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现代耽美]——BY:阿堵

作者:阿堵  录入:08-24

  待他从房里出来,拐去厨房居然没人,四下里瞅瞅,才发现颜幼卿又上了树,满福嫂蹲在地上,将席子上的花一把把拢起,放进笸箩里。看见他,不好意思地赔笑:“小少爷听说我想晒干桂花,要帮我多摘些哩。”
  “成,他想玩就玩罢。”安裕容拎一把竹椅过来,坐在树下哼小曲儿,时不时抬头看看。
  满福嫂问:“大少爷哼的什么戏曲儿?怪好听的。”
  “不是戏曲,是学生们爱唱的文明新歌。歌名叫做《教我如何不想他》。”
  满福嫂噗哧乐了,又有些发窘:“就这么个……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歌儿,哪里文明了?那些个年轻学生也是,什么曲子不好,偏喜欢这些。说起来这两年去湖里,女孩子家家,大夏天穿着短衫短裙,露胳膊露腿,也不知羞,唉呀,看着都叫人替她们脸红……”
  安裕容坐直身,正色起来:“满福嫂,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自由平等。那西洋大陆盎格鲁国,还有女子做皇帝呐。”顺便给对方普及了一番城里的新形势新变化。
  满福嫂听得懵头懵脑,最后端起笸箩:“不跟你讲了,我去看看藕蒸熟了没有。”
  颜幼卿从树上跳下来,安裕容给他往下摘身上挂着的细碎花朵:“说起这个,也不知芳芷姐、华儿、皞儿他们如何了。”
  “尚先生应当早帮咱们发了电报给徐兄,说不准也有了回信,只是还没来得及传到这边。”
  这话带着几分自我安慰,安裕容自不会戳穿,只笑道:“嫂嫂满腹文才,足可鬻文为生,华儿、皞儿也是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师长爱才,哪怕文约兄照顾不到,也一定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颜幼卿点头:“但愿如此。”
  安裕容笑叹:“若无革命,嫂嫂便无处可鬻文,华儿亦无机会上学堂。故此,概而言之,革命终究是件好事。”
  颜幼卿依然点头:“嗯,革命确乎是件好事。”
  “走,咱们吃桂花蜜藕去。”
  餐桌上摆了白米粥、蒸红薯、腌笋罗汉豆,炸鱼干,还有一碟子香甜软糯的桂花蜜藕。
  安裕容夹了一片藕,牵起几根透亮的蜜糖丝,道:“据前人记载,这桂花蜜藕要蒙上猪网油蒸,吃时再揭去油网,色泽更佳,味道也更为醇厚香浓。”
  满福嫂回自己家吃饭,篮子里放了大少爷赏的两样吃食,其中就有半节蜜藕。正摘了围裙往外走,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神情。桂花蜜糖加猪油,那得香甜成什么样?花恁般代价,就为了吃几节藕,简直造孽哟。
  过得几日,安裕容又叫了个裁缝上门,说是量制冬衣。两人一路行来,只剩了少少几件替换衣裳,且以夏装为主。如今天气渐冷,既然不准备继续南行,自然需要添置换季衣物。
  村里穷些的人家依旧穿家纺土布,或者自家女眷手制,或者送些东西请邻舍手巧的妇人帮忙。家境殷实些的则请裁缝登门,如同其他匠人一般,连吃带住,在主人家停留数日。这裁缝也是本地做熟了的,每逢秋冬,便在周边几个村镇轮流转,给各家做过年新衣。
  裁缝住在村上一户房子宽绰的人家,间或有其他人家相请。安裕容听满福嫂说起,便约了个日子把人请来。
  “先生,两个人各四身春秋单衣裤,四身夹衣裤,再加棉袄、呢子风衣,大毛外衣——这么多,年前肯定没法都做出来。能不能先做急要的?剩下的过完年我差徒弟给您送过来?”裁缝经常在外行走,特意换了南方口音的国语。
  颜幼卿闻言道:“我不用那么多。两身单的,两身夹的,加一件棉袄。别的都不用。”
  安裕容一想,这裁缝口碑虽好,到底没试过,遂道:“那便先一人两身单的,两身夹的,再加两件棉袄。”转头向颜幼卿道,“冬至前也许找个机会进趟城,风衣之类到时候买。”
  裁缝怕跑了生意,赶忙道:“进城单是路费也当得一件衣裳钱了,年根底下又冷又挤,先生何必去遭这个罪?也就是多等个把月的工夫。我这里什么样子都做得,洋人的新式样子,西装也好,学生装也好,都做得。风衣大衣更要衬人,照着身量下刀尺,不比机器制的成衣熨帖么?先生您说是不是?”
