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召棠大点其头:“知我者,妹夫也。徐大主笔,二位玉老板,赶紧给兄弟我搭把手,兄弟感激不尽。魏司令那里,也一定记得几位的深情厚谊。”
四人就此聊开,彼此交换消息。徐文约说了说申城舆论界最新风向,时下最热门的聚会沙龙门道,安裕容在旁补充。两人也不藏私,当场写了几封帖子,叫他方便上门找人拉关系。
安裕容打量一番杜召棠:“芾然兄,你这几个月在军营,似乎又清减了不少?颇有玉树临风之态呀。只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既打算参与应酬,不知衣裳添置完备了没有?”
杜召棠原本是个胖子,一路逃难,抵达徐家坳时富态圆润的身材便已不复存在。紧接着又进了河阳军司令部,生活清苦。如此连番折腾,整个人瘦下来,竟然英俊不少,比之京师杜大少形象,堪称脱胎换骨。
听安裕容提起置装,杜召棠更为高兴:“此事非请教你不可,就等你这句话哪!”
“我倒是认识两个好裁缝,但你这情形,量身现做是来不及了,莫如买成衣。”安裕容用心指点一番,哪家样子新潮,哪家质量上乘,哪家服务周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初一根文明杖,一块手表,就能叫杜召棠对他另眼相看。这时候说起申城时尚,两人愈说愈投机,兴致昂扬,滔滔不绝。那边徐文约与颜幼卿相视一笑,默默饮茶。
待安裕容说得口干舌燥,颜幼卿给他添满茶杯,插话道:“杜兄若要应酬,免不得还需一些伴手之礼。不知可有中意备选?若是没有,我叫伙计一会儿送些过来,你过过目。”
安裕容拍手:“哎,差点忘了这一茬。阿卿说的是,东西你挑拣着用,用不着的年后退回来便是。”
杜召棠大为感动:“二位,这可真是……我就不说谢了,这份儿情义,愚兄铭记在心,定有回报。”
徐文约笑道:“玉颜公司不光有女士用品,也有其他舶来的新鲜好物,当手信确实正好。”
两位玉老板西药生意是不做了,洋补品却照卖不误。其他男士用的剃须刀,香膏头油之类,也十分受欢迎。
颜幼卿当场便借用电话,叫孔文致送一批东西到杜府来。杜召棠要拿钱,安裕容拦住:“你且用着,过了年再一次结算便是。”转过话头,问:“你刚才说为魏司令先锋,这么说魏司令也将要回申城?”
杜召棠点头:“正是。此消息尚未公开,先不要宣扬。司令的意思,祁保善死了,北边正乱着。冰天雪地的,又没法继续往北打,正好趁此机会,腾出手来——整顿整顿内务。”
听见最后一句,三人皆是一顿,放下茶杯,抬头看他。
杜召棠放低声音,敛起神色:“眼下的形势,大伙儿都看得出来,待来年开春,就该见分晓了。有些个拖后腿的,也到了彻底清理的时候了。”又低声笑道,“司令回来,定要论功行赏。你们几位都是大功臣,届时必有机会……哪怕魏司令忘了,我也一定记着,替你们要几张请柬……”
“多谢芾然兄。只是我们两家早已计划好下乡过年,恐怕要辜负芾然兄一片好意了。”安裕容拱手道,“家人团聚不易,更兼长久奔波,未得休息,故而这个春节不打算留在城里,只能遗憾错过良机了。”
杜召棠劝说一回,见三人主意已定,不再勉强。又说了许多河阳军见闻,宾主尽欢。杜府不便招待晚饭,三人于晚饭前告辞。
路上冷清昏暗,一时找不见人力车,只得步行往大街走。
安裕容叹道:“看来革命党内部,只怕很快有一番大动荡。咱们暂且避一避,倒是歪打正着。”
颜幼卿道:“上次见杨元绍杨兄,他说不回来过年,许是有所预见,不便明说。”
徐文约道:“何止杨兄于你不便明说。我这位表内兄,人是不错的。然而处事圆滑玲珑,善于趋利避害。有些话,咱们也只能点到为止罢。”
第90章 年华如逝水
腊月二十九,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中午便散了学。简单吃过午饭,两家人并一个随同的孔文致,匆匆登车出发。天气虽冷,所幸未曾上冻,一路还算顺利。到申城码头换乘客船,在距离清湾镇最近的大镇子下船,早有林满福撑着乌篷船等在那里。自从定下回庄园的日子,安裕容便捎信到清湾镇江南艺专,托厨子表兄转告林满福。林满福特地借了本村最大的一艘乌篷船,足足可乘十来人,到日子便早早出发等着了。
两个孩子头一回乘船,客轮上拥挤不堪,都按捺不住要钻到船头吹风看景,此刻只剩下自家人,越发压不住满心好奇。即使号称最大的乌篷船,比起客轮也小得多,晃晃悠悠,稍微直起身就仿佛有倾覆之危。兄妹俩小心翼翼适应了一段路,挪到船头坐稳,围住安裕容和自家小叔,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郑芳芷也是初次乘坐这江南水乡交通工具,比不得孩子们胆大敏捷,端坐在船舱当中,两侧压着行李箱包,看去有如城池护卫,把看护行李的孔文致遮挡个严实,惹得众人轻笑不停。倒是徐文约与黎映秋夫妇籍贯本属江南,主动去了船尾,大氅围拥,悠然四顾,偶尔低声说话,好不惬意。
林满福打起船桨,颜幼卿抄起一支桨帮忙,速度很快便提起来,破开水面,直奔村庄而去。
颜皞熙被吸引过去,缠着要跟小叔学如何划桨。颜舜华皱皱鼻子,望着船舱里一堆竹篓,问道:“林阿伯,那是什么?怎的闻起来好像有点儿臭,又有点儿香?”
