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便是北伐前线捷报频传,节节胜利。主力河阳军自铜山往北,一口气直逼兖州首府泺安。原本位于后方河阳的司令部也迁移到更为方便的铜山。而西南线蕙城军亦不负众望,顺利夺取楚州重镇云湘,一路势如破竹,进入中原腹地,于蔚川蔚水河南岸驻扎,与河阳军遥相呼应,呈犄角之势,包围住京师与海津——此正乃北伐发动前所预计的最乐观之局面。
与此相应,则是申城舆论届不遗余力,为北伐摇旗呐喊,加油鼓劲。一篇不知出自谁手的宏文《未闻死国家领袖,死一奸雄独夫耳》被广为转载,脍炙人口。连街巷黄口小儿都知道,提起奸雄独夫,指的便是一死大快人心的伪皇帝祁保善。祁保善中秋登基,冬至去世,满打满算,也就做了三个月皇帝,却落得千古骂名。身前身后事被人翻检出来编排,真真假假玄玄乎乎,倒是给申城市民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小报以周易术数测算,癸丑兵变在冬至日,逊帝大婚在冬至日,祁保善病死亦在冬至日,冬至属土旺,祁保善八字属水旺,五行土克水,故此人死在冬至这一天,实乃早有预兆,命中注定……如此事后诸葛亮,叫人啼笑皆非。
安裕容、颜幼卿等人,因徐文约被《同声》杂志扩大发行之事绊住,本已决定暂缓清湾镇庄园之行。如今更是不得脱身,各自忙碌。
祁保善死讯事关重大,颜幼卿亲自跑了一趟河阳,将徐文约、安裕容的书信面呈魏同钧,得了魏司令详细指示,再传回给两位兄长。又悄悄奔赴前线,与杨元绍见了一面,告知其最新消息,尤其是尚古之刺杀案幕后第一嫌疑人纪某动向。因时间紧迫,几乎不分昼夜。两趟跑下来,略瘦了半分。他自己不觉得如何,安裕容时时念叨,非摁在家里休养了好些天。
徐文约依照魏同钧要求,在北伐军第一轮突袭得手后,将祁保善死讯卖给了申城各家报社,大造声势之余,还厚赚了一笔资费。《同声》杂志虽不设时事新闻栏目,但因早有预备,第一时间跟进艺术创作,紧贴当前热点,写诗作画,博取关注,很快便名声大震。又因其所登作品明理载道,白话诗通俗易懂,西洋画生动写实,堪称雅俗共赏,且价钱定得低廉,得到各方广泛赞誉。元月才过,预定发行量已然过万,大大超出预期之目标。
随着祁保善死讯传开,北伐军步步逼近,北方乱象频出。最初祁保善手下亲信一面严密封锁京师,一面召集各地北新军将领入城参加葬礼。兖州驻军司令张定斋以前线战事吃紧为由,拒不入京。晋州驻军司令申公恺则号称突发急病,卧床不起。西北军司令高昌炽最狠,直接宣布自立为王,做了一方土皇帝。其他人或有样学样,或另出奇招,如此僵持不多久,终有胆大包天者,直接领兵破了京师城门。不但攻下总统府,而且闯入禁宫驱逐逊帝,逊帝仓皇避入海津租界。北新军内部争夺战一触即发。
自北伐军进入兖州,南北通讯便恢复了大半。待京师城破,流民奔逃,谣言四处散播,新闻封锁亦不复存在。北方种种消息如雪片飞来,有时报纸一期要增发几次紧急副刊,以求用最快的速度,把最新动态传达出去。
徐文约因放出祁保善死讯而名声大噪,这时候手握《时闻尽览》北方资源,在申城新闻界地位水涨船高,不少大报社虚高位以待。他忙于《同声》杂志扩大发行事务,凑巧妻子黎映秋有了身孕,遂推辞个干净。只拉着安裕容、颜幼卿帮忙,借了《同声》发行部的躯壳,兄弟三个做起倒卖北方消息的生意,本小利重,安全稳当。偶尔兴致生发,主笔撰文,一篇写就,各家争抢,竟颇有几分洛阳纸贵之殊荣,可说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二月初,蔚河以北,泺安以西,包括京师、海津在内,突降大雪。天寒地冻,冰封雪阻。北伐军暂停进攻步伐,北新军蠢蠢欲动的内讧也平息下来。其时正是除夕将至,各方仿佛不约而同达成无声的协定,一切都过了春节再说。
这一年春节,申城分外热闹。
祁保善倒台,北伐军连胜,和平曙光已现,国家统一在望。不独申城,整个南方皆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河阳军大部队在铜山驻扎,军官轮番到申城休整。第一批官兵入城,民众欢呼迎接,鲜花锦旗,隆重热烈。
