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随口几句敷衍过去,魏同钧也不追问,只把自己今日窘迫遭遇说来自嘲,未知真假,言谈间很是平易亲近。看模样岁数与徐文约不相上下,五官端正,眉眼狭长,因总挂着笑,削弱了许多锐利之意。
不久小船抵达庄院,三人进门,安裕容径直叫满福嫂从厨下打了热水,把客人送进浴房。那魏同钧看着瘦,竟是南人中少见的高个子。安裕容取出一身自己才做好的单衣及外套,颜幼卿颇舍不得,在柜子里翻检一通,怏然作罢。先前穿过来的衣服不合时宜不说,料子式样皆与申城本地略有差异。魏同钧不知究竟何许人,自当谨慎为上。
衣裳请陈阿公送过去,安裕容安排满福嫂做晚饭,自己收拾客房。尚古之这所别庄本就十分袖珍,能正经住人的不过三四间屋子。又是园林布局,房屋都不挨着。名字也甚是雅致,掬芳圃、涵翠轩、竹篁里之类。为掩人耳目,兄弟俩各有一处卧室,不过实际每晚都住在安裕容选定的掬芳圃。
安裕容腋下夹着被单,颜幼卿抱了一床薄被,两人走到院中小池另一侧竹林后边,正是竹篁里。
“这地方清静。路上都是落叶枝子,他要是入夜乱走,百十步外就该被你听见了。”
颜幼卿点点头,放低声音道:“此人不简单,看似瘦弱,实际应当有些身手,一身硬梆梆的腱子肉,手上还有枪茧,必不是如他自己所言的普通生意人。”
安裕容回头看他一眼:“就那一下子,你还能摸出人一身腱子肉?枪茧都在手掌里边,什么时候偷偷瞧见的?这留神观察也太仔细了……”
颜幼卿红了脸,“啪”一声把被子丢到安裕容头上,“咚咚”一顿捶。
安裕容张开双臂,隔着被子抱住人,闷在里头笑:“阿卿,阿卿,别打了,哥哥错了……”
颜幼卿扒开他,抽身站远几步:“尽喜欢胡说八道!”
安裕容随意铺好床,拉起他的手往外走:“这人是不简单,装得再如何普通,也掩不住一身气派。今日如此狼狈,救上来之后,不见丝毫失态,言行从容得很,定然有些来历。你偷偷把人看了又看,我心里自然知道你是观察对方底细,奈何知易行难,知道是知道,阿卿不看我尽看别人,该难过还是得难过呐……”他说起这些话来,一贯顺口得很。眼见天色昏暗,竹林幽静,左右瞅瞅,拉着颜幼卿的手往自己衣襟里伸,“不就是腱子肉么?有多稀罕……”
颜幼卿气得甩开他,嘴里嘟哝:“越发人来疯……要比腱子肉,何必看你,我……”到底比不过对方脸皮厚,顶着一张热烘烘的脸住嘴。
安裕容直乐:“可不是么,我们阿卿才是深藏不露,只有哥哥我知道……”
颜幼卿迈开大步走了。
晚饭宾主尽欢。魏同钧极擅言辞,安裕容亦不遑多让,二人天南海北地聊,说什么都能接上话,却不约而同点到即止。坐至夜色阑珊,也没说出多少切实内容。颜幼卿陪了没多久,自回房看书去了。待安裕容进来,问:“歇下了?”
“歇下了,陈阿公明日一早去叫林满福的船,送人到清湾镇,再自己想办法回申城去。”安裕容笑,“他倒是不见外,白吃白住,借完衣裳,又找咱们借路费。”
“问出来历了么?”
安裕容道:“说是江南本地人,在军队混过几年,后来去了岭南闯荡,因生意场上得罪了人,近年才回老家,转道申城做药材买卖。”
颜幼卿凝神思索片刻:“在军队里待过,这话倒不似作假,只是……”
“只是既属前些年的江南军队,必是革命党无疑。这般资格的革命党,怎会沦落到做个小生意人?到底真真假假,不知深浅。反正不过萍水相逢,何必管他,待回头问问尚先生便是。”安裕容抽走他手里的书,“晚了,睡罢。油灯费眼,早叫你不要夜间看书,总不听话。”
这一晚有外人在,虽隔了池塘竹林,到底不能真正放心。两人说了点私房话,寂然入睡。
次日一早,魏同钧果然告辞走了。十余日后,安裕容译完了俞蜚声小半书稿,兄弟二人依照前约去清湾镇送稿子,顺便应俞之邀,吃了一顿饭,又在江南艺专参观半日,傍晚时才归家。进门陈阿公便迎上来,道是前次借住一宿的魏先生今日特地上门致谢,不巧与两位少爷错过。魏先生等了个多时辰,才不得已离去。不但送了礼物,且留了书信,礼数周到得很。
第66章 读书不为晚
魏同钧送来的礼品堆在客厅桌上,颇为壮观。安裕容检视一番,其中最贵重的,当属两盒参片,两条西洋牌子的羊绒围巾,另有洋酒、糕点饼干之类,均是申城大店售卖的畅销货,包装精美,花团锦簇。陈阿公所谓书信,信封里装的实则是时下最流行的贺年片。新年贺词之外,落款底下临时单加了两行字,大意因俗务缠身须当日返回,遗憾无缘面谢,贤昆仲若到申城请务必莅临下处,当竭诚款待云云。最后还留了个地址与住宅电话。
安裕容扒拉着一堆礼品,笑道:“这人有意思,光送礼,不还钱,莫不是要赖帐?”
