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闲沽酒载船
尚古之差人送来的东西当中虽有几份西文报纸,却无西文书籍。当初徐文约送给颜幼卿的西文词典,留在京师没能带出来,亦需重购一本。因此安裕容决定五日后随同林满福的船再去一趟清湾镇。天气转冷,须得抓紧时间。毕竟再过些时候,乘船就不是游乐,而是遭罪了。
这一回两人没再进艺专校园闲逛,而是多行一段,至小镇中心地带,预备勾留半日,再另外雇船回去。
清湾镇属典型江南水乡格局,三两条狭窄水道交织,铺户人家罗列于水道两侧。无论房屋建筑,抑或道路设施,比之北方,皆更为小巧精致,繁复错杂。好在水道明显,沿河岸行走,总归不会迷路。镇中心人烟稠密,货物琳琅,时不时能看到各色申城流行商品,颇有些繁华意味。如是种种,于颜幼卿而言,皆新奇有趣。他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不明白的,便开口向身边人低声询问。
安裕容心头惬意,有问必答,知无不言。他并未在江南生活过,不过是当年离开故土时曾短暂逗留,有时也十分茫然,偏要一本正经信口开河,随意发挥,享受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目光。
路过一家小店铺,颜幼卿指着货摊上一沓方方正正又薄又轻的半透明白纸,问:“这是什么纸?做什么用?”
货摊后无人,主人家大约入内忙别的去了。安裕容捏起一张,端详片刻,煞有介事:“这是竹膜纸,前人杂记里有提到,薄如蝉翼,可用来蒙写文字图画。”
他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店主匆匆自室内出来,方言叽哩咕噜一顿说。听不懂内容,看表情甚是不善。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个东西不让碰。”安裕容忙将捏起的那一张纸放回去。谁知那店主转身从里边端出一筛子糕点,随即执刀将一沓纸切成小方块,一张纸裹一个糕点,动作麻利,眨眼间裹出十来个,双手往他面前一推,意图非常明显。
“这……”虽说对方难免强买强卖之嫌,终究是自己有过失在先,安裕容一笑,“成罢,多少钱?你倒是讲究,挨个给我包裹一番。”
近旁另一位卖货人忍不住插嘴,用带了方言口音的国语道:“这位先生,这是专用来包裹白玉拉糕的糯米纸。入口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上手碰呐?你放心,我们清湾镇的拉糕美味得很,你买了不吃亏。”
颜幼卿捧着麻纸包,塞一块拉糕到嘴里。一边走,一边嚼,一边忍笑。
安裕容尴尬不过瞬间,也笑,伸手拈起一块拉糕:“糯米纸,嘿……”两口咽下去,又从颜幼卿手里捏过去一块,“清甜软糯,还真是不难吃。就是外头这层糯米纸有些糊嗓子。”
颜幼卿笑得肩膀直抖,半晌,唤了一声:“阿哥……”
“嗯?”
“无事。我想着回去可以问问满福嫂,这东西怎么做出来的。”
“阿卿,你瞧我的笑话瞧得挺起劲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罢?等回去再收拾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将两条主街逛到头,慢悠悠往回走。街市靠近江南艺专这头,有一家书肆。两人之前路过,进去看了看,嫌书籍沉重,并未购买。这时发觉整个小镇似乎有且仅有此一家书肆,故特地绕回来。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西历新年,书肆门口悬挂着美女月份牌和黄历书。安裕容指指月份牌:“这个买两本,一本挂房里,一本送满福嫂。”
颜幼卿瞧见旗袍开衩到大腿的美女,道:“满福嫂怕不会喜欢,不如送她这个。”说着拿起一本黄历。
“那就送陈阿公,他一定喜欢。”安裕容笑嘻嘻说道,果然摘下两本,与颜幼卿挑的黄历搁在一起。
书肆仰赖艺专生存,店内以画册、字帖以及艺术论著居多,也有少数西文原版书。幸好词典是有的,虽不齐全,勉强合用。安裕容帮颜幼卿挑了一本词典,之后两人站在书架前,把一排有限的十余册西文书逐本翻开甄选,最后选定了一本《东方艺术简史》。
“这个文字不深,又有许多熟悉的内容,读起来当不至十分吃力。只是比之小说之类,无甚趣味。”安裕容道。
颜幼卿接过去,再次打开看了看:“可以的,琴棋书画,幼时也曾了解一点皮毛,并不厌烦。权当增长些见识也好。”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二位想要什么书,可以和书肆老板订购。这家书肆与申城文萃书局有往来,不拘什么海外原版书籍,只要愿意等,几个月也就到了。”
两人回头,说话者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穿西服,戴眼镜,身形高瘦,很有几分儒雅。书肆里客人不多,颜幼卿记得进门时此人便已经在了,翻翻看看,很是专注。因无甚异样,虽感觉他也移步至西文书架,却并未在意。
对方温和一笑:“在下俞蜚声,忝任江南艺专西洋美术教师,幸会。”
安裕容拱手:“多谢兄台指点。在下玉容,这是舍弟玉卿。舍弟有心进修西文,倒不拘用什么书。专程下订单海外订购,未免小题大做,叫兄台见笑了。”
俞蜚声道:“我听玉兄说话,于西洋艺术甚是熟稔,学识渊博,令人佩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昔日曾经海外漂泊过几天,知道个一鳞半爪罢了。”
“不知兄台留学是在哪一国?哪一年?”
