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客厅,其实一件家具也没有,灰白大理石地砖上蒙了一层灰,更像是什么被人搬空已久、只落下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套桌椅的出租屋。
也好,反正他多简陋也能凑合活,只要空间足够放得下画具,再给他一张床就足够了。
新的手机卡和钥匙一起发给了他们,只是他无暇去换——反正也不会有人联系他。陈里予默默想着,打开一路关机的手机看了一眼,只剩百分之十五的电,屏幕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江声母亲打来的。
……江声是不是活腻了,还真敢不联系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头突然有些泛酸,不甘心地打开邮箱看了一眼,确定上飞机前的邮件发出去了,也已经显示已读——可能真的接受了他的话,到此为止了吧……
不知该难过还是松一口气,或是为事态进展顺利而开心——只是下意识的情绪骗不了人,某种近于被遗弃的委屈感潮湿而汹涌,陡然包裹住他,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自己自作主张要离开对方,现在却反过来埋怨人家顺了自己的意,太矛盾也太口是心非了……真不愧是他。
陈里予缓缓坐起身来,有些麻木地拆卸换卡,给手机充上电——这才连上当地的网络,各个软件的通知和广告叮叮咚咚地涌进手机,像什么诙谐可笑的交响曲。
他下意识地划了两条,想起一键清空的选项来,拉下通知栏的手指却猛地一顿——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里,赫然混进一条“您收到一封新邮件”的通知。
时间是十个小时前,发件人似曾相识……好像是他给江声发邮件的时候,输入过的邮箱地址。
他眨了眨眼,恍惚以为是自己疲惫过度出现了幻觉,失而复得的惊喜又很快被迟疑淹没——不会是特意发邮件来同他道别的吧。
他靠在床头,罕见地短暂放下了洁癖和矜持,有些忐忑地点开那条通知,浏览邮件。
这大概是最不让他头疼的阅读理解了。
一字一句的语气都熟稔,像是写信者就坐在他身边,温温柔柔地念给他听——说的话惯常诚恳又直白,满心关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还是那个第一天遇见他的少年,像个精力溢出、甚至有些共情过分的老好人,直白地关心照顾他……也会格外直球地说喜欢他。“呜……”陈里予一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发出了什么丢人的声音,可眼泪已经不自觉地落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
凸起的泪珠不偏不倚,恰好放大了邮箱最末的“喜欢”二字。
第69章 心结
再说一遍,江江,你老婆真的很爱纠结
他的心结是什么,想要什么——等到这个问题真的被摆在眼前、要他条分缕析地说出个答案的时候,陈里予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他想要和江声长久地在一起,但相伴终生并非单方面的依附和照顾,也不意味着就这么放弃未来、做一只被人养在身边的米虫……他当然想黏着江声,就在“十分钟之内能抱到的地方”,时时处处也不分开,但过去两个月里朝夕相处的生活状态,似乎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价值对等,被需要,非他不可。
他想确认自己的价值,无论是在这条未来尚不明晰的成长道路上,还是在他与江声的感情之间。哪怕江声已经隐约感知到了他藏在心底里的不平衡感——或者更直白些,该称之为自卑——但回信中信誓旦旦的保证还不能让他安心,也无法说服他继续这段感情。
没人能说服他的,除了他自己——和偶尔的一时冲动。
这么说来,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答案——在一起之前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曾想过暂时隐瞒心意,等到自愈变好、不会“妨碍”对方再坦白……只是一时冲动神智不清,不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又在过分甜蜜的朝夕相处中心生倦怠放任自流,自欺欺人般不去正视心底的答案,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短暂尝到甜梦的滋味之后,又跌进更加沉重的噩梦里。
可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两个月前他尚且有自救的勇气,现在却……不知是因为两个月来高度紧绷的神经和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让他感觉到了力不从心,还是因为这场甜梦由江声母亲亲手戳破,他便不得不开始考虑彼此关系以外的因素,也愈发认清他对江声多少产生了负面影响的现实——他似乎有些不敢确定了。
他真的会好起来吗……真的能孤身一人自愈自救,长成同对方“价值对等”的人吗?