颜幼卿皱皱眉:“这是江湖上常用的路数……只不知他是有意无意。”
把银钱亏欠变成人情往来,是江湖客结交朋友的惯用招数。颜幼卿昔日跟随韩三爷办事,海津码头上最兴这一套。
安裕容道:“这些个东西可比借给他的路费贵多了。魏老板大抵不缺那点钱,多半是有意了。礼物送得很用心呐。想必是听说咱们来此地探望长者,特意加了这两盒补品。糕点饼干一大堆,连陈阿公、满福嫂的份儿都出来了。哎,围巾挺不错,看花色必是胡裁缝所言今年碎花新款了。来,戴上看看。”说着便将那条更显活泼的浅驼色白花纹围巾挂在颜幼卿脖颈上,果然衬得人面容温润,青春年少。
“不过凑巧遇见,举手之劳,怎好收他这许多价钱不菲的礼品。”颜幼卿欲将围巾摘下。安裕容摁住他,顺手把另一条烟灰色黑花纹的自己戴上,优雅大方。
“唔,配得很,眼光不错。这围巾他不送,我也琢磨着要买,只是镇子上没合适的。”给颜幼卿理了理,系出个时髦样子,道,“人家特地要跟咱们结人情,这会儿也没法退回去,便收下罢。管他生意人也好,江湖人也好,毕竟有恩无仇,对方或者专图结个善缘。反正来日方长,到底何方神圣,总会知道的。”
两条围巾颜幼卿心里也喜欢得紧,一堆新样糕点,同样送到了他心坎上。听安裕容这般说,便点了头,两人坐在桌边高高兴兴拆包装。
两天后,林满福忽然随同满福嫂上门,拜见两位玉少爷。一来送些过冬菜肴,除去萝卜莲藕芋头冬笋等干鲜蔬菜,还有几条鲜鱼、几块现杀猪肉,叫满福嫂就在厨房腌制熏烤,做腊鱼腊肉。二来则是替江南艺专的厨子表兄捎来俞蜚声的口信,道是有要事相商,请玉容先生拨冗前往一晤。
自上次从清湾镇回转,安裕容本打算年前不再出门,窝在屋里猫冬。进入旧历十一月,气温骤降,又下了几场雨,寒气尤甚。江南不比北方,既无火炕,更无地龙,潮湿阴冷处,连颜幼卿都颇有些不习惯,安裕容更是恨不得日日躲在被窝里不出来,抱着阿卿弟弟肉贴肉取暖。奈何俞蜚声口信内容郑重,且手里还有他半本译稿没完工,看在丰厚报酬面上,玉大少爷总算穿起新做的厚棉袍,戴上羊绒围巾出了门。临出门又转了个圈,嫌弃棉袍样子老旧,与围巾不搭,要换西装。奈何西装实在不顶用,冻得直哆嗦,青白着脸被颜幼卿硬押回房,又换回了棉袍。
“俞蜚声最好是真有要事,否则我定要……”安裕容坐在船舱里,小船没有舱门,冷风呜呜,吹得人透心凉。
“阿哥你定要如何?”颜幼卿瞅着他,忍不住要笑。挪了挪身子,挡在风口。
安裕容伸手握住他手掌,感觉掌心温热,才接着道:“定要他送上挂在房里那件貂毛大衣来给我过冬。”
颜幼卿想想:“不如咱们在镇上给尚先生寄封信,请他买了差人送一件来?顺便问问他在哪里过年。”
“还是算了,等他差人送来,胡裁缝那里也该完工了。其实也没多冷,只是不习惯这阴湿劲儿……”嘴里这般说,却把自己两只手塞进颜幼卿袖管里,贴挨着蹭他热气。想当初安公子最在意形象不过,曾几何时,于年岁小了自己一截的颜幼卿跟前,面子里子全放下了,撒娇卖乖全无禁忌。
颜幼卿担心他冻手,纵然心里觉得不像话,好在船上只有一个划船的林满福,也就随他去了。
林满福看不明白两人间的暧昧,只以为玉大少爷身子娇贵,道:“回头叫我家婆娘给大少爷做个棉袖筒,暖手最好用。别忘了在镇上买盒蛤蜊油,防冻疮。”
“怎么好又麻烦满福嫂。”安裕容含笑回应,脸上一点拒绝之意也无。心道四只手塞在棉袖筒里,想来别有一番情趣。
两人到得艺专,问了校工俞蜚声位置,径直找到课室门外。俞蜚声瞥见是他二人,叫学生们自行练习,笑迎出来:“玉容、玉卿,你们来了。随我去见见叶校长。”有胆大的学生探头追问:“余先生,哪位是新来教授西文的先生呀?”
