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钊心头先是一跳,等到看见刑应烛紧接着旁若无人地扭回头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对了,盛钊想。
烛龙睁眼天明,合眼日落,现在月挂中天,说明刑应烛正闭着眼睛,看不到他。
直到刑应烛重新伏在山巅上沉沉睡去,盛钊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遗留在他眼眶中的龙血顺着他眨眼的动作从眼角滑落下去,血雾消散,盛钊才终于见到了世界真正的模样。
这一眼是盛钊为人这一世里跟刑应烛的唯一交集,当时他神智初开,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遵循着本能的牵引去与其他的“同胞”汇合。
于是他披着漫天星光转过身,没入夜色之中,从此再没见过这条龙。
从此之后,他土塑的身躯在不断的轮回中重生又死去,但他被龙血引生的魂魄却一直生生不灭——直到今天。
盛钊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瞿塘峡之上,在那副骸骨即将现世的时候,他的心跳要比刑应烛的还快还烈。
——因为他早就见过刑应烛了。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早认识他,而且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的灵魂已经先一步记住了刑应烛。
这个认知让盛钊产生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好像他终于抓到了一点刑应烛的“把柄”,有了连刑应烛都不知道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的心口妥帖又熨烫,刑应烛的体温偏凉,可骸骨却暖得出奇,那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架着他,最后在心口处团成一团,让盛钊有种被刑应烛环抱的错觉。
盛钊眼前的景象忽而消散,那上古间的须臾一眼快得像当年一样,转眼间只剩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
他四肢的感官重新回笼,盛钊从地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觉他依旧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牛仔裤上沾了一点泥土。
盛钊没去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琢磨着应该怎么出去。他站起身来,像是颇为新鲜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先是屈指握拳,又缓缓松开。
几次过后,他也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傻不愣登的,不由得把自己逗乐了,甩了甩手。
龙身化骨的那种异物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暖意的余韵还留着,盛钊摸了摸胸口,忽而听见浓雾之中传来一阵轻柔的铃音。
铜铃声轻巧细碎,正是当初刑应烛给他补过的那首曲子。
盛钊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猜测,可又不太敢相信,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而向浓雾中走去。
盛钊不大清楚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误入了什么地方。
说来也奇怪,他一步步向前,身边的雾就一点点散开,活像他是个人体除雾剂一样。
他不知道在浓雾中走了多久,才渐渐地在雾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对方只露出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似乎是伏在不远处的地上,盛钊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本能地先一步认出了对方。
“应烛。”盛钊叫他。
浓雾中很快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应答,龙的声音比刑应烛低一点,也冷淡一点,听起来有些陌生。
“何人。”他问。
眼前的薄雾散开大半,盛钊又往前走了几步,渐渐看清了那条龙的模样。
他跟当年在月下山巅之上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懒懒地伏在一块青石上,半睡半醒的,尾巴焦躁地划来划去,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
年轻时候的刑应烛暴戾而残忍,恨不得煞气都能从身上蒸出来,吃过的山野精怪不计其数,脾气飘忽不定,别说是伴侣,就是亲爹亲妈亲兄弟都不怎么在乎,危险性大概可以打十颗星。
如果是以前的盛钊,借他两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惹年轻气盛,还没经历过人类社会熏陶的上古神龙。但现在他却莫名地不感觉怕,好像本能里就知道他值得亲近一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答应啊,万一我是来寻仇的呢。”盛钊说:“你好歹先问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那龙终于睁开眼睛,纡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然后抬起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众名众生相,无人不识我。”他说。
盛钊终于觉得,这还是一条小龙。
虽然以他两位数的岁数这么评价对方显得十分不自量力,但盛钊还是莫名有些想笑。
刑老板虽然也傲气,我行我素,随意而为,但他一般不会这么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特殊和自傲。