安裕容半真半假说了。俞蜚声遗憾道:“怪不得我在圣帕瑞思留学期间未能遇见阁下,原来前后差了两年。今日此地相逢,也算是缘分。”
又闲聊几句,俞蜚声十分热心,道是缘分难得,邀两人去近旁茶社小坐。颜幼卿只看安裕容,后者略加思索,欣然同意。
上了一壶龙井,喝罢两轮,俞蜚声道出心中所想:“我在圣帕瑞思求学两年,粗通弗洛林语。奈何西洋大陆通行之盎格鲁语,只习得几句基本问候,实在惭愧。我看玉兄精于盎格鲁语,既是探亲得闲,不知可愿行一善事,为我艺专师生造福?”
“哦,不知是何事?俞兄且说来听听。”
俞蜚声便详加解说一番。原来他新购得一册西洋艺术技法方面的著作,只有盎格鲁语版。同僚中虽有擅长盎格鲁语者,一则人人忙碌,并无闲暇,二则同行相轻,他不愿自曝其短,书虽买回来了,却不得不束之高阁。
“此书面世不过半年,我托朋友想办法,最近才弄回来这么一册。因是专业书籍,受众有限,等待各大书局出版译本,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帮忙翻译。玉兄若是肯帮忙,敝人愿按字数支付酬劳。虽比不得文萃书局译著稿费,一般小报笔资水平还是有的。将来若得机会出版,定然署上玉兄尊姓大名,稿酬自然另算。”
安裕容正琢磨要找事做,闻言但觉瞌睡有人送枕头。三言两语间谈妥,索性由俞蜚声做东,寻一家小馆子吃了个午饭。俞蜚声是熟客,点的招牌特色菜肴,将玉氏兄弟招待得十分满意。安裕容闻见店家自酿黄酒香气,临走不显累赘要了几瓶。因俞蜚声下午还有课,三人不再耽搁,饭罢直奔艺专取书。俞蜚声对这本来之不易的西洋著作爱惜得很,为防遗失损坏,特地寻到林满福的厨子表兄做了个见证。
安裕容和颜幼卿在码头包艘小船返回,时日尚早,天气也不错,两人便不着急,过映碧湖时特地叫船家停下,买了一兜子螃蟹,十几个莲蓬,收起桨,泊舟湖面,随水轻漾。
两人说是没买多少,书籍杂物连同吃食酒水,四只手全占满了。此刻在小几案上排开,再无空地。小船专做载客生意,蒸蟹烫酒,甚是周到,且备有葱姜醋酱等调味品。安裕容调了两碟子蘸料,剥开两只蟹,又斟了两杯酒。随即支起一条腿,胳膊撑住下巴,姿态闲雅从容,倒不似在逼仄乌篷船里,而是身处画舫游艇之中,有丝竹管弦盈耳,娇娃美婢在侧,一派掩不住的风流气度。
颜幼卿盘腿端坐,脊背照例挺得笔直,面上神情倒是轻松惬意,眉眼不自觉扬起,嘴角含着笑意。
“不过隔了几天,螃蟹吃起来就比上一次更肥。酒也更好,不枉咱们这一路不嫌沉提溜着。” 安裕容一面说,一面提杯与颜幼卿碰了碰。这自酿黄酒十分顺口,不知不觉喝下去好几盅,白皙如玉的脸颊添上一抹绯色。见对面那人酒到杯干面色如常,遂剥了一勺子蟹肉,淋上姜醋,硬是要喂进他嘴里去,终于把人闹了个大红脸。得逞所愿,挑眉轻笑:“礼尚往来,阿卿也给哥哥来一口如何?”
