难受了,简直无法喘气,陆宇舟站着缓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子颇为吃力地把过妈妈挪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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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开会,顾父以集团董事长身份出席季度例会,董事会经过商讨,驳回了顾景明关于大力发展新能源产业的策划案。
董事们一致认为,该项目虽然前景远大,但以后期回报来看,不值得投入大量财力和精力。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固然可以降低投资风险,但篮子越多,越容易顾此失彼。
散会后,顾景衡回到自己办公室,把秘书何琳叫了进来,亲自给她圈点了标书上的几处错误,提点一番,让叫她最迟明天上午把初稿赶出来。
郑昊随后进来,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手还搭着沙发沿,清爽神气的模样可见心情不错。
顾景衡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顾景明的新能源项目被否决了。”
郑昊轻松地笑了笑:“还真让你料中了,他这阵子又是调研又是搞策划,心思没少费啊。”
“想法不错,如果再晚个五年,这项目可能就提上日程了,现在搞新能源,成本大,弊端多。”
郑昊随之附和:“是啊,就拿充点电费来说,一点不比油费便宜,消费者肯定会有个取舍,假如生产一万台,最后有一半压货,这些成本谁来给我们买单?”
顾景衡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嗓音含着一丝沙哑,“他那个人,没什么脑子,想法还特别多。”
“这么困,昨儿晚上干嘛去了?”郑昊拨打秘书内线,要了杯咖啡进来。
顾景衡无所谓道:“半夜抓野猫去了。”
郑昊觉得这说法颇有意思,也知道无非是下半身那档子事,倒是挺好奇哪家的野猫能有这么大威力,“这野猫值钱了,大半夜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好巧不巧,老黎这时候打来电话,将陆宇舟的情况简单叙述,还将那句“大龄待娶”的玩笑话也一并告知了。
顾景衡感觉心上有只猫在挠爪子,轻而易举就能拿捏起他的情绪,语气明显放柔,“他这是在逗您玩呢。”
“咳,我哪能不知道啊,这孩子说话从来没个准儿,要是哪天别人拿他那话当真,再使点招数,不就把他骗回家了嘛,别看他嘴皮子厉害,感情方面其实跟我这老头子差不多,大刀阔斧,直来直去。”
顾景衡没吱声,老黎不在现场,看不见,倒是从呼吸声中辨出了几分低重,“我手头上还有点事,先挂了。”
“哎,那你忙。”
顾景衡收了线,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单手插兜踱步到落地窗前,外面日光明媚,透过玻璃,恰到好处投下一片亮色。
“谁打来的电话啊?”郑昊随口一问。
顾景衡想着心事,“一个朋友。”
第60章 落水
过妈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八天,这期间他不能时时刻刻地陪护,医院有规定,家属每天只能进去探望一次。
女人全身插满了管子,旁边是一套监护生命体征的仪器,这次是因为尿毒症引发了脑溢血,出血量较大,那大夫跟他谈话时,言语间几次表示希望渺茫,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陆宇舟知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日子,他好像早有预感,内心没有太大波动,他给甜妹打电话,拜托她去买一套中年女人的衣服,内搭挑贴肤的纯棉料子,外套最好买紫红色的,那姑娘没心眼地问了句:“你要买给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