形势一片大好,恰逢新春佳节临近,便是政府不准备放假,也满城弥漫着欢快轻松气氛,上上下下皆忙于聚会游乐。旧历年底,各种舞会宴请名目繁多,花样别出。乘着这股东风,玉颜商贸公司的美容护肤舶来品售卖一空,库存清了好几回。什么点唇膏、香粉饼、美发霜、上光液、蔻丹油、嫩肤水……几乎是推出一款卖空一款,连约翰逊这个财大气粗的前征税官,陪同他家美丽的阿槿选购了两回日常用品之后,也忍不住感叹此类商品之暴利,索性拿出一笔钱,入了玉颜公司的股。
安裕容每日里收拾得油头粉面,香风袭人,生意应酬不断。颜幼卿不耐烦这些,宁愿待在家里,帮徐文约整理信件,筛选电文,校对约稿。阿槿与郑芳芷、黎映秋交情日渐深厚,闲来无事,成天泡在甲-3号厮混。三位女士加上一个少女颜舜华,既忙于文艺活动,更热衷玉颜公司产品试用点评。四个女人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徐文约抬脚躲进兄弟住处,倒是正好。可怜颜皞熙有家不便归,陪叔叔们埋首文书又坐不住,多亏还有“同声”诗画社谢鲲鹏、蓝靖如一干年轻人收留他。他年纪虽小,与江南艺专学生差得却并不远,性子机灵活泼,然而做事不失稳重,写诗作画天赋亦不错,没几天便名列正式社员,眼见着成了小小骨干一员。
这一天,安裕容又是趁着夜色匆匆回家,颜幼卿给他热了宵夜,再去收拾围巾大衣、皮包杂物。徐文约从书房踱出来,端着一杯红茶坐下相陪。见自家这位兄弟只顾凑在壁炉边,扒拉碗里食物,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白色丝绸衬衫解开两粒纽扣,领带斜斜扯开,错织的金银菱花纹在灯光火影中闪烁跃动,与外套胸前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暗金隐纹手帕交相辉映,哪怕他吃得头也不抬,额发遮住眉眼,仍旧说不尽的风流颓靡,绮艳撩人。
徐文约闻见他身上一股脂粉香气,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捂着鼻子小声问:“你就这么……这么回来的?”
安裕容咽下一口面条,抬头:“怎么回来的?坐车回来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徐文约拈起他垂在外头的领带,嫌弃皱眉,“你就这么不讲究,也不注意注意。一身的味儿,就差这地方来个口红印了。这副模样叫幼卿看见,不大好罢?”
安裕容掏出手帕擦嘴。擦完了抖开,对着灯光,叫徐文约细看:“新做的春节赠礼之一,购买任意一样美容护肤品均有赠送。好看不?”
徐文约见他岔开话题,甚是不满,又禁不住好奇,张大眼睛端详。原来帕子上的暗金隐纹,乃是“玉颜”两个篆书文字及西文字母,正是玉颜商贸公司的标识。周遭装饰以并蒂莲花图案,影影绰绰勾勾缠缠,新颖别致而又韵味十足。
徐文约大抵明白他什么意思,点头道:“倒是确实好看。”
“我照这个样子,还印了一批花笺贺片、台历月牌,那些个太太小姐们都喜欢得很。回头你也拿点去,给小嫂子和芳芷姐她们用着玩。”
徐文约应了,到底还是不放心,挑明了问道:“你们这玉颜公司,既是两个人的生意,出门应酬怎么不带幼卿一起?”
安裕容回头瞅瞅正一心收拾的颜幼卿,笑了:“不是不带他一起,是须得他一起,便一起,无须一起,便随他。近来都是些酒会舞会之类,并非正经谈生意。他陪我去了两回,不乐意去了,正好留在家里帮你忙。”
提起酒会舞会,徐文约也是应酬场上老手,提醒道:“那你可得警醒着点儿。”
“知道知道,酒绝不多喝,烟都是我敬人,只抽自己口袋里的。”
“还有那些个太太小姐们……”
安裕容放下筷子,将手帕叠好塞回口袋,掸掸衣襟,幽幽道:“那些个太太小姐们,不知道他是小玉老板还好,一旦知道他是小玉老板,便蚊子苍蝇般凑上来。你知道他那个腼腆性子,跟女人打交道,话没说几句,脸先红了。你叫我怎么能放心?不如留在家里安生。”
徐文约乐了:“蚊子苍蝇,这也太难听了,蝴蝶蜜蜂差不多。”
颜幼卿本没在意他两个说什么,但徐文约特特放低音量,反叫他起了好奇心。不过三两丈距离,都用不着调动内力,便听个清清楚楚。
这时不由得也乐了,走过来抿嘴笑笑,冲徐文约道:“文约兄说的是,找我说话的是苍蝇蚊子,找阿哥的都是蝴蝶蜜蜂,谁叫阿哥才是那朵花儿呐。”
徐文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安裕容道:“幼卿真是长进了,听听,听听!搔首弄姿,招蜂引蝶,说的就是你!”
