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辉不明白郑昆玉是为了什么,单纯的打击报复吗,这种新闻不会完全毁掉祁白露的事业,只会摧毁他个人的精神。他更不明白郑昆玉怎么敢打电话过来,他的电话很有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这时候打电话等于暴露他自己的位置。据说调查小组把北京翻遍了也没找到郑昆玉,他们怀疑他已经逃到了外省。
铃声响的时候,房间里只有祁白露一个人,但他迟钝了很久才偏过头去看,因为响起来的不是他早就关机的手机,而是房间里的座机。座机是很漂亮的仿古造型,他一直觉得那只是个摆设,因为现在座机早就过时了,没多少人用。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像扬起的一根紧绷着的风筝线,一下又一下地拽着他的意识,将他的目光聚焦在听筒上。
在这时候打固定电话的能有谁,知道这个固定号码的只有一个人。
电话还在空洞而急促地响,这样的铃声让人心慌,仿佛来势汹汹,像是恐怖电影里午夜惊魂,下一刻就会垂下一根夺命索悬在脖颈上。隔一阵响那么一声,不确定到底在哪一刻才会行刑,等待被拉得无限漫长。
祁白露趿上拖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梦游地走到桌子前,握住了听筒,他只是轻轻一拿起,铃声骤然消逝。祁白露将听筒放在耳边,听到那边传来低沉而熟悉的一声“喂”之后,手指用力攥紧了听筒。
这几天的雨下得断断续续,雨停了一天,但看起来还是要下雨,傍晚的天空阴云密布,是无数个曾经的雨天的轮回。因为空气闷热,卧室的窗子大开着,雨还没下,但雨水潮湿的气味灌满了整个房间。
风将桌子上的笔记本、旧剧本、未签字的海报吹得胡乱翻飞,祁白露伸手按住它们,声音喑哑道:“我知道是你。”
郑昆玉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坦然,只不过背景音里夹杂着风声,他道:“是我。”
风还在吹,桌子上的签字笔被吹得一骨碌滚下了桌面。祁白露本来准备了一万句逞凶斗狠的话来骂他,可现在一句也没说出口,恨到了极点只想要万箭齐发将对面的人牢牢钉死。如果这一刻郑昆玉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扑上去杀了他,一定。
郑昆玉道:“你为什么哭。”
祁白露没有接话,也没有擦脸上热滚滚的泪,郑昆玉等了一会儿,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从来都不值得吗?”
“在我眼里……”
“在你眼里,我做的都是错的。”
“你做的本来就是错的。你甚至从来都没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
郑昆玉仿佛厌倦了解释,也厌倦了争执,顿了一会儿淡淡笑道:“我不爱你吗?或许是,或许对。这是我唯一后悔的事。如果我知道有今天,在你自杀的时候,就应该让你死。你舍弃了我,背叛了我,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没有……”
郑昆玉打断他的话:“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求任何人,不需要你做牺牲品。你向别人低头,那就是背叛。”
“你的骄傲就这么重要吗?骄傲比活着还重要吗?郑昆玉,你真该死。”
电话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风好像更大了,祁白露能听到对面花枝簌簌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想起这样一幅场景:植物相互拍打着,脆弱得被风掐住了颈子,花瓣落了个满地狼藉,剩下的茂密的枝叶在夜色中翻滚,像暗绿色的浪。
他似乎在外面,又似乎在很高的阳台上。那个阳台种满了花,各种花都有,这个时节开的应该是蔷薇科,是各种月季和玫瑰,杂花参差。祁白露猛然想起,郑昆玉是在三环的那套公寓,二十六楼的阳台。那栋房子在郑昆玉的律师名下。
祁白露稍稍冷静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还在北京?”
“你想审判我吗?”
郑昆玉的声音清晰,冷淡,呼吸也很轻,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苦。没得到回应,他又问:“我真的该死?”
