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太执拗的人,说服他的从来不是别人,至少不是江声母亲的一番话或是周遭的流言蜚语——是他自己。他从未痊愈,或许有所改变,但也与一个顺遂长大的正常高中生相去甚远,从一时冲动捅破窗户纸那天起,甚至更早以前,这样的隐患就一直存在,只是现在伤疤溃烂,显露端倪,恰逢旁人触碰,便不得不去面对了。
更何况……横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所谓的父母干涉、周遭视线与他的种种毛病,还有他的未来。
除去彼此喜欢,他好像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个他们还能在一起的理由,更遑论相伴终生。
许多俗套爱情片标榜真心高于一切,彼此喜欢便足以白头偕老——可现实只是现实,不是什么结局必然美好的爱情故事,哪怕在十七八岁最为勇敢莽撞的年纪,只有喜欢好像也远远不够,谁都知道的。
放下陶瓷杯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只是指尖冰凉,不期然想起某个夜晚风霜寒冷,江声替他呵气暖手的场景,心脏便猛地抽疼一下,屏息良久才缓过来——他的反应比预想中平和些,但他也心知肚明,那不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只是像母亲离去或查出色弱的时候一样,封闭情绪陷入了麻木的僵死罢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相伴一程,也弥足珍贵了……他早就知道的。
尝过这两个月的温暖和甜,足够他独自上路,去经历未知的风雪了——就像前十七年里,家道中落前几年众星捧月的关怀,不也支撑他踽踽独行了十年么。
“阿姨,”他闭了闭眼,道,“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离开这里,不会再影响你们的生活了——”
短短几个字,像是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一般,喉咙口有些哽塞,像是堵了一团锈迹斑斑的铁丝,每说一个字便磨蹭一次他内里的血肉,让他狼狈不堪,连呼吸都有些疼:“……之前您说,会资助我继续学美术的事,还算数吗?”
手腕上的金玉貔貅被他按在手心,被体温熨热了,又渐渐凉下去,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在想一场雪,风雪漫天,淹没他的归途——天气预报说,十二月将至,就要下初雪了。
-
江声母亲没有太绝情,还是允许他在最后这几天里同江声说说话,用自己的方式好好道别。
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声,关上书房门后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径直回客房——走到半路却被人冷不定拦下,江声拉开房门探出半个身子,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发,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
“虽然考完了可以放松一会儿,不过画具都还在我房间里呢。”
陈里予肩膀一僵,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推开他的手,理智告诉他这时候该搪塞拒绝,等彻底冷静下来再去面对对方——然而他的理智在情感面前向来不堪一击,只一愣神的时间,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点了头,走进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卧室。
“怎么了,”江声察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关上房门后先凑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温声问道,“我妈说什么了……”
陈里予一怔,像是终于从飘忽梦境跌回现实一般,某种近于委屈的生涩情绪陡然涌上来,猝不及防地淹没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沿跌坐进柔软床铺里,才不致狼狈更甚。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把遇见的委屈都和盘托出,让江声去替他解决,自己只管撒娇讨抱便万事大吉了……可是不行,时过境迁,他好像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没什么。”最终他也只是转开视线,不去看江声的眼睛,摇了摇头低声回答。
江声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嘴想追问,还是咽回去,低下身子抱了抱他,放在他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像在安慰什么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陈里予仰着头,脸颊贴上他温热的侧颈,隐约感知到他的脉搏,心跳便跟着颤抖——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两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画室,江声也是这么自上而下地拥住他,试图让他安心。
他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堤坝,就要崩塌了。
铺满阳光的旧画室,窄巷里枝叶婆娑的青梧桐,水泥高台,边缘卷起的笔记本,盛着星光的床头柜,还有暖色台灯下、堪堪挤下两个人的书桌……直到这一刻他才出离清醒地意识到,未来道路漫长,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了。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酸得有些烫,声音也是哑的:“江声,我……”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了。
“嗯,怎么了?”少年的声音如常温柔,牵动他心底的某一根弦,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兜帽里,半晌才堪堪找到自然的声音,说没什么。
怎么了,没什么……明知道许多遗憾会自此而起,却也找不出更合宜的答案了。
其实隐瞒毫无意义,江声迟早会知道真相,大概也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弃他——至少瞒到他真的离开之前吧,他不怕江声知道,只是怕对方稍一挽留,自己就会心软后悔,后患无穷。
没什么呀——他默默地想,真的没有什么,往后你不用费心费力照顾我了,也会遇到更适合的人,过长足光明的一生。
不是非我不可的,你的未来这么长这么好,不必因为十七八岁撞破的一场梦,就此耽误终身。
第67章 离别
出于剧情和节奏的需要,出国学习那部分是架空设定,所以就不考虑签证还有具体升学制度之类的现实问题啦。说好刀不过两章所以这章特别长……
“想好了?”老刘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名表放在陈里予面前,“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就截止了,还想有空再做做你的思想工作,没想到自己就来了——家里人同意了吗?”