颜幼卿面上红晕泛起,却抢在安裕容开口反驳前继续道:“我脸红,皆因不擅交际。自然比不上阿哥,尽叫旁人为他脸红。”
趁着安裕容瞠目结舌的当儿,拿起桌上餐具,闪身躲进厨房,洗碗筷去了。
徐文约乐得直拍大腿:“哈哈,好,好哇!裕容,你也有今天。可算有人能治你了。”
半夜,安裕容把颜幼卿摁在被窝里,大冷的天,鼻尖上竟挂满汗珠。盯住身下如红莲花凋零般绵软颓艳的人,语气又凶又狠:“谁是花儿?谁是蜜蜂?嗯?我叫谁脸红?谁为我脸红?嗯?”
除夕日益逼近,兄弟三个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全家上下合力预备过年事宜。虽则政府不肯放假,然他三人做的自己事业,不受管束,这方面自由得很。夏新中学并非国立学堂,亦不拘于政府规定,顺应师生意愿,自除夕至初六,放一星期春假。因此安裕容做主,将被耽搁的清湾镇庄园之行重新安排起来。今年是合家团聚后第一个春节,意义非凡,不可马虎。
腊月二十八,各样年货物资,该提前送回去的都送走了,须随身携带的也装箱入笼归置好了。年根底下,车船紧俏,安裕容早早预定下,只等次日午间学堂散学,便立刻出发。
刚吃过中午,正检视行李,孔文致匆匆上门。他跟着颜幼卿,负责店面及仓库盘点收拾,这些天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孤身一人,早约定明日一同下乡过年。
安裕容瞧见他,问:“什么事差你特地跑一趟?打个电话不行?”
“店里柜子角落清出几样东西,保存期限不长了,小玉老板叫我拿回来给太太小姐使用。另外还有一件事,小玉老板叮嘱我当面禀告您知道:杜大公子回来了,请您和徐先生即刻过去一叙。”
居然是杜召棠回来了。安裕容当即叫上徐文约,乘车往杜宅赶去。两人到时,颜幼卿正要通禀进门,手里拎着几个玉颜公司的新春锦绣礼盒。
安裕容一拍脑袋:“光想着要见杜兄,差点忘了礼数。幸亏有阿卿想得周到。”
徐文约揶揄道:“贤弟贤内助,羡煞愚兄。”他自己的年礼早已提前送到杜府,夫妻两个看了老太爷一眼,便匆匆告辞,未曾多留。
颜幼卿手里东西交给安裕容,见他一脸故作殷勤,神色微窘。欲要驳回徐文约的玩笑,杜府下人已经出来招呼,只得忍住。
杜召棠闻说他三人到来,赶忙亲自迎接,径直领到二楼一间僻静的起居室。
“这地方是老太爷平日清修用的,我临时要了来待客,方便说话。”
安裕容问:“老太爷可好?该先去拜望拜望才是。”
杜召棠摆手:“心意领了。这几日老太爷身子不好,不便见客。”冲三人无奈一笑,“唉,自家兄弟,不说那些个虚的。我回来没地方住,老太爷做主,把老三一兜子打发出去了。老太太偏宠老三,也跟到那头去了。老三赌气发话不肯过来团年,给老太爷气病了。”
黎家随江宁革命党政要南撤,老宅托给旁支亲戚照应。杜老太太及几个女眷住得不舒坦,得到大少爷平安消息,立刻赶到申城团聚。一大家子磕磕绊绊挤在一块儿,每日里鸡飞狗跳。待杜召棠回来,贴补些钱,又在附近买了个住处。老太爷不能委屈当家长孙,这才下定决心分了家。
杜老太爷清修的静室,地方不大,陈设倒颇为雅致。四个人围着一张楠竹茶几,就蒲团坐下。杜召棠将婢女打发走,亲自沏茶待客。
“可算是能松快些日子了。申城号称远东第一大都市,比之海津有过之无不及。可怜我杜某人过其门不得入,拖到如今才有工夫纵情揽胜。快快,有什么新奇热闹好玩的,都给我说道说道。”杜召棠端起茶杯招呼三人,脸却冲着安裕容说话。论追时髦会享乐,非这位仁兄不可。杜大少爷本是最爱玩闹的性子,形势危急下被迫独当一面,为家门吃了许多苦,立了大功劳。但有机会,自然故态复萌。
安裕容笑道:“芾然兄是干大事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因此才过家门而不入,可媲美古代圣贤呐。”
杜召棠哈哈大笑。明知安裕容不过几句戏言,入耳却着实舒坦,口里道:“我算什么干大事的人,魏司令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哪!不过愚兄不才,凑巧是个生面孔,这趟回申城,忝为魏司令先锋,也是暗中替他提前瞧瞧各方动态的意思。”
徐文约道:“你要瞧各方动态,新春前后各种酒会舞会不断,既有乐子,又不缺消息。正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