  “那倒是。”
  见安裕容松口,裁缝赔着小心道:“只是先生若要做西式样子,就不好用绸缎或棉布了,须得去镇上取舶来的毛绒布料。价钱就……当然,工钱还是一样的。先生做得多,我再减掉一件上衣的工钱。”
  安裕容摆手:“只要你确实用的好布料,价钱不是问题。”
  “先生放心,别的不敢说,但凡申城流行的料子,清湾镇存货虽不多,几身衣裳还是够的。今年男士装最流行毛绒料,粗毛绒、细毛绒、长毛绒、驼绒、羊绒、混织绒,都有。最近不流行片色,总要带点子花纹,我们有宽条纹、细条纹、斜纹、大方格、小方格、斜方格、小点花、碎散花……”
  “哦?”安裕容被勾起兴致,“你这里有样子没有?”
  “这就叫我徒弟去取样品册子,过午便给您送来挑。不瞒您说,这几个村子虽然离申城不远,毕竟是乡下地方,做两件绸缎袍子顶天了。除了带些洋绸洋花布,好些人家都是自己家备下的料。毛绒之类,也就是遇上您,出得起价钱,又有眼光……”
  “好了好了,不用说奉承话,必不会少你一个子儿。我的都做西装,我这兄弟的,做一身学生装,一身西装。照申城最流行的样子做。”
  “敢问先生衣裳分别什么场合穿呢?”
  “哦?这又有什么时髦讲究?”
  裁缝便滔滔不绝介绍开来:“若只是平日出门游散,二粒或三粒纽扣的单排西装,用带小点花或细条纹的绵软羊毛料,若是出门访友或赴茶会,穿深色光面细毛料。办公要穿四粒纽扣的双排西装,最好是藏青色哔叽呢。婚丧大礼有大礼服,驾车出行有出行服。另有各类不同式样背心、礼帽、鞋袜搭配……”
  颜幼卿在裁缝说到光面细毛料时便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地出去了。他在海津洋行里干过不短时日,但接触的并非服装面料,反正尺寸已经量完,自己也插不上别的话,任凭峻轩兄做主便是。
  满福嫂搬了个菜墩子在厨房门口剁鱼茸,预备做丸子。陈阿公坐在一边破篾,说是要织斗笠。都是精细活,颜幼卿蹲在近旁,瞧得津津有味。他被安裕容圈在屋里养了一个多月,脸上身上长了两斤肉,肤色也白皙不少。这时露出满脸好奇兴味,少年气十足。陈阿公抽出几根细长的青篾皮,手指缠绕,三下两下编了个精巧的蚱蜢笼,不过半个巴掌大,递给他:“小少爷,拿去玩罢。”转头接着与满福嫂说话。
  颜幼卿高高兴兴接了,捧在手里把玩一阵,才回过味来:这是拿他当小孩子打发呢。有点哭笑不得,心里倒也并不介意,仍然蹲在旁边,一面看他们手上做活,一面听嘴里闲聊。
  “胡裁缝带过来的洋花布,好看得很。我扯了几尺,给小囡絮棉花做袄子穿。自己做,还省工钱。”
  “几个钱一尺?”
  “两角三角一尺,看花色。”
  陈阿公吃了一惊:“那不是比土布还便宜?”本村以种稻为业,兼种菜养鱼。要裁布做衣,通常从附近别的村庄采买。
  “正是哩。洋绸也便宜。玉家少爷这一来,尚老爷给的赏钱攒一攒,下年说不定能买半匹。”
  “买那个作甚?出客都穿不上。”
  “给阿公阿婆做寿衣呐。”
  陈阿公闻言露出十分羡慕神色:“你家公婆倒是好命。”过一会儿,又道,“洋布洋绸怎的这般便宜?便宜卖好货,那洋人能有这好心?”
  “谁知道呢……”
  颜幼卿忍不住道:“洋布洋绸是机器制作,比人工快得多。”
  满福嫂自认为懂了,忙点头道:“那机器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可不比人工快?听说上下几个村,如今都不养蚕也不纺纱了,不但赚不了钱,还倒贴钱。”
  陈阿公道:“买机器难道不用钱么?洋人机器,也不便宜罢?那洋老板从哪里赚钱?”
  这回颜幼卿也答不上来了。
  满福嫂的丈夫林满福,每隔三五天便往清湾镇江南艺术专门学校送一船蔬菜鱼虾。安裕容听说映碧湖除了鱼虾,螃蟹也不错,正是肥美时候,便问能不能搭满福哥的船去湖里现买现煮。正好天冷菜蔬品种减少,船上腾出些地方,勉强能多坐两个人。
  安裕容问:“艺专外人能进去么?”
  “我林满福可不是外人,艺专食堂的厨子是我表哥,我还跟校长说过话哩。二位少爷是尚老爷的贵客,自然也不是外人。”
  “那就拜托满福哥,我们也进艺专校园参观参观。不知艺专校长尊姓大名?”