安裕容向林满福道:“是买了什么海货罢?”
林满福一面动作不停,一面操着口音浓重的国语回复道:“小小姐,你说的应该是鳗鲞。这时候闻着腥,油煎上桌不知道多香哩。”又冲安裕容道:“这东西清湾镇都没有,只大镇子才有海边上的渔民来卖。到今日都着急回家过年,价钱很是划算。我想少爷们带贵客回来,多买些错不了。”
安裕容问:“钱可还够?”
“够的够的。前次大少爷你捎回来的钱,办完年货还有的剩,回去就叫我婆娘给你交账。这一趟不单买了海货,虾干鱼干、酱鸭熏鹅、火腿香肠,有好的都办了些。家里还有陈阿公自己上山采的笋子菌子,都叫我婆娘晒干了,就等你们回来吃。”
申城所在越州靠海,更兼内陆河湖密集,本地水产丰富,海鲜河鲜水禽俱是家常食谱,年货自是少不了这些。又多丘陵山脉,盛产竹笋菌菇山核桃之类,可说山珍海味齐聚,美味佳肴无穷。安裕容在申城买了新样货色舶来品寄回庄园,特地随信捎给林满福一笔钱,托他采购本地食材。
虽说战火停歇不过短短数十日,江南地界,尤其申城以南,短暂的惊慌过后,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乡间消息滞后,更加安稳如常。而南方革命党政府因北伐之需,大力征集军资用品,某种程度上甚至带动了民间经济。即便最新通告要求民众不得庆祝旧历新年,到了乡村小镇,不过一句空话。且不说一路如何拥挤,镇上如何热闹,只看到得庄园附近,村中处处贴红挂灯,家家舂米蒸糕,富庶些的人家门前窗下还悬列着腌制的鸡鸭鱼肉,引人垂涎。远近传来零星的噼啪声,是淘气的小孩子在放鞭炮。节日气氛之浓厚,不必言表。
晚饭时分抵达庄园,满福嫂与陈阿公不怕冷,也不知在门前等了多久。满福嫂看见颜舜华,直呼:“小囡囡模样可真俏!”望见后头站在颜幼卿身边的郑芳芷和徐文约夫妇,迟疑着不知如何招呼。
安裕容一一介绍过,满福嫂上前两步,向郑芳芷正经行了个礼:“拜见夫人。”
这一村都是同一家的佃户家仆,满福嫂年轻时候出嫁前,也曾在主家伺候过几年,学过一些规矩。头年两位玉少爷在庄园里借住,都是年轻小伙子,为人随意不讲究,上下规矩自然守得不严。如今两位玉少爷正经成了庄园主人,又特地带来一位当家的长姐,在满福嫂看来,身份自是类同主母,颇多了两分小心。
众人见完面,放下东西先吃饭。晚饭是满福嫂陈阿公带人事先预备好的,温在甑里只等上桌。饭毕,两人主动凑近郑芳芷,汇报房屋分配、年菜准备等事宜。安裕容、颜幼卿见嫂嫂驾轻就熟,乐得轻松,带着孔文致拆开行李,清点东西,分送礼物。林家夫妇与陈阿公以下人自居,没料想竟然收到主家特地带回的稀罕物新年礼,又惊又喜。
一日舟车劳顿,几件大事说完,诸人纷纷歇下。徐文约夫妇安置在竹篁里,隔了小池与竹林,地方略偏远,然独立方便。安裕容与颜幼卿同住掬芳圃,不比去年偷偷摸摸,这回光明正大住一块儿。郑芳芷母子三人住涵翠轩,与掬芳圃一样,是内外套间格局,颜皞熙住外间,母亲带妹妹住里间。满福嫂要安排小丫头来伺候起居,依旧叫众人谢绝了。
次日除夕,安裕容、颜幼卿多少有点儿主人意识,不好意思赖床。穿戴整齐到前厅,才发觉竟是最晚的两个。厅中条案上香炉花瓶之类撤了个干净,地下排着一条条洒金红纸,两个孩子连同徐文约,正挥毫泼墨写对联,陈阿公与林满福在旁帮忙托纸,嘴里夸个不停。
“徐先生这字,写得可真好。我看哪,比上村举人老爷写得都好!”