虽然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合适……但盛钊总觉得,现在的小龙就像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熊孩子。
他终于被自己这个脑补逗乐了,眼角弯弯,眼神温和,笑得很开心。
“确实。”盛钊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小龙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背后双翼一展,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么一来,盛钊就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他。
凭心而论,按照盛钊的审美来看,就算把刑应烛扔进龙堆里,他也觉得刑老板是其中最好看的那条龙。
但盛钊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看他的龙身,他的龙爪陷进潮湿温软的地面里,龙角的线条漂亮又不突兀,脖颈处一圈龙鳞流光溢彩,尾尖上还带着一点祥云样的薄纹。
面前的小龙跟盛钊认知里的完全不同,但他依旧觉得对方很好,漂亮又熟悉。
思及此,他又不得不觉得心里酸涩起来——刑应烛就是念想这个,念想了八千年,最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归本身时,他却又自己放弃了。
为了他,盛钊想。
怪不得那时候刑应烛那样反常,他沉默而失神,会望着脚下的滔滔江水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表情。
刑老板这人嘴毒面子硬,一向是哪怕做了好事儿也不肯说。他沉默了一路,也没跟盛钊透露一字半语自己的打算,最后站在裂谷旁边把他推下山崖时,看着也是杀伐决断,一点都没犹豫似的。
但盛钊知道,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没有说。
刑应烛的爱意从来都掩藏在细微之处,是特殊,是迁就,是护着他的那片鳞和那滴血,也是顶天立地的脊梁。
他什么都不肯说,但又什么都做了。
盛钊莫名觉得心口发热眼前发烫,恨不得浑身上下都往外冒感动泡泡,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摸摸面前的小龙。
小龙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类,差点被他弄懵了,一时间忘了后退。
但盛钊身上传来一丝极其熟悉的味道,小龙不耐烦地嗅了嗅,忽而有些意外。
小龙疑惑地扑腾了一下翅膀,也不躲了,迎着盛钊凑过来,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嗅了一圈。
他体积跟博物馆那种大型恐龙的一比一复原模型差不多,一个脑袋快顶上盛钊整个人,乍然凑过来,视觉冲击极大,跟带着VR看灾难电影没啥两样。
不过盛钊显然已经习惯了伴侣是个非人类的事实,对此接受的十分淡定,只是没想到小龙突然变热情,差点被他撞了个跟头。
“怎么了?”盛钊还当他是那个可以随便抱的男朋友,习惯地搂住他的脖子借力,然后顺手呼噜着摸了一把,疑惑道:“你怎么突然——”
盛钊话没说完,小龙就不耐烦地甩了甩脑袋挣脱出去,自顾自地在他浑身上下嗅了一圈,最后用脑袋撞了撞盛钊那只摸到骸骨的手。
“奇怪。”小龙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此我彼我,非你非我。”
盛钊愣了愣,没想到这他也看得出来。
他之前还以为自己是掉进神域后撞见了上辈子的小龙,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他甚至都能看出自己“加固”后的身躯——明显是什么都知道嘛!
场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微妙,盛钊心里打着鼓,心说这让我怎么接,我难不成要告诉你,是因为你的骨头现在就在我身体里么。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于是盛钊干咳了一声,试探道:“这什么地方?你怎么在这。”
“这是长江弯口下。”看在气息熟悉的份儿上,小龙勉为其难地回答道:“我已经在这八千年了。”
盛钊懂了。
之前闲聊的时候,刑应烛跟他提过禁海之渊的事,也曾说起在禁海之渊见到了白黎。
盛钊当时对这个原理多问了两句,没想到居然用在这了。
他面前的确实是八千年前的小龙,但也不完全是——他应当是刑应烛骸骨里的一点残存的灵智。
第139章 原来我离开他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他走去。
一想到这个,盛钊莫名地有些心疼。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抱抱对方,可惜叛逆期的小龙不怎么领情,一扭头避开了他的手。
“做什么?”小龙没好气地问。
“喜欢你。”盛钊好脾气地说:“就想抱一下——你以前都给抱。”
盛钊倒也没撒谎,反正他现在这个状态在物理角度上都没法定义,他眼前是八千年前的小龙,可时间线却已经是八千年后了,把刑老板说成是“以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可惜小龙不比刑老板,对这种肉麻行为十分嗤之以鼻,愣是维持住了自己的高冷人设,没让盛钊得逞。
盛钊倒也不怎么气馁——有刑应烛的Buff在,他看小龙又心疼又喜欢,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甚至于,他看着对方时心里还在想,原来刑应烛当年就是这样的么。
他原以为刑老板我行我素,时间匆匆如流水,他却是水中那块扎根的顽石。可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不知不觉中,他到底被时间冲刷出了一点弧度,变得跟当年不大一样了。
盛钊没有再强求,他干脆掏了掏兜,从兜里掏出一块牛奶糖来。
自从跟刑应烛在一起之后,他总喜欢在兜里带些千奇百怪的小零食,没事儿用来跟刑老板玩玩情趣。刑应烛一般也都配合着,顺着他的意思被这点小恩小惠哄消气。
“吃不吃?”盛钊剥开糖纸,冲着小龙摊开手,说道:“我昨天刚买的新口味,香草牛奶味。”
小龙的眼神瞥了一眼他的手,尾巴甩了甩,语气凉丝丝地问:“什么东西?”