  “校长姓叶,是个大学者,大画家哩。看我送的萝卜白菜长得水灵,特地叫我送了几兜去他家里。谁知道人家不为了吃,为了画画儿!我看他家里挂的画儿,画得可好,比真的还真。”
  再聊下去,却没有更多讯息了。安裕容对江南地界文化人不熟,寻思回头有机会问问尚古之。
  二十里水路,天气晴好,虽然载满货物,个把时辰也到了。江南艺术专门学校并不在清湾镇中心,河岸边一个小小码头,离学校后门不过几十步。林满福先去后厨叫人卸货,再与看门的校工打个招呼,将两位玉少爷送进校园,约定两刻钟后还在后门口汇合。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内十分清静。学校规模不大,仅一栋二层小楼,并两排平房,中间一个小花园,一览无余。房屋白墙青瓦,翘檐曲栏,颇具华夏传统特色。而花园则呈长方形,四角各矗立一个西洋古典式圆柱,顶端种盆兰草。中间一尊西洋人物雕像,神情庄重,衣衫半掩,姿态撩人。圆柱与雕像皆以汉白玉制成,花纹繁复华丽,与华夏本土风格迥乎不同。
  “东西合璧,果然是艺术学校。”安裕容向颜幼卿道。
  “这个雕像和柱子,与从前你给我的那本西洋小说插画十分相似。”
  “西洋大陆诸国,文化同源,古典风格的东西,大同小异。那本书你一直留着呢?”
  “嗯,去京师前夕,请嫂嫂帮忙收起来了。”
  “看完了?”
  “没,磕磕绊绊看了些。”
  安裕容忽地笑了:“那可不是本什么正经书……皞儿、华儿也开始学西文了罢?千万别叫他们翻出来。”
  颜幼卿不曾想到这一桩,顿时愣住,心中没底:“应、应该不会罢……”
  安裕容继续笑:“没什么,也都十几岁了,多懂点儿不是坏事。像你这般长到二十岁,还懂太少,才不合适。”
  颜幼卿霎时红脸。瞪他一眼,急走几步,拉开距离。
  他不敢打扰学生上课,远远透过教室窗户向里窥望。年轻的学生们十分投入,或侧耳细听,或执笔记录。有一间画室敞着门,能看见前排端着调色盘示范的教师,正往画布上挥洒。学生们或坐或站,或独立思索,或喁喁商议,氛围沉静和谐,如冬阳和煦,春雨润泽,叫人不由自主生出向往之心。
  安裕容静静站在他身后,知道幼卿心里对于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甚至对于自家两个侄儿侄女,大约都是很羡慕的。奈何人间事多有不如意者,抱憾终身亦未可知。如进学堂这一桩,时机逝去,便再难弥补。相比之下,自己当年求学生涯,无论在京师,还是在西洋大陆,都未免太过浪荡,不知珍惜。
  两人站在一起发呆,免不了引起他人注意。只是一个从容自若,一个认真严肃,完全不似奸邪之辈,竟从始至终无人上来盘问。
  回程时林满福的船搬空了货物,划得飞快。正午时分赶到映碧湖,不少船家在兜售新捕的螃蟹,也有如安裕容这等,专程坐船来吃螃蟹的人。
  林满福帮忙讲价,买了十几只肥蟹,就在船头灶上起火煮了,且配了个姜醋碟。安裕容从舱板底下摸出两瓶黄酒:“这是香雪酒,吴裁缝的徒弟来送布料样子,叫他顺便帮忙带的。”启开封盖,递给颜幼卿一瓶,“尝尝。”
  颜幼卿喝一口:“挺香,也挺甜。”又喝几口,“论酒劲,比芦台春差远了。”
  安裕容哈哈笑:“阿卿,不能这么比,不是一个路子。芦台春是白酒,这个是黄酒。喝的就是个香浓味甜,微醺而已,配螃蟹正好。”
  一瓶酒见底,颜幼卿忽道:“阿哥,我想……我想还接着和你学西文。”
  “好。那过几天还跟船去一趟镇上。清湾镇既然有座高等学校,必定买得到西文书。”
  不等二人再次随林满福去清湾镇,尚古之便差人送来了徐文约的回信,还有许多在申城采购的日常用品及文具书籍。信中文字做了掩饰,但仍交待得相当详细。自从祁保善忙于筹备逊帝大婚,局势从明面上看缓和不少。祁大总统摆出兼收并蓄、有容乃大姿态,既不提国会解散何时恢复,也不说新宪法有何不妥,一门心思喜气洋洋办婚礼。民众喜闻乐见,就连洋人也愿意捧场。此等情形下,若非闹着要煽动北伐,众人皆有种诡异的不合时宜之感,于是激进分子也暂且偃旗息鼓,等待另觅时机。
  京师戒严解除,徐文约如期办了婚礼,颜幼卿的家人亦皆安好。
  “既如此,阿卿就不要担心了。也不用整日闷在屋里,可以多出去走走。”安裕容收起信笺,向颜幼卿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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