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约原本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他将话挑明,正中下怀。遂不加推辞,几人就此详细商讨起来。最终商定,徐文约暂任同声诗画社发行部部长,截至新年第一季度止,将《同声》由目前的社团内部刊物改为面向大众之公共刊物,每期发行量不低于五千册。谢鲲鹏一次性给予五百银元资助,如到期发行量超过五千,则按售价比例另外提成作为报酬。
谈妥正事,众人皆感轻松,继续吃喝谈笑。
安裕容问:“肯花钱买文艺杂志的人毕竟是少数,你们可知,眼下销售最好的刊物,发行量多少?”
徐文约道:“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以鲲鹏先前提及的《六合丛谈》为例,发行量约在十万余份。申城经济发达,文明昌盛,民众中能读书看报者,可达十之二三。十万份报纸,相当厉害了。”
谢鲲鹏虽有雄心壮志,却不至于全无自知之明,附和道:“他们做的是市井轶闻,自然广有受众。”蓝靖如点头赞同。
安裕容道:“《同声》既以普及艺术为宗旨,终不好太过曲高和寡。否则只会叫众人望而却步,知难而退。便是价格再便宜,又有多少人肯买账?”
徐文约、郑芳芷一齐点头。连一直听话不插嘴的颜舜华也忍不住道:“上一期《同声》才印出来,我带了一本去学堂,同学大多都说看不懂。”
夏新中学学生虽只是些半大孩子,真论起来,普通民众学识比得上这些半大孩子的,恐怕尚不足十之二三。
谢鲲鹏、蓝靖如一时默然。经过打官司一事,他们何尝不明白,艺术普及,尤其现代西洋艺术之普及,道阻且长。
安裕容一手支着下巴摩挲,道:“我记得当初你们为了赢那场官司,征集万人签名,在旧演武场树林子里头挂西洋人物画,阿卿还帮你们拉客来着……那主意便好得很么,雅俗共赏,一举两得。”
安裕容说的,是当日旧演武场征集签名时,江南艺专学生故意在树林里挂上西洋衤果体名画,引人好奇,不签名便不许人进去观看一事。
徐文约追问缘由,颜幼卿见两个孩子在场,怕谢鲲鹏、蓝靖如口无遮拦说得太过,赶忙给嫂嫂使眼色。待郑芳芷找借口带了颜皞曦与颜舜华出去,方出言解释。他是直接亲身参与者,比之谢鲲鹏、蓝靖如幕后组织者,知道得反而更多。纵然平平述来,亦引得众人会心大笑。忍不住瞪了安裕容一眼,不自禁露出几分嗔怪之意,反叫对方把眼神戏谑着递了回来。
安裕容察觉他不好意思,转头笑着继续道:“价廉还须物美。毕竟是杂志,总不能弄得如教科书般艰涩难懂。譬如那爱与美之女神像,刊登介绍时不妨将标题取作‘西洋美女惨遭断臂为哪般?三方争夺,孰料红颜终成祸水!’还愁没有人掏钱买来看么?”
自茜园一场沙龙商定后,直至学堂放寒假前夕,整一月时间,徐文约全力投入“同声”诗画社社刊改版发行事务中,与谢鲲鹏、蓝靖如等频频约见。
安裕容颜幼卿的“玉颜商贸公司”舍了西药生意,许多事反而方便放开交给外人做,更兼有孔文致这个得用的店堂经理,倒是把郑芳芷给闲下了。她在海津时便给《时闻尽览》正经做过校对文员,如今重操旧业,带着徐夫人黎映秋一道,投身文艺事业。两位女士热情之高用心之专,比起诗画社里江南艺专的年轻学子,毫不逊色。便是颜皞曦、颜舜华两个国中生,一有空便随大人混在诗画社里,忙起来也能顶半个劳力。
待得西历十二月底,学堂正式放假,连颜皞曦也搬去对角相邻的甲-3号,同母亲妹妹一道定居在二楼,就住在徐文约夫妇楼下,威妥玛路七号巷甲-3号洋楼便彻底成了《同声》杂志临时发行部。至于诗画社沙龙活动,依旧还在茜园。两地相隔不远,众人差不多隔日便要来回一趟,把个艺术普及事业做得如火如荼。
西历元旦这一天,依照政府新规,商户歇市,工厂休工,放新年假。
申城冬季难得下雪,雨水却不稀奇。元旦日不凑巧,一场雨自旧年下到新年,浠沥沥彻夜未停,处处湿冷阴寒。虽是假日,因了骤降的气温与恶劣的天气,街面少有人迹。上午八九点钟,天色仍然阴沉晦暗,室内不开灯便瞧不清楚。租界区没有人家省那点电费,各处洋楼隔着窗玻璃掩映的黄晕灯光,于凄切冬雨里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暖熨帖来。
安裕容醒来时就着昏暗光线看了眼手表,又透过窗帘缝隙望见外头天色,打定主意不起身。搂住满怀温软,低头看一眼安稳沉睡的人,舒服得轻声喟叹。嘴角噙笑,把被角掖得更严实些。
江南冬季虽说不如北方凛冽,下起雨来却格外难熬。两人为图方便,嫂嫂侄儿才搬走,忙不迭便回了二楼,倒忘了楼上没法取暖。这房子老旧,比不得洋人新盖的大楼,有蒸汽锅炉与铜管设备。还不如去岁在清湾镇乡下庄园,地方开阔,只要不吝惜用碳,几个火盆摆开,暖烘烘一片。
