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已至此,这两句话说出来,这和尚就已经足够让盛钊忌惮了。
——这是有读心术吗,盛钊费解地想。
他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盛钊就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开始想些鸡零狗碎的无关琐事,免得又被人“读”去了心。
盛钊脑子里一边漫无目的地数着炒酸奶口味,一边警惕地盯着无渡,时不时侧目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天人交战,在夺门而出和好好讲理之间举棋不定。
果然没有金刚钻就不能揽瓷器活,盛钊悲伤地想,刑老板能当上家长是有原因的,虽然他老人家平时懒懒散散地不干活,但拿出来是真的能顶事儿。
……所以家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盛钊悲痛欲绝地想。
“还有第三个问题。”无渡低眉顺眼,浅声说:“是施主自己选,还是贫僧替您选。”
盛钊咬了咬牙,心说怎么也是死,要么就是一刀砍头,要么就是温水煮青蛙,哪个都差不多。
他心气儿一起,就觉得心底熊熊而上一股怒火,霎时间压倒了原本的忌惮和恐惧。
“选个屁!”盛钊说:“老子不想选也不想听!”
盛钊狠话撂得快,然而人却非常识时务,话音刚落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抬手去推门。
可谁知那看着脆得像纸一样的老式木门活像是被人嵌在了一起,盛钊拼命一撞居然还纹丝不动,堪称铜墙铁壁。
盛钊一击不成,又唯恐那和尚从他背后偷袭,下意识一转身,后背紧紧贴着门板,紧盯着无渡。
不过无渡倒并未发难,他依旧是那副平和模样,看起来又温和又宽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三个问题未完,我与施主的缘分还未尽。”
“我跟你有什么缘分。”盛钊气急了也不知道害怕了,他脚尖一勾,将方才带倒的凳子勾到身前,混不吝地贴着门边坐下,冷笑道:“你少攀亲了,跟我有缘分的要是在这,听见你这么说话,你现在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起了刑应烛的原因,盛钊的底气足了不少,他那个奇异的单线程脑回路重新上线,一时也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行,你非要说完是吧。”盛钊说:“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问题来。”
无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灰蒙蒙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的暗光。
“既然施主让贫僧来选,贫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无渡轻声说:“不然……施主的第三个问题,就问问贫僧,你是谁吧。”
盛钊微微皱了皱眉。
这和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写着妖邪俩字,张嘴就是这种神神叨叨似有深意的话,简直恨不得把“我有问题”写在脸上。
但方才盛钊慌乱时尚不觉得什么,现在他渐渐冷静下来,那点被刑老板集训出来的“直觉”就开始有了用武之地——他一边觉得这男人危险,可一边又无论如何无法讨厌他,也没法真正打心眼里生出警惕之心。
正如这自渡寺一般,面前这人看似妖邪,可举手投足间,却真的有股真佛悲悯之意,实在是颠倒得不成样子。
要不是盛钊确定自己不是身在梦中,他都觉得他误入了什么逆世界的欧美科幻电影。
“第一个问题。”无渡见他不答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施主想问自己的同伴在哪——贫僧可告知你,他就在此处。”
无渡说着伸手一指,指了指自己身后。
盛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后面还有暗房,还是什么别的。
“我觉得您可能是修行太久了,不知道刑法修正案已经到十一了。”盛钊抱着臂,摆出了个明确的防御姿势,说道:“非法拘禁可是犯法的,管您是什么世外高人,也得进局子。”
无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过于执着于此间之事,恐怕会困守心域,难以超脱。”
“谢谢,我活得很好,正当壮年,倒也不必超脱。”盛钊说:“张简是道家的人,也用不着你帮忙超脱吧。”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无渡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道:“贫僧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张施主自己心有所苦,才入迷障。若他能苦海自渡,自然就能超脱困苦。”
盛钊:“……”
这和尚在念什么经呢?盛钊费解地想。
自渡寺内院的混沌之域中,入定的张简眉头微蹙,额上有一滴冷汗顺着颊边滑落,膝上的手有些微微的抖。
正常人窥前生之事,也就顶多知道上辈子是什么人,做了什么,有什么大因果。
若是一些厉害的修行人,像张简这般的,也顶多能看电影似的身临其境一把。
可张简看完了自己的“前生”还不算,他的灵智居然还被牵引着,跟着魂魄入了地府。
窥探生死之事对修行人来说,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情,若一个控制不好,便有滋生心魔的风险。别说张简,连张成德自己都没探究过自己上辈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简从在山林里见到“堂哥”背影时便知道不好,他有心想要结束这段入定,可灵智已沉,他竟然轻易叫不醒自己了!
