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场地中央,地面横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有熊熊的火光从裂谷下透出来,将整个岩洞照得亮如白昼。
而刑应烛就站在那裂缝旁边,垂着头向里看去。
身后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白黎拎着已经晕过去的刘现年走进来,随手把老爷子放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浮灰。
“怎么样。”白黎轻轻一笑,冲着刑应烛说:“没骗你吧,完璧归赵。”
刑应烛没回答,也倒不出功夫回答了。
他与自己失落多年的骸骨重新“见面”,现下从身体到魂魄全在叫嚣地暴动着,他外表看起来有多平静,身体里的风暴就有多恐怖。
刑应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锁骨下的龙印散发着灼烫的温度,八千年的渴求在这一瞬间化为极致,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伸手——他的本能在他耳边如魔音般絮絮私语。
但刑应烛没动。
他的情绪和本能之间来回撕扯,硬生生拽出了两个方向,僵持在了原地。
裂谷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的骸骨就深埋在烈焰之下。
刑应烛能透过火光清晰地看到里面的骸骨轮廓,森白的骸骨跟万年前一模一样,上面流动着他曾经的气息,还有他夜夜不能忘的尊严。
——这才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刑应烛垂落在身侧的指尖略微颤抖了一瞬,但他还是没动。
过了许久——也或许只有短短几秒钟,刑应烛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背绷紧的线条松懈了些许,向下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盛小刀。”刑应烛叫他:“过来。”
盛钊哪知道他心里正翻着惊涛骇浪,习惯性地走到刑应烛身边,探头往裂谷下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被底下那蒸腾而上的热气给顶了回来。
“好家伙。”盛钊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你不会要下去拿吧?这火太厉害了,伤着你怎么办,你怕不怕火啊?要不别下去了,能不能找个安全点的方法捞一下——”
盛钊絮絮叨叨,可刑应烛一句都没往耳朵里听。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盛钊,忽然一抬手,握住了他的一边肩膀。
“我当初说过。”刑应烛沉声说:“你要是反悔,我就——”
“我就”之后什么,刑应烛咬了咬牙,到底没说出来。盛钊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伸着胳膊想去摸摸他脑门,看看这人是不是兴奋过头烧糊涂了。
盛钊顶着一脑门问号,刚想问刑应烛反悔什么,就觉得面前忽然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肩膀一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盛钊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他的身体随着惯性后仰下落,直到看着悬崖边越来越远的刑应烛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是刑应烛把他从裂谷边上一把推了下去。
第137章 他于世事间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刑应烛。
说来好笑,在盛钊落下去之后,刑应烛身体里翻涌叫嚣的那股近乎魔怔的渴求也在转瞬间消失了。
他身体里仿若被人凭空抽走了什么,心里反而泛上一股空茫的轻松,并不苦闷,却也并不痛快。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刑应烛微微偏了偏头,余光里见着白黎手里的长枪在半空中划开一个漂亮的弧线,被她握在了手里。
“你倒是挺大方的。”白黎说。
她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情绪和态度都模棱两可,刑应烛心里忌惮她,不由得侧过身来,盯着她的动作。
“反正我已经干了。”刑应烛混不吝地一笑,说道:“要是你看不惯,你就只能把他拎出来杀了。”
“那你不跟我拼命?”白黎反问道。
刑应烛冷笑一声,态度很明显。
白黎拎着那杆枪,绕过刘现年冲着刑应烛走了过来,然后站在他身边,往裂谷下看了看。
裂谷之下烈焰灼热,早已经没了盛钊的身影。
那火焰把空气都烧出了热浪,金黄的明火掩映间,原本轮廓分明的骸骨却渐渐模糊起来,有种被火焰吞没的错觉。
刑应烛时刻预防着白黎动手,谁知道她干脆足下一点,跃到了裂谷旁崖壁一处凸起的悬崖上,就这么径自坐了下来,像是给自己找了个VIP座位实况观摩。
“我只是有点意外。”白黎弯着眼睛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模样,语气轻松地说:“没想到你会舍得……这都不像你了。”
刑应烛看出了她的意思,于是也挨着裂谷坐了下来。他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右脚支着裂口,左腿从裂谷的崖壁上伸下去,脚踝轻轻地磕在了灼烫的石头上。
“那首曲子,是不是你教他的。”刑应烛忽然问。
“是啊。”白黎含着笑意,干脆地承认了。
果然,刑应烛想。
“什么时候的事儿?”刑应烛又问:“为什么教他?”
