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泽简直如芒在背。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叫了声:“阿恪。”
吴恪顿足。
“那你呢?”
“我什么?” 梁泽很茫然。
“你今天下午说自己不是单身。”
因为是随口一句,所以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愣了下才解释道:“我随便说的,当时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事…… 你全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找什么女朋友?”
“男朋友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斩钉截铁。
吴恪脸色稍有缓和,但仍然侧对着他:“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是十八岁就交了。”
论起话里带刺,梁泽根本不是吴恪的对手。他滞住,面容唰地白了许多。吴恪觉得他是被自己戳中了痛处,转身就走。
胳膊却被人拉住。
吴恪低头看了眼:“放开。”
梁泽用一种求饶的口吻:“阿恪……”
“所以那个人是谁,” 吴恪盯着他,语气带着微微的嘲弄,“谁这么有把握,高三还在一心二用。”
客厅就此安静。
梁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真的开口,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不想说。”
第11章 再无人像你
作者有话说:
不想说。
这三个字听到吴恪耳中,无异于是对那个人的一种保护。一想到当初梁泽还说什么喜欢他、只要他,吴恪就感觉自己被深深愚弄了,心底烧起来一股无名火。
他撇开脸:“那些话你当初怎么说得出口的?”
梁泽心神一晃,松开了他的手。
“我说什么了?”
“你——”
吴恪回眸,眼底全是愤怒。
“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知不知道自己当时才多大,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鲜少这样气得失去冷静,原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梁泽被这样的他震慑住了,先是错愕,紧接着才慢慢听懂他的话。
后悔?
要说完全没有,当然是自欺欺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将吴恪推远,也许出事时吴恪就还在自己身边,那样结局或许也会随之改写。可就算重来一次,大概自己还是会那么做,因为很多东西是忍不住的。
梁泽在那道阴寒的目光中勉强镇定下来,竭力克制住内心的酸涩,声线不稳地说了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那是什么样。” 吴恪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是想说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受了别人的蒙蔽,还是想说当初是一时兴起,跟对方也只是玩玩而已。”
“当然不是!” 梁泽蓦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喃喃重复,“当然不是…… 我对他是认真的。”
正因为认真,所以才会不计后果地跟他发生关系,即使知道那样做只会招来他更深的厌恶跟抵触。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听。” 吴恪冷硬地侧过脸去,“你们是恋爱也好,是玩玩也罢,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只要别再来缠着我,怎么都可以。”
梁泽身形微晃,靠着沙发扶手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我没有缠着你。你要是觉得我留在你家是种打扰,那我走就是了。”
外面大雨倾盆,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啪直响,远处的大树在狂风中摇摇晃晃。这样的恶劣天气,贸然出去即便有伞也会淋个全湿。可梁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想要拿上包就走,吴恪却过去将他拦住,“你到底还想给我找多少麻烦,下这么大的雨难道指望我送你?”
梁泽脸色强撑不变,下巴却在微微抖动:“我可以自己——”
吴恪厉声打断:“你是以为这么大雨能有车,还是以为自己可以靠两条腿走回去?”
