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还不知情。
天色很暗,同批离开的学生大多有家长陪伴,三三两两坐着听父母叮嘱,脸上还有几分不耐——陈里予靠在冰冷的座椅里,望着机场玻璃外无星无月的天,思绪漫无目的地四散开去。
不知道如果江声在这里的话,会不会也这么絮叨他……以后还会见面吗,隔着十几小时机程和时差,大约也只会在梦里见到了吧。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眼,默默地想,那一定是个很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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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声,晚上好。
等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飞往F国的班机。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告别,我不是故意刁难你,也不是故意把牛奶倒在你床上、弄倒你的书……如果你愿意相信这是一次吵架,我们因为这样幼稚的争吵分手了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可惜演技拙劣,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我要去参加一个交换项目,如果成绩足够好,就能在国外升学,直达世界顶尖的艺术学府——这是项目书上的原话。其实前段时间老师找过我,问我是否有意愿参加,但我拒绝了。尽管会有遗憾,但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独自出国学习和留在你身边比起来,哪怕只读一所末流的学校,我也更愿意留在你身边,只是那样的话,会不会太影响你了?
阿姨和我聊过……她很善良,没有为难我,但我不能不考虑她指出的那些问题,也不得不正视我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我有很多缺点,很多身体和心理上的创伤,大多数时候都是你在照顾我、包容我,以至于我常常自我怀疑,甚至谴责自己,你大概也察觉到了吧。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影响,或者说是拖累你了,以后也不会再主动联系你,以前的手机卡我已经扔了,社交账号也都不会再用,就到此为止吧。
我骗过你一件事。当时我说,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想活下去的人,那其实不是真心的,我只是说给你听,不想节外生枝而已。那段时间我很崩溃,也很迷茫,无所谓活不活也不知道该怎么活,只是没想到自尽,我太怕疼了……那时我只想一个人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再也别和谁扯上关系,别再连累旁人,是因为认识了你我才开始觉得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不错,后来喜欢上你,才试着改变自己,自愈,或者说尝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母亲和恩师离世后,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被人爱过,没有尝过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你是第一个,谢谢。
但很多人都爱你,你的父母也爱你,他们不希望你受世人偏见的苦,我也不希望……十八岁的时候认识过你,我已经很知足了,这是一场很好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凌晨三点过半,江声从一场风雪漫天的乱梦中惊醒,打开手机屏幕,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封……邮件。
他肩膀一僵,几乎以为这是谁发来的恶作剧——然而这封几百字的邮件含义明确,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成的,即使发送方只是一串数字,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也不得不面对某个清晰浮现的认知:这是陈里予写给他的——分手信,或是道别信。
他的第一反应是切换软件去查机票,输入F国的关键词之后,面对着一长串机场名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去了哪所学校,连找也无从找起。
江声毕竟聪明,不用明说也大致能想象出事情的原委——十有八九是他母亲同陈里予说了什么,大概还愿意承担他出国读书的学费……出于理智,他就算要买明天的机票去追人,也得先问问他亲妈和班主任。
可是——江声吸了吸鼻子,心口隐隐作痛,顺着呼吸没入四肢百骸,浑身都沉重得如坠冰窖——可陈里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症结根本不在于他母亲的态度,也不在于过于遥远的距离本身,归根结底,是心病。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陈里予在想什么,再是了解,照顾再周全,他还是忽略了他的小猫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某些问题,还有随之而来的焦虑与痛苦。