徐文约笑道:“举人老爷写的什么样,林大哥见过?”
“嘿嘿……没见过。不过江南艺专叶校长的字,我可当真见过。我看徐先生你这笔字,比叶校长可不差!”
“叶苦寒先生是大艺术家,我一介俗人,哪里敢比?林大哥谬赞,谬赞。”徐文约嘴里说着“谬赞”,脸上却是容光焕发,显见十分受用。
陈阿公道:“徐先生写得好是当然,小小少爷和小小姐,这么点年纪,也写得这样好,才是不一般哪!”
安裕容见两个孩子红着脸直笑,回复道:“小孩子不经夸,阿公莫叫他们飘上天去。”
原来附近村庄每逢过年,都由上村一个前朝老秀才写春联,各家拿些鸡蛋菜干之类换取。陈阿公也提前换了几副备用,早起正要张贴,叫徐文约看见,无非“书香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陈词滥调,心下颇为嫌弃。正好林满福买回的年货中有几刀洒金红纸,家里也有现成的笔墨,遂亲自动笔写起来。
地下摆着已完成的三副春联。一副写的是“江南塞北皆春色,笑语欢声俱好音”。笔致清丽,稍显稚嫩,应是十三岁的国中生颜舜华所作。一副是“昨日理想同今日,新年气象胜旧年”。昂扬豪迈,充满少年意气,想必是很快要成为高中生的颜皞熙手笔。另外一副行书字迹圆润而流利,写的是“阶前翠竹迎归客,槛外红梅似故人”。正是徐文约亲笔。
安裕容一拉颜幼卿:“来来,咱们也写几句。”
颜幼卿笑笑:“可不敢与徐兄大文豪比。”
徐文约哈哈道:“自己人面前,搞什么假谦虚。”让开位置,将笔一递,“来,正好还差掬芳圃、涵翠轩两副。华儿的言辞喜庆大气,可贴厅堂。熙儿的志向宏伟,贴外头难免自吹自擂之嫌,贴书房正好。我这个么,区区不才敝帚自珍,就贴我与映秋住的竹篁里罢。”
安裕容道:“芳芷姐大才,不敢越俎代庖,他们娘儿仨住的涵翠轩待会儿请她自己写罢。华儿,你娘忙什么呢?怎不见人影。”
“娘跟林家大娘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呢。我去问问她得空不。”颜舜华说着,一溜烟跑了。
安裕容瞅一眼颜幼卿,颜幼卿摆手:“阿哥你来。”遂不推辞,接过徐文约手里的笔。林满福动作麻利替他换了纸。
沉吟片刻,毫端落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徐文约背起双手,边看边读:“掬庭水以鉴春色,伴君子而度芳华。”读至最后一个字,摇头叹气,啧啧有声,满脸揶揄。
安裕容毫不在意,洋洋自得,颜幼卿则被兄长揶揄得脸色发红。幸亏跑回来传讯的颜舜华拯救了他:“小叔,娘正跟林大娘从坛子里掏红糟肉,手上不得空,她说了两句,叫你帮写一下。”
颜幼卿赶忙将安裕容所写对联撤下桌,铺了两条新纸,抄起笔问:“写什么?”
颜舜华在案旁站立,定了定神,朗声诵道:“春风春雨涵万物,翠叶翠枝媚千村。”
徐文约拍手赞道:“芳芷姐果然大才,胸襟旷达,文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
颜幼卿端端正正写下联句。安裕容静立侧旁笑而不语,眼中满是欣赏喜爱。徐文约则叹道:“幼卿,你这一笔本家字体,功力不浅哪。”
颜幼卿用的正是“颜体字”,遒劲雄健而又不失端庄媚秀。听见徐文约夸赞,谦逊道:“幼时被家里人逼着练过几年,幸而未曾忘记。”
一时春联备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年长不了多少的孔文致,三人兴高采烈,领走了贴春联的活计。
午后,郑芳芷与满福嫂,加上主动帮忙的黎映秋与颜舜华,在厨房烹煎炸煮,汆溜炝拌,为年夜饭做最后的准备。陈阿公专管灶下烧火,颜皞熙对此大感兴趣,钻进钻出,挂了满头草屑烟灰。
男人们围坐一桌包饺子。手艺最好者,竟是平日没见过下厨的孔文致。他这包饺子的本事也不是白来的,当年孤身漂泊许久,别的复杂菜式不会,曾经见熟了母亲在世时包饺子,时不时便练习尝试,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好似得了其母真传。孔文致说起缘由,语气轻松自在。尽管曾经许多坎坷,然而苦尽甘来,眼前的日子简直天堂一般,便是叹息,也带着三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