梁泽上下唇相碰,几次想要说话都没有成功,最后全化为满腔哽咽。吴恪起初还看着他,后来像是再也看不下去一样背过身,嗓音低哑地下出最后通牒:“老老实实留在这过夜。等明天一早雨停了,你想去哪没人管你。”
说完就径直走到阳台处,留给梁泽一个冷硬的背影。
梁泽的目光转过去,很想再看一看那张温和淡漠的脸,可是站了好一阵子吴恪也没有回头。不知过了多久,梁泽低头捡起自己的包,一步慢似一步地进了次卧。
一室死寂。
他倒到床上,牙关紧紧咬在一起,眼泪无声又汹涌地往外流,心里头像千把万把刀在绞。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可当对方讨厌你、厌恶你的时候,这种喜欢就变得罪不可赦。它强加在对方身上,枷锁一样锁住自己的心,套牢的却只有不可企及的奢望和虚无缥缈的过去。
一份得不到回应的喜欢是如此沉重,这些年梁泽常常觉得喘不过气,咬着牙扔掉,再灰头土脸地捡回来。时间越长,这份喜欢就越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顽固地长在心脏里,要活命就别想拔除。
这一晚,梁泽又一次陷入绝境,趴在床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而一墙之隔的阳台,吴怡面朝窗外站了许久,始终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一开始他是想跟梁泽好好说的,好不容易请了假,买了手机,甚至连接梁泽来家里谈谈都想到了,可最终还是没能谈出个好结果。
问题究竟出在梁泽身上还是自己身上?究竟是因为自己强人所难,还是因为梁泽所求太过,吴恪不知道,但他知道假如做游戏时梁泽没有说出那件事,也许今晚的谈话会和平一些。
坐在阳台抽烟的时候,吴恪想起今早出发前的那种期待,觉得自己活像只被人耍弄的猴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因为梁泽睡在旁边,平常那份挥之不去的孤独感随之消减。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头一次愿意去回忆之前的那些事,尤其愿意回忆从前被梁泽缠上、摆脱不掉的日子。
那时高二刚开始,每个想提高成绩的人都在卯着劲学习,除了梁泽。梁泽在班里是个异类,别人做题的时候他打球,别人上课的时候他睡觉,别人睡觉的时候他打工。
虽然插班已经半年多了,但吴恪跟梁泽仍算不上熟,只有收作业时说过几句话。然而就是那么仅有的几次,两人的沟通也称不上愉快。
“没带。”
“丢了。”
“被人偷了。”
“被狗啃了。”
交不上作业的梁泽借口层出不穷,吴恪起初还信过一两回,后来才发现他是根本就没写。有次梁泽足足三天没来上学,吴恪去办公室交班级作业,被班主任拦截在桌子前面。
“班里你跟梁泽住得最近,今晚你抽空过去找他一趟,就说老师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这周务必来学校上课。”
梁泽家里穷得连电话也没有。
吴恪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慢慢停住。
“他要是不肯呢。”
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闻言把脑袋上本就不剩几根的头发狠狠一耙,说:“不肯,后果自负。”
对于无可救药的差生,学校为保住升学率是极有可能直接开除的。
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吴恪耳中塞着耳机,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跟梁泽的家是一个方向,但以往碰上总是井水不犯河水,到小卖店的位置就分道扬镳。
乡下没有路灯,一路上吴恪闻到淡淡的清香,只是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经过一洼长满青藓的池塘,水面上倒映着一轮银盘似的月,又圆又明亮。从池塘算起,听到第五首歌,他到了梁泽的家。
其实他不认识,但从眼前这间平房的破旧程度,大致可以推测得出来。拿下耳机的那一刻,远远的,一抹倔强、锋利的音色就那么扎进他心里。
“谁敢动我妹妹一下?都往后退!”
是梁泽的声音。
吴恪肩一沉,加紧脚步走过去。
原本漆黑的夜被一束光照亮。
低矮的平房前,五个人将梁泽团团围住,打头那个手里的手电筒正对着他,那束光线直直照在他脸上。
梁泽站在那儿,头微低,几缕凌乱的刘海垂下来,后面藏着警惕又有杀伤力的眼神。他肩膀侧向一边,脖子上有明显血痕,左手死死护着身后的一个小女孩。
“少他妈跟我们来这套,看你们可怜该宽限的也宽限了,欠债不还当我们几个吃素的是吧?!”
“我说了月底给你们。” 梁泽语气阴沉,说话咬牙切齿,“你们别逼人太狠。”
“放你娘的屁!月底又还半份利息,那几个子儿连哥几个的油钱都不够。”
吴恪站在没有光的地方,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无论是从音量还是从人数上来判断,梁泽都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那些人却好像在忌惮着什么,围在他跟前迟迟不采取行动。
“哥哥——” 身后的女孩揪紧他的衣服。
“哭丧呢哭,你妈的……” 打头那个扬起手的一瞬间,梁泽的右手倏地抬起来,声嘶力竭大吼:“后退!”