对,你该死。你应该下地狱,万劫不复。祁白露抑制着自己狂热的恨意,拼命咽下喉头,过了很久,他的眼泪慢慢枯竭,心里的恨意也跟着枯竭了,声音干涩道:“自首吧。”
不同于上一次的请求,这次的三个字干巴巴的,疲惫且冷漠。他们两个都是一堆死灰,郑昆玉来拨弄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一丝复燃的可能性,方才他回光返照,还有力气用火星子扑他,但他的心好像早就死了。
郑昆玉道:“那天你说恨我,我想不如让你永远恨下去,我想要看着你被他玩弄和厌倦,最后被彻底抛弃。”
郑昆玉的声音微微地变了形,不复方才冷静,仿佛在尽力克制着什么,他道:“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枝叶颤抖的簌簌声,并没让他的声音跟着模糊不清,郑昆玉道:“不会再有人困住你,以后也不会。白露,你自由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月亮沉进宁静的死水,湖面上照不出一轮影子,从此毫无踪迹。他说的话,仿佛有过最后的爱意与温情,又仿佛跟月光一样冷。
祁白露松开手,两只手一起握住听筒,确认自己没听错。桌面上的纸张失去重力,一下子被风猛地拽向空中,哗啦啦腾空飞去。
“郑昆玉?”
祁白露失声叫他,但电话挂断了。
“郑昆玉!”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二十六楼的阳台往下看,像站在漆黑的孤岛上,掉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滴雨从天上飘落,祁白露看着窗外,那滴雨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许是菩萨洒甘露救世人。下雨了,雨很快越下越大,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大雨瓢泼。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又怎么双腿发软,滑坐在了地上,最后连有人推开门朝他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那双皮鞋慢慢停在他面前,他泪眼朦胧地沿着穿西装裤的双腿抬头看,因为背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觉得他是梦里的人。
他弯身来抱自己,祁白露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同样抱住了他。
郑昆玉此人,对寻欢作乐颇有些研究,祁白露有时觉得自己就是来陪他胡吃海喝的。他本来瘦得不行,吃了一年多之后,终于养肥了一些,有一天临睡之前,郑昆玉捏着他的肚皮,问道:“胖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嫌弃他,祁白露暗暗恼怒,隔几天他们去吃粤菜,郑昆玉让他吃,他说自己要为了上镜减肥,结果郑昆玉很不高兴地说:“别挑食。”
难伺候,吃了说他胖,不吃又说他挑食。看他吃得不多,郑昆玉道:“很难吃吗?”
不难吃,但郑昆玉盯着他,他就吃不下去了。祁白露当着他的面,把汤匙里的艇仔粥送进嘴里,眼前人虽然让人食不下咽,但眼前粥莫名好味道,祁白露不知不觉吃了一整碗。
隔着小屏风,店里请了人唱粤剧,祁白露听不懂唱词,只觉得词和曲哀婉凄凉,他看郑昆玉似乎听得入神,问:“唱的什么?”
“《客途秋恨》。”
“你能听懂吗?”
郑昆玉只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沉声道:“我是广州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很久之前就跟自己说过,但他对郑昆玉的事情不上心,根本不记得他是来自广东还是广西。郑昆玉盯他一眼,回头继续听曲。
祁白露觉得那人唱得好,但他几乎听不懂词,浑浑噩噩地往下听,郑昆玉听到其中一句时,用筷子去挟食物,不听了。祁白露看他兴致不高,竖起耳朵,只听明白什么“空绻恋”、“别人圆”,剩下的听不明白,作罢了。
原来那一句唱的是:“等你劫难逢凶俱化吉,个的灾星魔障两不相牵,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第71章 撞冰山
泼进窗内的雨水沿着桌子淌下来,程文辉一进房间就看到这幅情景,祁白露跪在地板上,脸贴在阮秋季的肩膀上,似乎冷得发抖,汇集在地板上的雨水几乎浸湿了他的拖鞋。程文辉关掉了每一扇窗,挡住外头的风雨,然后捡起祁白露掉在地上的电话听筒,用纸巾擦干净上面的雨水,搁回原来的位置。
程文辉做完之后,看了阮秋季一眼,阮秋季托着祁白露的脸看他失魂落魄的表情,道:“刚才你在跟谁打电话?”