未来尚且毫无定数,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城市,语言不通,艺术观念也未必相同,他一个连好好活着都有些成问题的人,真的还能看见未来吗……
江声这一番回信,像是在他漫无目的漂浮着的冰层深渊间点了一把火,短暂照亮周遭又很快熄灭,突然让他看清四周暗流汹涌前途艰险,却不给他挣扎求救的希望……可为什么这一点星火有点燃的余裕——不也是他亲手留下的吗?
他知道答案,却好像没有独自追逐答案的余力,甚至无法自制地陷进了某种熟悉的、令他挣脱不能的麻木与僵死里——上一次是江声亲手将他从这种病态的情境中抱出来的,可这一次,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好起来,会不会光芒万丈,学会平和而温暖地爱人,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抱美好世界——至少现在他心知肚明,在这渺茫未定的一天到来之前,他对江声而言始终是个“负担”,他说服不了自己。
——哪怕心怀眷恋,哪怕心有不甘。
陈里予闭上眼,听着耳边喧闹不止的耳鸣声——下飞机后似乎又严重了些——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甚至有些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病。
明知道自己会影响对方,走都走了还不肯断个干净,留下余地却不知如何实现,平白辜负了江声母亲替他交学费的好心……亏得江声脾气好,还愿意来追他这只自作主张逃走的猫,也不强迫他现在就做出决定是走是留,只远远陪在一旁耐心等他——这么好的人,真不知道看上了他哪一点……
或许短期之内——至少在他看到一点变好的希望之前——还是别再联系了。倘若江声真的如他所说愿意等他,那就等到他说服自己再重新开始也不迟;如果等不到那一天,那就当他一走了之也不曾留下余地,就及时止损吧。
可是……陈里予抬起头,看着眼前空荡蒙尘的房间,还有他尚未打开、但收拾起来一定麻烦不少的行李箱,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天色渐晚,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高高绑起的窗帘无所遮蔽,异国他乡的月色就猝然落了满屋——他像只被人精心照料惯了的猫,乍一回到无依无靠的境地里,便格外无所适从,下意识地不想彻底斩断这层联系。
太孤独了,他不敢。
他坐起身,一点一点蜷缩起来,伸手抱住屈起的腿,脸颊贴着膝盖,给了自己一个冰冷又无济于事的拥抱。
如果江声在就好了,他就不用独自面对这样纷乱矛盾的思绪,至少身边有人,能温暖又周全地抱一抱他——陈里予默默想着,拿起不知不觉已经充了不少电的手机,浑浑噩噩地点开江声的邮箱地址,发了个句号。
发完又本能觉得有些失礼,连忙赶在加载完成彻底发送前选择了取消——第二次编辑的内容理智不少,至少足够生疏礼貌,也不恃宠而骄:“到寝室了,挺好的”。
可惜江声太了解他,瞒也瞒不过的。他哪次不是嘴上说着“挺好”,心里却暗暗藏着嫌弃,等到真的心满意足,反而又要口是心非地说“一般”了……
回信来得比想象中快,甚至不给他唏嘘感慨的时间——仿佛七个小时的时差和遥远路程都不是问题,这个人还是能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条件不好也要照顾好自己哦,先铺好床铺好好睡一觉,醒来再收拾行李吧,记得按时吃饭,多喝热水。”
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他还住在离江声家十几分钟就能骑自行车到达的地方,在夜深人静时候打开手机,恰好看见对方发来的叮嘱,过分体贴,甚至有点儿唠叨——但他也知道,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之后,江声便很少这么礼貌地叮嘱他了,更多时候是半哄半胁迫地督促他乖乖吃饭,或是把温度适宜的热水直接送到他嘴边的。
这个人似乎同他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是仅仅出于尊重他人的本能,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回到了让他舒适的、与情爱不甚相关的社交距离——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是不是说明……现在他可以暂时不做决定,也不逼自己尽快从一片僵死中挣脱出来、赶紧痊愈变好了。就当他们的关系倒退回一个多月前,还只能口头关照也不越线太多的时候……
喉咙一哽,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热水了。
可这里只有电磁炉和一个小锅,连基本的水杯水壶都没有,好像也没有什么吃的。学校安排的晚饭已经错过了,这里点外卖也很困难,除了现在下楼去便利店碰碰运气,他似乎也没有办法。