他手里的刀闪过寒光,逼得所有人退后一步。吴恪也退到阴影里,不是因为惧怕,而是知道梁泽不需要自己的帮忙。
又僵持了十多分钟后,那帮人把平房里外砸了个稀烂,连碗柜里藏的米都扛走了。
直到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梁泽才把手里的刀放下,扯起袖子抹了把脸,一言不发地修理被砸坏的椅子。
身后却慢慢出现脚步声。
梁泽蓦地警觉,转过身,吴恪站在面前。
“刀伤应该尽快包扎,否则会感染。”
对于他的出现梁泽明显很意外,但周身仍充满敌意,半晌方才压低声音:“少多管闲事。”
吴恪却很平静。
在国外生活的那些年他什么样的暴力都见过,当街开枪的,在学校公然吸违禁品的,抡起锤子砸华人超市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低头,关掉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没有人要管你的闲事。我来只是帮班主任通知你,下周记得按时出勤。你旷课太多,学校在考虑开除你。”
“开除就开除,谁在乎。” 梁泽讥讽地笑了下,“这学老子早就上烦了,开除我正好。”
吴恪感觉自己在跟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人对话。他拉开书包,拿出里面的试卷:“这是你的卷子,自己拿好。退学之前记得回去把课桌清干净,别影响下一个坐的同学。”
“你——!”
吴恪觉得自己句句平和,梁泽却被他的态度激怒。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吴恪顿足。
“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吗,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我告诉你别让我抓住机会,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全打趴下。”
此刻的梁泽满身戾气,把吴恪当成了撒火的对象。好像就那一个瞬间,吴恪看到一种属于梁泽的野性。
当然,这样的梁泽是很讨厌的。
“你抓住机会的方式就是退学?”
“我——”
“想把别人打趴下,首先要自己站直。”
说完,吴恪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略带嘲讽地补了一句:“高中都毕不了业的人,哪里来的底气……”
古人总说不打不相识,梁泽的自尊心薄得像纸,可是最丢脸的一幕被吴恪看尽,居然慢慢变得亲近起来。
那晚他跟妹妹是在吴恪家阁楼睡的,因为两人说话声音太大,梁宵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以为追债的又回来了。
直到把兄妹俩带回家,吴恪才开始后悔自己爱心过分泛滥,但也为时已晚。奶奶早就睡了,泡面只剩两包,吴恪全让给他们。冲完凉回来,却发现兄妹俩在吃同一碗,妹妹吃面,梁泽喝汤。
喝完梁泽拿手一抹嘴:“我洗碗。”
吴恪眉头紧紧皱到一块:“你能洗干净?”
“我打工就是在后厨洗碗!”
行,那就你洗吧。吴恪独自温书,妹妹给地上铺了个小毯子,躺下前还不忘打开书包,检查那袋剩下的泡面是否安好。
吴恪问她:“你哥哥不饿?”
妹妹性格好像挺害羞,对他摇摇头,缩下去拿被子盖住营养不良的脸,“哥哥说留着。”
后来有一天,梁泽不知道从哪搞来辆自行车,下课以后非要载吴恪回去。吴恪视死如归地坐到后座,第三次差点被摔下来之后,干脆换到前面。
他载梁泽。
小路光线昏暗,头顶零星有飞虫围绕,树上的蝉叫得不知疲倦。
梁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直克制地揪着他腰两侧的衣服,没有其他亲密举动。吴恪右手把着车,左手绕到后面拖近他的手,“抱紧我的腰。”
下一秒车子意外一颠,梁泽侧脸砰一下拍到吴恪身上,感觉整个背都是汗涔涔的。极力压下心跳,他把胳膊圈上去,刻意保持一点点距离,“抱什么抱啊,不觉得这样很热吗?”
吴恪说:“是你非要骑车。”
他笑着转移话题:“你会开车吗阿恪。”
“嗯。”
徐风从濡湿的鬓发间穿过,带来些许柔和的爽快。梁泽开始幻想以后吴恪买了跑车,自己坐在里面会是种什么感觉,想着想着觉得那样未免有点狐假虎威,笑笑就不想了。
骑了好长一段,小卖店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天边的月亮追赶着车轮。寂静的那条小路上,吴恪忽然问:“梁泽,闻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