祁白露咬着牙关,下颚发颤,一句话也不说。方才他们都听到远处似乎有警笛声响起,短促的两声,很快消失在了雨夜中。阮秋季等了片刻,用纸巾擦干净祁白露的泪痕,轻声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阮秋季拖抱着他站起来,祁白露的衣服都是半湿的,阮秋季来脱他的衣服,他就像木偶一样由着阮秋季摆弄。最后阮秋季让他躺下去盖好被子,祁白露翻身背对他,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切都不是毫无征兆的。阮秋季示意程文辉把人看好了,自己出去打电话。等待电话接起的时候,他走下楼梯,眼睛看着这座房子,如今他站在这里,倒像是鸠占鹊巢。
祁白露是不可能跟郑昆玉走的,但他没想清楚郑昆玉为什么打这通电话,阮秋季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脚步一滞。郑昆玉没那么蠢,暴露他自己的行踪,除非——这是最后的告别。
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房子里的阴影好似会飘荡一般,拥簇上来,倾盖下来,如洪水不停地漫过警戒线,下一刻还会漫过头顶。秘书喂了两声,问阮总有什么事。
那道阴影的力量压迫着他,让他过了一会儿才心神稍定,开口道:“今晚八点,安排紧急会议。”
秘书连忙说好。阮秋季挂掉电话,穿过阴影往门口走,他已经知道了,祁白露也知道了,这是死亡的阴影。
郑昆玉的死讯直到第三天才被公布于众,但程文辉在第二天就已经知晓。因为这场暴雨,没有群众目睹到现场,所以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程文辉不敢开自己的车,怕被媒体认出来,他借了亲戚的车,带祁白露去警局。
两个警察请他们到审讯室说话,程文辉看着还算镇定,但祁白露看起来不太好,他面色苍白,只垂着眼睛,目光涣散而无神。坐在他们对面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客气了两句之后,直接问祁白露昨天傍晚在哪。
程文辉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对祁白露有所怀疑,便问郑昆玉不是自杀吗。一个警察答道:“你见过自杀的人死前半个小时还要浇花吗?”
程文辉哑然,警察的意思是自杀的人生无可恋,怎么可能还记得浇花,但这件事发生在郑昆玉身上并不奇怪。程文辉道:“郑总喜欢花,这件事很多人知道。昨天一整天小祁都在家,我当时也在,可以给他作证。”
警察看了看程文辉,低头做记录,另一人问道:“祁先生,你应该不介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吧?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祁白露抬起头,迎上两个警察探究的目光,祁白露的目光没有躲,只是像完全没看到他们,目光没有聚焦点。程文辉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他,警察又重复一遍:“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情人,未婚伴侣,仇敌,是哪一个。
祁白露道:“朋友。”
他的声音冷而僵硬,连他都奇怪自己还有勇气说出话,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替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郑昆玉生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祁白露双手交握,一动不动地直视警察,慢慢道:“我劝他自首。穷途末路,回头是岸。”
“还有呢?你在电话里有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异常?”
祁白露摇头。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自杀?他有没有提过这件事?”
祁白露顿了一下道:“他不想要任何人审判他。”
警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畏罪自裁?”
畏罪吗,但是他怎么可能怕,他是不肯过江东,在那种地方低头残喘十五年。
“他审判了自己。”
警察的表情还是带点茫然,仿佛祁白露说了一句戏剧台词,问:“看来你很了解他?”
祁白露的手握得很紧,他表面看起来平静,但程文辉觉得他可能在崩溃的边缘了。祁白露道:“是,还要问什么?”
警察拎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摆在桌子上给祁白露看,问道:“这个是你的吗?”
证物袋里装的是一枚戒指。程文辉看到之后,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祁白露也一时没动,他拿起戒指看了看,看清内壁的刻字之后,眼神滞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放回去。
警察又拿出几张照片,不同场合的活动图,照片上的祁白露手上戴了同一款戒指。
“这是你的东西吧?上面写的是你名字的拼音。店里那边也说是以你的名义买的。看得出前两个月你一直都戴着它,为什么突然不戴了?”
“你们在哪找到的?”
“死者的口袋里。”
“是,这是我的。”
一直没说话的程文辉道:“之前不是弄丢了吗,看来是被郑总捡到了,还没来得及还。”
两个警察似乎没话说了,各自低头做自己的记录,他们商量了两句,对祁白露道:“如果这真是你的,等事情调查清楚了,会还给你。”
祁白露没说话,程文辉替他说:“谢谢。我们可以走了吗?”
警察点点头。
他们调查了戒指,却没搞清到底是一对还是一个。这样的失误反而救了祁白露,不然继续查下去,祁白露和郑昆玉的关系很可能会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