原来睁眼到天明的滋味这么难受,他不过偶然尝一次便有些无法忍受,陈里予却每晚都在经受这样的折磨,甚至早就习以为常……他最后悔的还是几个小时前就这么放走了陈里予,没有认真抱抱他——他的小猫心软又黏人,如果能好好抱他一会儿,问问他究竟在烦恼什么,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心口像被人生剜了一块。他甚至有些恍惚的想,如果早知道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会跌进这样的现实里,他宁可那场噩梦无限长……至少梦里有陈里予。
一封邮件翻来覆去读了几十遍,才堪堪熬到天明,他看了太久,以至于闭上眼睛都能在一片酸涩中回想起每行每字的模样——直到手机提醒电量不足,充电时候偶然碰到退出键,他才发现居然还有另一封邮件。
发送时间是上封的几分钟后,像是忘记了什么话,又匆匆补上的。里面只有五个字,如果乍一看见,他甚至不会相信这是陈里予会说的话……
“祝前程似锦”。
第68章 回信
江江:你以为我在道歉,其实每句话都在表白老婆
从任何意义上说,江声都是个很理性的人——除了偶尔受不了某只小猫撒娇——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性思考,用尽可能平和稳定的思维去思考问题,不过分带入个人情绪。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天生善良的人,对万事万物总怀着某种近于悲悯的心态,会无意识地促使事态向积极的方向发展,也总是温柔又耐心的。
于是当遇到爱人不告而别这样重大的变故之后,他的理性和感性便隐隐有些分崩离析的趋势,整个人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将陈里予留下的道别信翻来覆去地解读,试图从中提取尽可能多地信息,再像解数学题那样,联系过往生活中同对方相处的点滴细节,去分析他的小猫到底在担心什么,他又该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些心结;另一半则被道别的字句扎得生疼,不自觉地想象陈里予此时此刻的处境,担心他在异国他乡受什么委屈,恨不得立刻就听凭冲动买机票跟着出国。
其实陈里予近乎无人照料地生活了十年,即使过得不尽完满,把自己的身体心理都折腾出一箩筐毛病,但至少还是好好活到了现在,不至于在有带队老师又有吃住条件的地方出什么差错……可他就是觉得,他精心照顾了这么久的小猫,分明这么金贵又挑剔,连吃饭睡觉都赖着他要他哄,乍一离开他了,一定会很难过。
更何况瞒了他几天才不告而别,陈里予心里的压力大概也已经堆积到了极限——临走前他说出“我很累,让我静一静”这样的话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早知道就追问到底了,尽管有些不尊重对方,但至少打破沙锅问到底,或许就能让陈里予转变主意——不,不对,理智的那一半思维又反驳他: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小瑜的心结没有解开,还要为你葬送前程,哪怕现在留下来,也只能姑且相安无事,自欺欺人罢了。
常言道不破不立,解题也要理解问题本质……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摇摇头,又看完一遍陈里予留下的话,却还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内容有什么问题,只是他总觉得,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说过这么多句话,除了口吻和态度与日常生活中说话有所不同之外,单单通读一遍,他就是隐约觉得,这封道别邮件有什么突兀反常的地方。
就好像……结尾的“到此为止”之后,应该还有些别的内容——以陈里予对美学的苛刻要求,如果结尾是“祝前程似锦”的话,为了首尾匀称,他应该也会另起一行,一并写在前一封邮件里,而不是再发一封……
如果是漏掉了这句话——好像也说不通,通篇字斟句酌的模样,对陈里予的语文水平来说几乎称得上超常发挥了,肯定前后修改过好几次,也检查过,他不可能没发现漏了这么一句话,再匆匆补上的。
而且,有开头的问候语,却没有落款……这第一封邮件,怎么越看越像没有写完。
江声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某种可能从混乱思绪里飞快闪过,落定成一个经常出现在陈里予口中的词——
“如果”。
“如果……”江声盯着告别信的最后一句行,不自觉地轻声念道,“如果……你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陈里予在发送这封邮件前,匆匆删掉了某些内容,又害怕自己犹豫反悔,便在后悔前选择了发送。
以他对陈里予的了解,从认识第一天起,他就是矛盾的、甚至不自洽的人……也心软,很少做什么不留后路的决绝决定。
看起来很有主见,其实特别容易胡思乱想,会不自觉地纠结些常人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看什么电影要想半天,做题时候也很容易钻牛角尖,倘若不加以干预,他能一直矛盾下去,无法自制地乱想很久……
这样突兀的结尾,会不会也是他对自己的强硬“干预”呢……那干预之下,是不是也曾有过一条后路,某种与“到此为止”截然相反的可能。
应该是了。他只说自己不会再主动联系,却通篇不曾写到“你也别来找我”之类的话……
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在写下这番道别的时候,是不是……也还有所期待呢?