半晌,安裕容方舍得抽出一条胳膊,反手从枕头下摸出两双羊毛袜子,塞到被窝里头捂热。就是这点轻微动静,惊动了颜幼卿。早过了平素起床的钟点,也确实该醒了。
安裕容看他迷迷蒙蒙睁眼,一面惊疑于暗黑的视野,一面动作敏捷扯亮了台灯:“下雨了?”倏地翻身坐起,“什么时候了?你怎的也不叫我。”安裕容横过胳膊搂住他腰身,猛然使力,将人拉回到被窝里,语调却是与动作截然相反的缓慢慵懒:“早着呢。外头冷得很,再躺会儿。”
颜幼卿扭动着不肯妥协:“今日徐兄在家里做饭招待咱们,总该早些去帮忙,太晚了不像话。再说越睡越懒,越觉着外边冷。离了被窝活动开便好了。”
安裕容整个人覆上去,压制住他动作,偷空把被子蒙头一盖,含含糊糊道:“确实,活动开便好了。岂不闻被盖千层厚,不如肉贴肉,好容易天时地利人和,好阿卿,乖乖的,叫阿哥安生过个新年,成不?……”
颜幼卿气笑了:“到底谁不叫谁安生?你……唔!”两只手空比划几下,终究白费,颓然放下。转念想起昨日峻轩兄特意交代家里吕宋女佣清早去甲-3号帮忙,原来是早有预谋。这顿新年团圆饭,确实用不上自己二人。
眼看罪魁祸首越发过分,硬掰开他脑袋,腾出一张嘴来:“别……这么冷,大白天的……不好洗……”
“冷不着你,我把大澡盆子和小碳炉都弄上来了,炉子上坐着一大锅热水呢。再说了,我给你洗,怕什么……”
颜幼卿不觉愠怒,一时口不择言:“冷的是我么?有本事你也练一身内家功夫,别天天的拿人家当贴肉暖炉使唤。”说完自己羞得不行,连脖子带胸膛红成一片,缩在被子里不动弹了。
安裕容嗤嗤直笑,放软声音轻哄:“好了好了,是我冷,冷得透心儿凉透骨儿寒,全指望阿卿宝贝儿暖一暖,救救阿哥的命……”
待两人暖和够了,时钟已敲响十一下。颜幼卿坐在床沿,连连拍打安裕容的背。声音听着啪啪直响,力道却轻得很。只听他低声催促:“快些,恐怕嫂嫂要打发孩子来叫咱们,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安裕容慢条斯理给他穿上第二只袜子:“放心,孩子们懂礼得很,不会冒失的。”
颜幼卿鼻孔里哼一声。孩子们是懂礼得很,岂不是衬得做叔叔的愈加不懂礼?想想一会儿饭桌上看见诸位兄嫂,心里头先替自己两人窘迫了一回。脸色发红,偏羞于启齿。忽闻门铃声响,顾不得安裕容动作,两只脚套进鞋子里,惊兔般蹿下楼去。
安裕容放下手,失笑起身。才走到楼梯口,便瞧见徐文约快步进了客厅,留下一串湿漉漉的鞋底印:“幼卿,裕容呢?”
安裕容扬声:“文约兄怎么亲自来了?”
徐文约脸色凝重:“有急事,要找你两个细说。”
“不如上来说罢。阿卿,厨房里应该有温着牛乳燕麦粥,顺道带上来。”见颜幼卿疑惑抬头,安裕容一笑,“只要阿萨妮没忘记我昨日的叮嘱,早上就该先过来做了粥再去徐兄那里。”
徐文约忙点头:“正是。映秋要我捎些点心过来给你俩垫垫,她说了这事。”又道,“多拿套碗勺,我这忙了一大上午,又冷又饿,也先垫一口。”他说是有急事,待颜幼卿拿了东西上楼,在小厅火炉边坐下,端起熬煮得浓稠香甜的牛乳燕麦粥,倒是不急了。喝下去半碗,才擦擦嘴角,道:“今天早上的可靠消息,祁保善——死了。”
安、颜二人一惊,却也不算十分意外,毕竟祁大总统重病流言暗地里传播已久。放下碗,望向徐文约,等他继续往下说。
“今早不到六点,正是雨下得最大时候,我忽然接到个电话……”徐文约缓缓道来,细说这大半天都忙了些什么。
原来徐文约人虽然离开海津来了申城,各项事业或卖或送,或关闭或转让,终不免有一些长远安排。《时闻尽览》报社是他心血所在,于京津两地隐匿蛰伏,改头换面,依托一家不入流的花边小报,安置了不少亲信骨干。其中一位尤其胆色惊人,探得祁保善病逝,竟设法将消息辗转传了出来。
“说来也是凑巧,当初尚先生遇刺一案,祁保善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助理纪某身具重大嫌疑,我手底下这位记者曾奔波于京师海津两地,很是盯了此人一段时日,最终失去踪迹不了了之,为此愤愤不平许久。孰料冬至日前后,竟然在海津重又撞见了这位纪先生,即便乔装改扮,也没能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徐文约一笑,“你们知道,为安然糊口,如今这些记者们盯的都是海津地界歌星舞女。这位纪先生在大华河滨剧院舞场,明面上追求舞后,暗中与京师来客密会,谁知道叫我们这位认得他的老朋友发现,跟踪窃听个正着。”
安裕容、颜幼卿听到此处,也禁不住齐齐发笑。
“如此说来,消息可靠?”