颜幼卿手腕微动,抢过勺子自己吃了,小声道:“别装醉撒疯,在外头呢。”
安裕容笑容不止:“也是,应该等回去……咱们留点儿酒回去喝。”眼神语气不正经得很。
颜幼卿懒得理他,转头往湖上看风景。莲花早已开败,莲叶也几尽枯黄,露出清透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又有野鸭水鸟出没,倒不见多少萧索荒凉,反而颇有些秋水长天寥廓疏朗之意。因最后一轮肥蟹上市,一些镇上甚至城里食客不辞远途,专程雇船赶来,只为泛舟湖面,吃蟹品酒。船只有大有小,华朴间杂,虽同为食客,亦彰显出不同等阶。
颜幼卿目光无意间扫视,望见不远处一艘船忽然晃荡起来。此时风平浪静,大小船只无不悠闲自在,这艘船便十分显眼。看得两眼,便知必是船上乘客起了冲突。船身摇晃不止,愈见激烈,可见冲撞不小。那船比之颜幼卿二人乘坐的大不少,船舱两侧垂着帘子,看不清内中情形。附近几艘船察觉异样,有怕事离开的,也有好奇往前凑的。颜幼卿转头,安裕容干了杯中残酒,一只手搭在他腕上:“水乡人善泳,掉下去亦无妨,且看看。”
船家见客人无话,便只蹲在船头瞧热闹。
不大工夫,那船里果然有人扭打着出了舱,其中一人壮似铁塔,另一人相形之下显得十分瘦弱,被对方直接揪住裤腰带,“扑通”一声横丢进湖水中。不仅如此,那壮汉且立在船头高声喝骂,因用了方言,安、颜二人都没听懂,只觉似是申城口音,与清湾镇周遭村庄略有不同。壮汉骂完,复进了船舱。片刻之后,那船上两名船工挥桨疾划,不过几瞬,居然抛下落水乘客,径直去远了。
落水者水性颇好,被那般大力扔进湖里,几个挣扎便浮了上来,目送船只远去,抹了把脸,似是无奈至极。此时已是旧历十月下旬,坐在船上游湖尚可,湖中水温却已十分寒凉。况且初冬衣物不薄,浸湿之后更显沉重,坠缠在身上,不知如何难受。那落水者拍打着水面,四下里张望。周围瞧热闹的船只颇有几艘,有意援手的人却似一个也无。不知是被那壮汉吓到,还是不欲多管闲事,没多大工夫,几艘船竟纷纷掉头,尽皆远离。
落水者呼救之声卡在嗓子眼,整个人都沮丧起来,仿佛连游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忽瞥见有一只小船仍漂泊在近旁,船上两人不闪不避,正往自己这面看来。赶忙拼命扑腾,张嘴求救:“兄弟,求二位、大发善心,帮、帮个忙!”
安裕容向船家道:“将人拉上来罢。放任不管,怕是要出事。”
船家犹豫道:“先生,他在湖里把力气都使尽了,得下去一个人托上来。这天气水里已经冷得很了。乍然下去,激得抽筋了可不是玩的。”
颜幼卿挪了挪位置:“你只管把船划过去,稳住船别乱晃。我负责拉人上来。”
安裕容问:“不下水成么?”
颜幼卿道:“可以的。只是船上地方逼仄,得把这些零碎先收一收。”
安裕容赶忙动手。两人酒虽喝了不少,螃蟹可还没吃几个。一面往兜里装,一面惋惜道:“就是才出锅最好吃,冷了腥气,再热肉又老了,可惜。”
颜幼卿看他嘴里抱怨,动作却飞快,脸上不显,心底忍不住笑。这厢东西收拾妥当,船也划到了近前。船家与安裕容一人船头,一人船尾,颜幼卿站在当中,两脚迈开,横跨在船舷两侧,蹲身弯下腰去,向落水之人伸手:“两只手都给我,放松,别使力。”
那人已然力竭,勉强踩水举起胳膊。颜幼卿架起他上臂,一声低喝,将对方上半身自水中猛然拔起。紧跟着施个巧劲,把人斜抛起来,叫他双腿甩到船里。安裕容不顾船身晃动,上前从颜幼卿手中接过人,拖到船尾炉子旁边:“兄弟,我们这船简陋,委屈阁下忍一忍。还能动弹不?这湿衣裳脱是不脱?”
那人趴在炉子边上喘了一阵,爬起身坐直:“多谢援手之恩。”说罢自己脱了湿衣裳拧几把,重新套身上。船家机灵,拿开水冲了蘸蟹肉剩下的姜末,递给他驱寒。
那人道过谢,上下掏摸片刻,从裤兜里摸出几个银角子送给船家,向安裕容道:“在下魏同钧,在申城做点小生意。实在惭愧,今日同友人出来游这映碧湖,不慎与其中脾气暴躁的一位起了点龃龉,倒叫二位兄弟见笑了。如今只剩了这点零钱在身上,权作船资。二位大恩大德,魏某来日必有所报。”说罢尴尬一笑,又问是否有地方出借替换衣物,最好能暂且收留一晚。
这时日头虽不算晚,转回清湾镇却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安裕容打量魏同钧几眼,爽朗一笑:“帮人帮到底,前面村子里就是我兄弟二人租赁的住处。魏兄不嫌弃,便去暂住一晚。”遂吩咐船家加速前行。
问过兄弟两人姓名,魏同钧笑道:“坐上人如玉,贤兄弟取的风流蕴藉好名字。听口音,二位是北边人?看不出来,玉卿贤弟竟是一把好力气,可是练过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