可惜白黎的“有问必答”Buff只持续了一个问题,她微微眯起眼睛,又变回了一贯四两拨千斤的模样。
“也不能总是你问我。”白黎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忽然就舍得了——一时冲动?”
他们两个甚少有这样心平气和交流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盛钊不在的缘故,刑应烛沉默了两秒钟,居然破天荒地认真回答了。
“是也不是。”刑应烛淡淡地说:“在悬崖上的时候就舍得了,一直想到刚才,这一路也算深思熟虑了。”
白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但刑应烛自己知道,他没完全说实话。
实际上,就在他为了盛钊妥协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心里的答案。
虽然他不太想承认,但在他心里,那傻不愣登的盛小刀确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那副骨头架子还重要了。
“我是教过他曲子。”白黎说话算话,回答了刑应烛的上一个问题:“当时只教了三分之一,至于为什么——你自己猜猜?”
“他见过我。”刑应烛说得很笃定:“但我没见过他,否则我该记得。”
作为现存于世为数不多的“老相识”,刑应烛对白黎的处事方法算得上略知一二。盛钊的曲子既然不是个巧合,那就必定是有意为之。
现下看来,这个“有意为之”,八成还跟自己有关系。
“当年那条蛇承载不住你龙魂的修为,生到一半就难产了。”白黎说:“装你的那颗蛇蛋怎么也落不下来,我路过时那小朋友正好就在附近,我就顺手教了他几句。”
寥寥几语,刑应烛已经听明白了。
他确实没记错,在以往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从来没有跟盛钊有过交集。他们没有见过面,没有衍生出任何缘分,像是两条永远平行的星轨,在漫漫长夜里一划而过,只一前一后地留下了点互相辉映的余晖。
刑应烛忽而笑了笑,咂摸了一下这个念头,觉得有些新鲜。
——为什么是他。
刑应烛望着裂谷下的熊熊烈火,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盛小刀,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命格平常,魂魄也没有特殊到哪里去,按部就班地一次又一次轮回转世,跟外头茫茫人海中的普罗大众毫无两样。
唯一特殊的这点妖族缘分还是当年救了蛇母的历史遗留问题,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你当年说,叫我等一个人,就是等他?”刑应烛反问道。
“是也不是。”白黎打了个哑谜,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刑应烛:“你喜欢他,那就是他,你若没那么喜欢,就也不是了呗。”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刑应烛再一次地想。
白黎嘴上说的“顺手”,可她一向看起来随意而为,可若是千百年之后再回头看去,总能从当时的“顺手”“随意”中咂摸出一点深意来。
八千年前,她在深山“偶遇”盛钊时,到底是怎么确定,自己在八千年后会看上这么个傻小子的。
于是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但白黎摸了摸膝盖上的长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不如……你猜猜看?”