于是他皱了皱鼻子,有些委屈地打字:“没有东西吃,只有半瓶矿泉水,还是冷的……”
打着打着又回过神来,他明明有手机,为什么不能打电话,哪怕用社交软件发消息也好,总好过用笨拙的邮件国际互传——不行,如果那样的话,他又会不知不觉回到两人还未分开的状态里,然后重蹈覆辙的。
他恨不得穿越到几个月甚至几年后,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变好,再继续和对方聊天。
可惜生活是单行道,没人能预知未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删掉了刚才输入的那些抱怨,在心底里劝诫自己“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然后定了定神,回复道:“已经吃过了,先睡了。”
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安然入睡——江声又怎么可能看不破他拙劣的谎言。
可他太怕再这么聊下去一切都功亏一篑回到原点,也太怕江声像直白陈述喜欢一样直白地问他,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拜托拜托——他看着异国他乡雾一般的月色,鬼使神差地祈祷着,拜托了,再给我些时间。
不知是不是神明偶然听见了他的心事,还是远在他乡的江声同他心有灵犀,下一封回信如他所愿,并未提到他们之间横亘的过往,只有四个字。
好梦,晚安。
他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心口隐隐作痛,下意识抬手揉了揉——下一秒屏幕一闪,又多了一封未读邮件,他点开看了一眼,眼眶便不自觉地红了。
和他那句现学现卖的“祝前程似锦”有点儿像,江声说:“别担心,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好好学习吧,我不想再影响你了”他一字一顿地输完这句话,堪堪维持的理性终于被酸涩情绪击垮,再也没了像几小时前一样直接发送的勇气——甚至来不及打一个句号。
光标几经闪烁,删删改改,最终发出的话大同小异,却全然变了意思。
“先好好学习吧,我不想影响你。”
等到高考结束,等到他有所改变……或许一切不安、疑惑、纠结,还有隐秘的期待,就都会找到答案了。
第70章 改命
虽然分割剧情显得很短,但好起来了……
“有一小劫,分离两年——往后便再无劫难了。”
真正遇到离别之前,江声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相信这样无根无据的预言,只是预言的另一半对象远在天边,比这句话本身更加“无根无据”,再是虚无缥缈,也如无垠宇宙中的一点星光,引着他不得不信了。
不过他毕竟不是随波逐流的人,也不甘心徒留在原地死等两年,还是凭着一己之力,理智且合乎情理地将这两年缩易成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来发生过什么,有经历过什么,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一张机票价格上万,以他的积蓄自然负担不起,所幸他爸平日里不言不语,关键时候倒还看得清自家儿子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半开玩笑地和他玩小时候的奖励游戏,说倘若期末考到年级前三,就奖励他出国旅游一次,经费全额报销,目的地任选。
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多少也有他母亲的想法——送陈里予远赴异国他乡的时候,她心里大约也有愧,心疼这孩子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便又要流离奔波,身处异地也无人照顾,碍于工作不能亲自去看,便拐弯抹角地允许江声去看一眼,至少确认人平安无恙。
至于未来……江声不确定父母内心是否动摇,又动摇了几分,只是始终觉得周遭非议不算什么大事,要不要吃这个苦也该由他自己选择,他心意已定,父母再是反对也不会坚持太久的——倘若真的毫无余地,也不会放任他出国找人,平白给他节外生枝的可能。
年级前三倒也考到了——反正陈里予走了之后他的生活平平无奇,除了学习和守着晚上可能收到回复的邮件也毫无生趣,连看书都变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生怕一不小心陷进某段似曾相识的剧情里,或是睹物思人,又挣扎不出来。本就基础扎实,禀赋也超乎常人,再真的沉下心去潜心学习,考了年级第一也在情理之中——期末考也是全市联考,听说他是全校唯一一个考进全市前十的人,真实性有待考量,他也不去较真。
他只知道以他现在的成绩,再加上自主招生的降分,保持稳定发挥就能考上国内顶尖大学——尽管专业不会太如愿,学校离家也很远,但至少这所学校与陈里予邮件里的B大有交换项目,学分互认,能让他看到些许重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