陈里予其实挺不太清他在说什么,昨晚一夜未眠,浑浑噩噩得厉害,填表格的手都有些发抖——对他这样自幼画画的人来说,手抖实在是罕见的狼狈情形——只下意识“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江声母亲愿意资助他去国外继续学美术,上万的学费也毫不犹豫,只是有些担心他一个高中生孤身远渡重洋会不会受苦,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也不必跑这么远,在省内读一所寄宿学校也足够了,周末还能来家里吃饭……不得不说,江声一家实在是很好的人,直到现在都不曾因为他们越线的关系责怪他一句,甚至有些愧对于他似的,连早餐都多给他煎了个鸡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该再给这样善良的家庭添麻烦,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退路了——填报名表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户口本上的名字,还是陈瑾瑜。
过去的两个月像一场甜梦,好梦初醒,一切痕迹便不复存在了。
报名表要他填个人经历,他便随手填了几个还记得的奖项,越写越觉得荒谬,鬼使神差地想大概也不会有人把六七岁得过的奖写进简历里。索性报名只看学校推荐,等到了对方学校又有新一轮筛选,与获奖多少无关。
项目书里写明了对方学校的地位和优势,还有入选之后能凭借成绩考上怎样优秀的大学,师资与背景又如何雄厚……光芒耀眼,好像已经替他铺出一条步往光辉的锦绣道路。
可他看着那些字句,却只觉得字字钻心。
不负师恩也不负天赋,大约也算得上一条明路了——只是他一想到路上无人相伴,他又要回到冰冷而踽踽独行的境地里,便实在高兴不起来,以至于填完表格的时候老刘都察觉他不对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摇了摇头,强扯出个笑来,大概比哭还难看。
“那就好,”班主任小心地收起报名表,和蔼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上天始终不负有心人,老天爷既然赏了饭吃,总有好起来的一天,这也算是个机会,熬过去就是前程似锦,往前走吧,小伙子。”
上一次他失足落水,被养父母安排来到这所学校,这位格子衬衫也藏不住啤酒肚、腰上钥匙串叮当响的中年男人也是这么安慰他,鸡汤似的说了一通,毫无共情之处,倒是莫名其妙地让他好受了些。陈里予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等等,还有个事儿——出发时间分两批,明天凌晨或者后天晚上,你得选一个。那边和咱们这儿有时差,只能晚上出发了。”
陈里予愣了愣,似乎花了几秒来消化这个问题,然后垂下视线,毫不犹豫道:“明天凌晨。”
——像是生怕自己后悔似的。
-
前程似锦,似乎是十分合宜且美好的祝愿。
但前程似不似锦他无所谓,眼下他心里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与江声交代罢了。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他过得很煎熬,不想面对江声却也不得不朝夕相处——原本就不是多理智的人,也不擅长说谎,还要佯装作全然无事的模样,思考独自收拾行李离开又不招致疑心的办法。
不是没想过坦白告诉对方他要出国学习,如果是为了他的前途,江声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以这个人的性格,分隔两地之后大概会花更多心思在他身上,愈发耽误正常生活……还是决绝些吧,永绝后患。
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方法来。他甚至为此学习了网上情侣吵架的短视频,试图领会其中引发矛盾导致摔门而去的精髓——精髓没体会到,倒是记下了不少台词,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也能运用一二。
他其实想象不出以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和相处模式,究竟要遇上多大的矛盾才会撕破脸皮吵得不可开交,只是直觉觉得,或许只有真的吵架闹翻,江声才会愿意放下他们的关系,出于尊重或是安抚地,暂时远离他。