“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来找我——不,不对,不会这么大动干戈,”江声闭上眼,做阅读理解似的逐字逐句筛选,默念道,“……但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联系我——怎么联系呢?没有电话号码,也没有社交账号……等等。”
这个邮箱地址……
呼吸一滞,随后是某种近于劫后余生的惊喜——他攀依浮木般慌忙点开那串陌生数字与字符构成的邮箱地址,手指都有些颤抖。
幸好幸好,没有注销,还能收件。
他思念心切的人就这么不期然闯进他的思绪里,仿佛就像平常一样,支着下巴坐在他面前,有些傲娇地偏过头,语气淡淡的,却含着某种近于威胁的暗示意味:“不过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给我发邮件——能不能再见面,就看你的诚意了。”
像什么高高在上难以取悦的猫,想让他摸一摸又别扭着不肯直说,拐弯抹角地转变话术,倒像是什么贵重的施舍……
不管怎样,是他的猫。自以为是也好,强行解读也罢,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就这样吧到此为止”纳入考量,他就当这封辞别信后真的有未尽的话语,对方要说的也真的是这些话——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他这么宝贵的小猫,当然要陪在身边亲自照顾。
不过……好像也该转变一下态度,寻常小事可以随着陈里予的心思胡闹,但像出国甚至“分手”这样的大事,还是不该一时心软便不再追问,任由他把所有情绪埋在心里自己消化了,偶尔还是强硬些吧。
江声翻了个身,望着窗帘外微亮的天,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做完完形填空了,轮到写作了。
诚然,即使他把到此结束的选项纳入考量,架也吵了,人也离开了,再乐观也不能权当做无事发生……可事已至此,他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个未知结果的邮箱呢。
好像有一点儿被对方不告而别催生出的生气,更多的还是后悔和焦急,或是某种由复杂情绪掺杂而成的、低落又心疼的心情。其实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他们的关系如何——他更担心陈里予孤身在外,能不能好好地安顿下来,会不会遇见什么困难或是委屈……
只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能站在男朋友的立场,理直气壮地关心对方了。
“小瑜……”他垂下视线,在文本框里缓缓输入道,“很抱歉……”
“小瑜,很抱歉没有及时察觉你的心事,让你独自承受这些,原谅我好吗?孤身在外,请务必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于我而言,你从来不是什么负担,也不曾带给我任何负面影响,而更像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里突然出现的光芒,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惊喜的感觉,如获至宝,一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开心,所以更想加倍地对你好,以后也不会再对谁这么动心了……真的很抱歉,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通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但我愿意一直想下去,一直反省,直到想通为止。
我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待我,也会和父母说清楚我的想法……嗯,怎么说呢,我早就知道走这条路会吃苦,我妈说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苦加起来都不值一提,我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请你放心。
如果还愿意给我机会照顾你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提示,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我真的很喜欢你。”
太阳升起,曙光悄然落下,洒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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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是到学校报到,拿安排好的寝室钥匙——第一批到达的学生还能多休整一天,等第二天所有同学都到了以后再开始正式的课程。
陈里予晕机得厉害,又被机场大巴颠簸一路,下了车便恹恹的,跟着带队老师走完报到入学的流程就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要强自忍耐着不适熬到寝室,开了门甚至没有收拾行李的余力,坐在简陋的床板上缓了很久。
所幸是单人单寝,不会被人围观他的狼狈。条件不错,拜高昂学费所赐,至少有有这样一间小公寓容他安身——只是装修简陋,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卧室同客厅之间甚至没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