“想必错不了。据称祁保善死于冬至日夜里,总统府与执法处勾结,瞒下消息,正争分夺秒与其他各方头目抢夺兵权。纪某同京师来客所谋,正是北新军海津几处大营势力。若是祁保善还活着,如何会有这等事?”
安裕容点头:“即便没死,大约也神智不清,无法理事了。”
颜幼卿好奇道:“现如今南北对峙,通讯断绝,消息怎么传到文约兄手里的?”
徐文约敲敲桌子,赞叹:“我们这位记者,把消息悄悄卖给了海津几家洋人报社,唯一的附加条件,便是要求他们设法将消息传到申城。夏人方面,作为代表,独家授权于我。”
南北通讯断绝,因内战而起,亦仅限夏人而言。对于洋人来说,有的是越过夏人的办法。
安裕容赞道:“果然不愧是徐兄一手栽培的大将。”
颜幼卿道:“洋人报社,当真这般守信用?”
安裕容接话:“想必徐兄这位爱将另有章程。”
“正是。”徐文约颔首。“算来到今天,祁保善已有十余日不曾露面,恐怕无论如何也快要瞒不住了。关于其病况,上下早有猜测。叫许多洋人好奇,却又难以弄清的,反是内幕中细致琐屑之处。好比大华河滨剧院舞后的追求者纪某,没有我们的人,洋人记者上哪儿报道后续行踪去?”
三人相视莞尔。徐文约道:“此来不为别的,是要与二位贤弟商量,眼下我这消息在申城确属独家。魏司令那里……也不知……他有几分线索……”话音渐落,徐文约沉吟不语,接着吃剩下的半碗燕麦粥。
安裕容沉默片刻,抬眼:“幼卿,依你看……”
颜幼卿明白峻轩兄为何不作决断,特意询问自己看法。
回想来,当初决定进京入总统府护卫队的人是自己,在革命党刀枪子弹中救下祁保善的人是自己,甘冒风险把尚古之带出总统府牢狱的人是自己,映碧湖中将魏同钧拉上船的人是自己,不肯罢休追踪刺杀尚古之嫌犯的人还是自己……每一步,仿佛顺心而为,又仿佛迫不得已;似乎世事无常,又似乎命中注定。而今尚古之身故,祁保善病亡,风云变幻,时局莫测,接下来,又当如何?
颜幼卿脑中一片纷扰繁杂,过往许多场景历历在目,越发叫人无所适从。正茫然间,掌心一阵暖意,是安裕容握住了自己的手,火炉边烤得热乎乎的瓷碗塞进来,听见他温声道:“文约兄说,午饭做了许多菜,还需一阵子才有得吃。再喝点儿粥,那几口顶什么事。”
甜糯的牛乳燕麦粥入喉,浑身上下均觉暖和舒坦。颜幼卿慢慢回复道:“不论魏司令有几分线索,当此南北对峙之际,早一刻确认,便早一分先机。无论如何,北伐成功,也是尚先生遗愿。此刻北方群龙无首,文约兄凑巧得知消息,或许……是天赐良机也说不定。”
“我赞同。想来文约兄也是这个意思。”
“如此,咱们便仔细合计合计,这消息如何放出去罢。”
第89章 成败论英雄
西历二五四一,夏历三零九二,光复七年。
元月开年,便显出与往常大不一般的气象来。
先是北方军政府大总统祁保善病逝消息突然爆出,几乎南北方同时,数家西夏大报均刊登了报道,言之凿凿,确认无疑,于此南北通讯断绝时期,可说十分罕见且诡异。消息一出,四野震惊。其间内幕众说纷纭,但有一条终归错不了:祁保善、祁大统帅、祁大总统,这位于翻天覆地新旧替换间,搅动朝野风云数十年的枭雄人物,此一回,是千真万确万无一失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