……等到以后他知道真相的那天,也能少些歉疚和遗憾吧,毕竟吵吵闹闹因自己而起,倘若能把一切纠葛归结于一场情侣吵架的闹剧,幼稚又冲动地不欢而散,无理取闹或是别的什么——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他们的未来……他不觉得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远走他乡,无人陪伴也无人引导,就会自然而然地痊愈,正常到不影响对方的生活。比起心怀期待,他向来是宁可选择毫无期望也毫无指望的。
再说了……年龄,性别,社会压力……这些江声母亲担心的问题,好像也不是他痊愈变好就能解决的——尽管他本人并不太在意,但也该考虑江声的立场。
新的手机卡对方学校会替他们办好,他也不打算再继续使用之前的社交账号,等到飞机起飞再落地,江声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吧。
只是还有些不能当面说的话,一些正式的感谢和道别……
-
他好像真的不擅长吵架。
矛盾自他单方面的刁难而起,最初是过分颐指气使地要求江声跑腿,然后渐渐演变成些更加过分的要求——譬如删掉手机里的所有异性联系人,连亲戚也不能留下;把一整杯牛奶倒在床上地上,又冷着脸闹脾气不让江声收拾;还有弄倒他书架上的书和奖状,连带着书桌都不能幸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像什么顽劣的小孩子,或是闹脾气又不明是非的猫。
“好啦好啦,不累吗,”后来江声索性放弃了收拾残局,陪他一起蹲下来,摸摸小猫弄乱的头发,轻声道,“发泄一下也没关系,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人,被使唤到鼻尖冒汗,房间也被人折腾得一团糟,却还是毫无生气的意思,反过来安慰他……
网上学来的顽劣招数也用尽了,好像理他预想的成效还相去甚远。
江声凑过来的时候他险些下意识贴上去,像往常一样讨个抱——他压力很大,情绪濒临崩溃,藏着委屈也不能说,江声似乎都明白。
可他不能心软,明天中午的飞机,他还要收拾行李……事已至此,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我……”他清了清嗓子,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有些累了——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静一静吧。”
编排剧本似的生硬台词,从不知那个视频里照搬照读下来,拙劣又不合时宜,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他甚至不敢给江声追问的时间,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便匆忙起身,向门口走去——江声这才急了,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怎么了……这么晚了你去哪?”
“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呼吸有些发涩,“我——很累,学不好,住在这里也觉得愧疚,一直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常常谴责自己……让我静一静吧,可以吗?”
说到最后几乎称得上乞求,眼泪就不听话地掉下来,滚落进衣领里,有些烫。
真假参半的话,再是不合时宜,好像也能蒙混过关。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踉跄地走出江声房间,又是如何魂不守舍地回到客房收拾行李——前一晚彻夜无眠,精力早就消耗到了极限,合上行李箱的那一刻,他身体里的所有零件也跟着失效停转,生平第一次放任他不洗漱也不换衣服,只无意识地定了一个闹钟,就一团糟地倒进了床里。
断断续续的噩梦接踵而来,甚至让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跟着带队老师坐在候机厅里,手里一盒凉透的牛奶,是凌晨两点出门时候、江声母亲特意起床送他来机场,下车时候塞进他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