张简不敢硬叫自己,生怕出了心魔还不算,一身修为也要损伤大半。可他沉在这段前世中昏昏不得出,跟着那小少爷在山林里足足游荡了三年,差点游得神智昏聩,心防散绝,才等来了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彼时张简还勉勉强强保留一点神智,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问号,心说人死后的流程明明是去当地城隍报道,拿了通关文书后才可去地府,怎么偏生他就这么有面子,要黑白无常亲自来索。
然而张简已经在异世做了三年的游魂,脑子糊里糊涂不甚清楚,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一瞬,就被更大的木然压过了。
他昏昏沉沉地跟着黑白无常一路行去,路过人间村镇的最后一眼,是见镇中一家富户张灯结彩,正准备迎亲娶妻。
张简当时只来得及扫过一眼,便被黑白无常拉扯着进了地府,倒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高头大马上的俊朗新郎,正是他的堂哥。
黑白无常拽着他过了黄泉路,却并没有将他丢上望乡台,而是锁链一卷,带着他去了冥府地君处。
黄泉路上走一遭,好人的灵智也要磨傻了,张简浑浑噩噩,一时间想不起来今生因果,只当自己真是前生的小少爷,跌跌撞撞地被人拽上了台阶,心里还在琢磨“我是这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要来受审吗”。
冥府中阴森可怖,溢满了彼岸花的奇特香气,张简拖着沉重的锁链在青石地面上一步步前行,只觉得这地方实在大得过分了,他努力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殿中央去。
大殿远处的高台之上,面目威严的地君端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捻着一只细狼毫,手里端着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远远见他来了,伸手在册子上勾了一笔。
张简费劲千辛万苦地走到高座前,然后拂袖跪下,磕了个头。
“不知我是有什么罪过,可否请您示下。”张简说。
“你没什么罪过。”那地君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间或瞥他一眼,只说到:“只是你寿数本没到,所以勾魂的将你忘了,才叫你在人间游荡三年——唔,你历代功德不少,是个好人,本应早点索你下来,是地府办事不力了。”
张简不解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既如此,地府也决定给你行个方便。”地君说道:“你便不必排队了,一会儿便差人带你去投胎……你这辈子寿数不足,又在人间无妄逗留,下辈子便补你一点荣华富贵。”
张简沉默以对,他脑子像是生了锈,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三年游魂时光磨掉了他尚在人世时的大部分印象,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自己生前模样,脑子里居然只能想起那条过长的青玉挂穗,和他在山野林间救过的一只小狐狸。
地君见他糊里糊涂地给不出什么反应,便也不多问了,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了一番,然后将书册一丢,随手唤来个鬼差,叫他带张简去投胎。
张简手上的锁链被人卸下,他木然地跟着鬼差往外走,临到殿门口时,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逼着他停下了脚步。
“地君。”张简回过头,看向大殿另一头那个影影绰绰的高大影子,忽然问道:“我的寿数怎么会不足?”
“唔,有人把你的命线占了。”地君随口道:“阴差阳错,等于你二人换了命,原本应是对方早夭,结果他活着,你死了。”
“那我原本的命线是什么?”张简执拗地问。
地君想了想,倒也给了他这个面子——反正投胎前都要喝上一口孟婆汤,做个明白鬼也没什么不好。
大殿另一头响起了沙沙的翻页声,片刻后,地君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原本寿数九十有八,一辈子行善积德,吃穿不愁。命里还有段奇缘,本是对彼此都有助益的,现下没成,确实可惜了——”
第97章 “海带怎么成的精!”