俞蜚声冲学生斥一声,赶忙将二人往校长室领,同时道出缘由。原来他用了安裕容的译稿做上课讲义,恰逢校长督查巡课,问起详情,因近来缺一位西文教师,于此学年中间,极难招聘,遂委托他帮忙引见译者。
“我于艺术上连略知皮毛都说不上,哪里敢教贵校的学生。”
“西文教师只负责教西文,至多掺杂些艺术范畴词汇,以玉容之才,必能胜任。”俞蜚声连打包票。
很快见到校长先生,此人一把大络腮胡,额上沟壑纵横,满身都是名士风范,一时猜不出年岁。瞧见安裕容相貌,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尴尬神色:“二位稍待。”扯着俞蜚声便出去了,留下两位客人面面相觑。
艺专校园不大,设施颇为简朴,校长办公也不过一间斗室。叶校长欲与教员说几句悄悄话,竟无处可避,只能上走廊去。颜幼卿往虚掩的门边挪几步,光明正大偷听。
只听那叶校长道:“怎么找个长成这样的来了?”
俞蜚声似是摸不着头脑:“长成这样?人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叶校长气急:“这个比之前那姓陶的还要招眼,回头引来一堆狂蜂乱蝶,还怎么安生上课?”
俞蜚声这才明白校长所虑,颇不以为然:“那姓陶的是自己品行不端,才弄出许多笑话。俞某不敢妄自菲薄,自问生得不比他差,怎不见成日勾搭女学生?”
颜幼卿听到这,忍俊不禁,大抵猜出几分因由。安裕容贴到他耳边,心痒痒问:“笑什么呢?”
正犹豫要不要答,外头两人进来了。叶校长颇不耐杂务,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安裕容临时兼课之事,只说一旦聘得合适人选,兼课立即停止。安裕容提出希望允许弟弟在此期间旁听,叶校长往颜幼卿脸上看了看,略加思忖便答应了,甚至未提收费一事。颜幼卿猜测大概自己长相平庸,并无勾搭女学生之风险。抑或校长先生认为有兄弟在旁,能起到监视督促之作用。 心头一时好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江南艺专西文课并无教科书,先前的西文教师不过带着学生细读原文书籍。安裕容要来翻了翻,文字甚是粗浅。心念一转,提出就上西文版的《东方艺术简史》。颜幼卿见他明目张胆假公济私,颇觉无奈。谁知叶校长问清楚内容,居然首肯同意:“学生们看西洋书把心都看野了,正该受点东方含蓄之风熏陶。”
此间事了,俞蜚声叫兄弟俩去自己屋里喝茶,安裕容问:“你不是正上课么?”
俞蜚声摆手:“多上一时少上一时,无甚差别。等不到我,他们自然就散了。绘画么,有天赋的不用多讲,无天赋者讲再多也是对牛弹琴,莫如多练练笔,成不了画师,还能做个画匠。”
安裕容笑称俞兄高见,言之有理。颜幼卿默然不语。俞蜚声予人初次印象,十分儒雅温文,唯有多打些交道,才能察觉出其人疏狂放诞之处,怪不得能与峻轩兄一见如故。再联系一身名士风范的叶校长,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偷觑俞蜚声一眼,五官虽不丑,却实在谈不上多么出色。先前所言,不是自夸便是自嘲了。或者专为讽刺某陶姓者,亦未可知。转头去看安裕容,心想论模样气质,有几个比得过峻轩兄,更难得的是,峻轩兄品行与模样一般好,绝对不会去勾搭女学生。
安裕容几杯热茶下肚,因为能兄弟俩一道进学堂,心情正愉悦,说得眉飞色舞。见颜幼卿看自己,以为他无聊,握住手轻轻拍几拍,权作安抚。
颜幼卿大窘,生怕引来俞蜚声怀疑。安裕容如何不知他心事,话锋一转,问道:“初见时校长先生似是对我有所不满,不知俞兄是否方便相告?”
俞蜚声果然没顾上细察他俩的小动作,哈哈大笑着将原委简单说了,接着道:“陶某人收了不止一个女学生的情书,今天给这个写首诗,明天给那个唱支歌,惹得几名学生为他争风吃醋。因闹得不大,众人皆当作风流韵事,不过看场闲情热闹。谁知前些时候他家里来人送冬衣,大家才知道原来此人早已成婚,不但有糟糠妻在堂,连孩子都生了几个了。其中一个暗恋他的女学生受不了打击,一气之下跳了艺专后门口那条清湾河。若非救得及时,恐怕要当场香消玉殒。叶校长立时便解雇了姓陶的,叫他赶紧走人。万没料到他那糟糠妻寻到学校来,说是她男人当初留洋便欠了债,如今没了这份教职收入,家里老小都要饿死。校长若是非要赶走她男人,她便撞死在花园里那西洋柱子上。又去找了那女学生说合,竟不知怎的说动对方,彼此姐妹相称,情愿上门做妾,一道来堵住叶校长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