“你喜欢的东西。”盛钊耐心地哄他。
小龙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为什么这么殷勤。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凑过来,从盛钊手心卷走了那颗糖。
他舌尖的触感软软的,有些温热,盛钊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觉得有些微微的痒。
“你都拿走我的东西了,我吃你一点也不算欠人情。”小龙理直气壮地说。
盛钊又有点想笑了。
太可爱了,盛钊想,若说刑老板是理直气壮地不讲理,小龙就是强行给自己找回面子一样。
盛钊送出了那颗糖,心里勉强好受了一点,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心,眼神黏在对方身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
他心里隐隐约约明白,等到他离开这个地方,他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刑应烛了。
因为那副龙骨已经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再找不见了。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小龙吃完了那颗糖,也渐渐发觉了这人目光中复杂的深意。
小龙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顿了顿,垂下脑袋凑过来,盯住了盛钊。
盛钊下意识激灵了一下,觉得这眼神有点熟悉。
小龙不闹脾气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经久的煞气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不笑也不说话,只微微眯着眼睛,用一种近乎专注的目光打量着盛钊。
他的眼神一点点划过盛钊的表情,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像是要从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盛钊下意识打了个颤,一瞬间有一种在跟八千年后的刑应烛对视的错觉。
“为什么这幅表情。”小龙声音低缓地问:“你拿我的骸骨,拿得这么不情愿吗?”
不知道为什么,“骸骨”俩字从小龙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盛钊心头莫名一颤,差点就本能地想反驳。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自己按捺住了。
“原来你知道啊。”盛钊苦笑了一声:“不是不情愿,我是……我是心疼你。”
小龙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点,显然是嫌弃他肉麻。
盛钊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太让人起鸡皮疙瘩了。还好是对着一片灵智,不然要是面对刑应烛本人,他现在八成都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
但他又确实说的是实话。
因为面前这个残存的灵智碎片,是上辈子的刑应烛唯一仅存的一点痕迹。等到小龙也消失之后,那些刑应烛念念不能忘的执念,就真的要成为过去式了。
盛钊不知道此时此刻刑应烛是什么心情,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他舍不得。
小龙飞速地瞥了他两眼,被他那副表情搞得实在很想吐槽,他嫌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见盛钊低头叹了口气时,他就莫名地又把那句吐槽咽回去了。
太烦了,小龙想,这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喜好,到底是怎么把我的骸骨骗走的。
他心里嘟嘟囔囔,身体却往盛钊那边挪了挪,不情不愿地垂下头,状若无意地蹭了一下盛钊的手。
盛钊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小龙不像刑应烛一样已经被他磨人磨习惯了,看得出来,小龙大约是很不乐意让人摸摸蹭蹭抱抱的,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欢离人太近……但刚才那一下,又实在刻意得要命,很难让人产生“他可能就是不小心蹭到的”这种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