混沌之域中,被人为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一丝刺眼的日光从人影背后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下留下一条细细的线。
张简虽然依旧目不能视,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好歹能感受到一缕轻柔的风。
直到小少爷一头扎进了轮回台,张简才努力从一场大梦中挣脱。他半惊半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太阳穴针扎一样地疼,耳边嗡鸣不绝,不知道是沉溺前世太久伤了身,还是被迷障惑了心神。
张简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找回自己失落的五感,他勉力向着风来的方向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站着个逆光的人影,身量修长,但看不清面目。
张简眼前七零八碎地散着色块,他痛苦地又闭上眼睛,偏头喘息了两声。
“连饮月。”他叫破了对方的名字。
连饮月闻声向前一步,默认了。
“张简……对吧。”连饮月幽幽地说:“看到了吧,你我本是一类人,你既然也看不开,便大概能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非要跑来做这个恶人呢。”
张简耳边耳鸣不绝,听连饮月说话都像是蒙着一层云,雾蒙蒙地听不真切。他勉强从这个长句子里挑出几个关键词,连蒙带猜地听完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谁跟你一样。”张简冷笑道:“你以邪术妖法损人气血,采补那些命数贵重之人的气运,为得什么?”
还不等连饮月搭话,张简便接着说道:“你今年……也有个两百多岁了。你非鬼非妖,以人身不老不死,就是因为采补了人吧。”
连饮月被他叫破了底细,却也不气不恼,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张简一睁眼就发晕,却只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落在他身上,像是针扎似的,怎么都不痛快。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连饮月说:“……就跟你一样。”
张简只觉得她荒谬,他没力气理这种疯话,只下意识攥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料,用力地喘了口气。
“你还不明白。”连饮月叹息道:“或许你自己不想承认,也或许你自己根本没看透自己的心,但我早说过,你与我皆是一样的。我执着的东西,也正是你心里的迷障。”
“少妖言惑众了。”张简厉色道:“我乃出身正统,上承天命,下佑百姓,可没有采补无辜之人延年益寿的毛病。”
“我没有采补那些人。”连饮月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活着,无非是因为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若我做完了,这区区皮囊……不要也罢。”
张简疑惑地拧起眉,还不等追问,连饮月忽然脸色一变,原本平静怜悯的表情顿时被一种狂怒所覆盖,她骤然回头看向身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她不知被什么东西刺激了,整个人显出一种狂怒的暴躁来,甚至来不及管张简如何,反身就冲出了屋子。
张简被这声音惊动,下意识想跟着她的脚步冲出门,可浑身脱力,刚起身到一半便摔了回去。
直到这时,张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关着他的地方是一间灰扑扑的小瓦房,前后也就三米左右见方,房顶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暗色的线,勾勒出一个看不清名目的复杂阵法。
张简从前生冥府走过的后遗症迟迟没有消退,他有心想要起身走出这间屋子,可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不得已,他只能咬着牙跪坐起来,一点点地挪到了房间一角,用力扶着墙壁,才颤巍巍地将身子撑了起来。
他正想努力往外迈上一步,却忽然听见外院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小钊哥——!”
张简心里骤然一惊。
后院的瓦房前,胡欢像个弹射出来的大号核弹,几乎是用“冲”得一把撞开了那间“主持”的房门。
盛钊原本背靠着门板坐在门口跟无渡对峙着,没想到忽然背后有偷袭,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前一个飞扑,腰酸腿疼地差点扑到无渡身上。
盛钊:“……”
倒是无渡,方才还是一脸自坐莲花台,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现下倒是闪得很快,单手一撑炕沿儿,就地翻了个身,飘飘然落在地上,僧服下摆轻轻在翻到的凳子上一扫,潇潇洒洒的。
倒是盛钊实实在在地扑在了土炕上,小肚子撞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