刑应烛这次没猜,而是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从刚才开始,绕在他腕子上的妖契便开始活动起来,一条乌金色的细线渐渐从空气中显露出来,顺着裂谷一路向下,探入了更深的烈焰之中。
裂谷下,盛钊倒是没顾得上想太多,他没来得及怕不说,潜意识里也压根没觉得刑应烛会害他。
他稀里糊涂地落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会还没到底就已经烤熟了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还不等盛钊对此表示惊恐和担忧,他就已经先落了底。
令他意外的是,裂谷中的感觉跟外面完全不同。他在上头往下看时,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底下灼热的气浪,可等他自己落下来时,接他的却不是恐怖的火焰,而是某种柔软冰凉的触感。
乍一摸,像是落在了云层之上。
紧接着,他眼前一明一暗,那些明亮的火光就都消失了,盛钊落在一副冰凉的骨头架子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
身下的触感十分不友好,又硬又凉,十分硌得慌。盛钊胡乱地扑腾了一下四肢,下意识按住了身下的什么东西,想要试图坐起身来。
只是他一摸,心里就产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会这么寸吧,盛钊颤巍巍地想。
他闭了闭眼睛,暗自吞了口唾沫,然后挤开一点眼角,万般犹豫地往身下看去。
——完蛋了,盛钊绝望地想,要是刑应烛知道我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骸骨上,他八成真要把我吊在电梯间当晴天娃娃了。
手下的触感冰凉光滑,龙身森白的骨架上隐隐滚动着一层薄薄的光晕。还不等盛钊对“我不小心玷污了小心眼男朋友上辈子的骸骨”这件事想出一件应急预案,那骸骨就忽然化作一道乌金色的光,顺着盛钊与之接触的指尖“钻”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那副目之所及之处都不能窥见万分之一的巨大骨架,居然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盛钊:“……”
他整个人仿若晴天霹雳,大为震惊,好像凭空被人劈成了两半。
盛钊万万没想到这玩意这么不经碰,顿时慌了,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这玩意还能拿出来还给刑应烛吗。
只是还不等他就此想出个一二三,他就觉得身下忽而一空,整个人凌空又落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灵魂好像在跟着一并坠落,盛钊的意识短暂地抽离了片刻,进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状态中。
那一瞬间,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未解的疑惑。
比如……刑应烛为什么推他下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四肢百骸和骨缝中正流淌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像温水一样无孔不入,妥帖又舒服,顺着他身体里的骨架流向每一条血管。
在朦胧而虚无的状态里,盛钊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由内向外的生机,他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方才“化”进他身体里的那道光带来的。那副巨龙的骸骨包裹着他原本脆弱的骨血,像是“加固”一样,在他原有的身体里搭出了一副架子,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
他似乎只在这种状态里过了几秒,又像是过了千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盛钊才觉得身体猛然一沉,身体带来的沉重感重新落回他身上,盛钊动了动指尖,只觉得动作艰涩又生疏,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好像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皮一个听使唤的部位。
于是他干脆不难为自己,只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盛钊睁眼的那一瞬间,有两滴温热的液体从天而降,恰巧落在了他眼中。血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去,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红红的膜。
——这是刑应烛的血,盛钊莫名清楚。
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皎月挂在天幕之上,月色泠泠,一缕极细的月光倾斜而下,紧随其后地落在盛钊眼中。
眼前的高山之上卧着一只线条漂亮的龙,它双翼微收,龙爪踩在山巅之上,留给盛钊一个极其漂亮的侧影。
我想起来了,盛钊想。
上古时期女娲以土造人,泥浆的身躯白天用太阳晒干,等到引魂时就到了夜里。
泥人们应当以月为媒引生魂魄,可盛钊睁眼时,偏偏是刑应烛的血比月光更早地落在了他眼中。
于是他从漫长的混沌中睁开眼,从黄土江水中脱生出魂魄,于世事间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刑应烛。
第138章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
他真好看啊,盛钊想。
在这一刻,他历经千年轮回的灵魂重新回溯,重新回到了那个纯粹且空灵的状态里,在思想和魂魄成型之前,先本能地将这一眼刻在了心里。
那是刑应烛,盛钊想。
他眼前是他的血,他的骨肉,他威风凛凛,顶天立地的上辈子。
辽阔的天被血雾蒙上一层薄薄的膜,皎洁的明月和夜幕一起被染上淡淡的红——盛钊脱身成人的第一眼,目之所及之处所有的景色,都先一步带上了刑应烛的颜色。
于是盛钊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地扫过这个新鲜的世界,最后还是定格在了刑应烛身上。
背生双翼的龙大半个身子伏在山头上,长长的尾巴顺着山壁绕下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将龙鳞折射出一点漂亮的光。
刑应烛忽而似有所觉,他微微动了动,转过头来,扭向了盛钊的方向,似乎在遥远的山巅之上与他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