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房门彻底隔绝。
苏知云听见她在饭桌上继续用抱怨一般的口吻对外公说着小花跟自己吵着闹着想要买青蛙玩具,实际上口气却隐隐有些炫耀自得意味。
老人们总会觉得被小孩子需要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苏知云已经长大了,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被需要了。
房间里没开灯,昏昏沉沉,苏知云看什么都像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尸体,他耳朵里的声音震耳欲聋,白猫在死前发出凄厉的尖叫。
“太吵了。”
苏知云喃喃自语,捂住了耳朵,他的手臂与手背都是被利爪抓挠出的鲜艳血痕,在夜色里狭长且蜿蜒,是稀碎的月牙。
今天又下了雨,滴答滴答。
好像从断了颈的白猫身上流淌出的鲜血,汩汩作响。
唐泓给苏知云的手背与手臂上好药,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用无限柔情的语气轻声说——“明天也要记得来老师这上课。”
“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不怕。”唐泓摸了摸苏知云的耳朵:“没有人会相信你。”
他不想思考那么多,疲倦使苏知云早早爬上了床,他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像胎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
“不想去上课了?”
外公外婆都显得很惊讶。
“为什么?你不是之前一直很喜欢唐老师吗?”
小花光着脚在客厅里满地跑,一会儿摸摸珠帘,一会儿跳起来去够门沿,苏知云的声音在满屋子响的脚步声之中越来越小。
“没有原来,就是不想去了。”
“总要说个理由吧,云仔,你知不知道这是很难得的机会,镇上有多少小孩挤破头想要进唐泓老师门下都没那个机会呢!”
苏知云一言不发。
外婆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外公却拦住了,仿佛很了然的样子。
“算了吧,既然他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外婆表示不赞同:“这怎么行?”
“老太婆,外孙都说了自己不想去,你难道还要逼着他去吗?强扭的瓜不甜,学习还是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意愿。”
“那唐老师那边怎么办?”
外公穿着白背心,吐出一口朦胧的烟,瞥了眼低头吃饭的苏知云:“我去说就好了。”
于是外婆也不说话了,像是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
这几天苏知云在院子里的树底下铺了张凉席,下午没事的时候会在凉席上看书写字。
小花最近又交了新朋友,忙得脚不沾地,吃饭都是囫囵吃两口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外婆,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项链?”
苏知云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那条银项链。
“是你妈妈之前给你买的那个生日礼物吗?”
外婆从木盆前抬起头来,思索了一番。
“我今天上午好像看见小花拿着出去了。”
小花傍晚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一直哼着歌,白白嫩嫩的手腕上多了一条坠着细碎珠子的手链。
“小花,你是不是拿我的项链跟别人换了?”
不明所以的小花脸上还是挂着笑容:“是呀。”
苏知云语气骤然低沉下来。
“你给谁了?”
小花还不明白苏知云的脸色为什么忽然会晴转多云,一无所知地开口:“给新朋友了呀。”
“啪”地一声。
一记响亮的耳光,苏知云咬牙切齿。
“我有没有教过你问都不问就拿东西是偷窃!”
过了一会儿小花才渐渐反应过来,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可她既没有大喊,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叫。
只是在静静地站在原地流眼泪。
小花手里拿着的冰淇淋融化了,往下滴落糖水。
苏知云在静默之中倒退了几步,捂住了自己胀痛的头颅。
他察觉到自从七七死了的那天之后自己就不可避免地滑向失控的边缘。
外婆晚上的时候去敲门喊小花吃晚饭,但是无论怎么劝说,小花都不愿意。
“这是怎么了?”
苏知云扒拉了几下饭里的米,在静默之中将来龙去脉讲了。
“你怎么能打小花呢?”
外公也难得一见地用谴责的口吻奚落了苏知云。
“就算小花把你项链弄丢了也应该好好说呀,怎么可以随便打人,而且小花才这么小,她哪里懂得什么是偷东西。”
苏知云沉默不语。
第二天的时候外婆早上去敲门,发现小花不在房间里,直至中午也没有发现小花的踪影。
众人这才慌了神。
一个礼拜后,才有了小花的消息。
被扼断脖颈的小猫躺在一片长满蒲公英的山坡上。
美人蕉是佛祖脚趾流出的血。
很鲜烈的红色。
李妍娇到了现场之后就晕倒了。
小花柔软的、冰凉的手心里握着一个银色项链。
注视着那四分五裂的躯体,苏知云觉得眼球深处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终于在耳鸣与头痛之中脱力倒下。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不可取代
放在花瓶里的蒲公英很快就没精打采起来,变得奄奄一息。
警察说小花是晚上十一点之后出门的,应该是想把苏知云的项链换回来,她口里的新朋友一直没人真正见过,所以被警方高度怀疑其真实身份就是犯罪嫌疑人。
尸体被分割清洗得非常干净完整,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事发地也没有找到脚印,案件因此一直迟迟难以推进。
这几天来了许多媒体,将小镇上唯一一条水泥路堵得水泄不通,苏知云靠在二楼的围栏上看底下浩浩荡荡的人群,密密麻麻的,藏在树荫底下,他们都高举着话筒,声嘶力竭,做出十分狰狞的嘴脸,如同嗅到甜蜜气味的蚂蚁,蜂拥而至,恨不能将李妍娇苏天鹤二人的骨髓都吸吮干净。
外婆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反复念叨着小花的名字,那声音像是潮水,汹涌而来。
盛夏之中,整个屋子都被蝉声与独白渐渐淹没。
“小花,外婆给你买了最喜欢的青蛙玩具呀,怎么都不出来看看呢?”
“小花,你昨天不是说想要买青蛙玩具吗,是不喜欢吗。”
“小花,小花……”
外婆就这么自言自语着。
知了声声,聒噪不已。
苏知云躺在滚烫的地板上,仰起头望着天空,从掌心里生出了一点黏腻的汗渍。
“知云呢?知云有没有看见小花?”
时光漫长到毫无边际。
好像一切都会在盛暑之中融化。
因为得不到回应,外婆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旁。
苏知云摇了摇头。
于是外婆就显出很失望且很苦恼的样子,又开始自言自语。
“那小花到底去哪里了?我好久都没有看见小花了。”
原本外婆年纪大了,不应该去现场的。
只是没有人想到她会自己跟过来。
自打那天看见小花的尸体晕厥之后,外婆醒来就成了那个神神叨叨的样子,偏偏李妍娇与苏天鹤都因为小花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连照料外婆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来的记者太多了,连平常照料外婆的外公也不得不下楼应付,于是就留了苏知云在楼上帮忙照看外婆。
晚上的时候记者总算都回去了,李妍娇接到了电话带着苏知云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
派出所的气氛总是显得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苏知云坐在冰凉的铁质座椅上,沉默寡言,像一个即将被审讯的犯人。
炽热的温度透过纸杯将手指都烫热了,苏知云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警察用柔和到有些刻意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有关于小花的事情。
苏知云眼睛里映着一点吊灯的光,昏沉黯淡。
一点也不像个十二岁的小孩。
他脸上还留着鲜艳的巴掌印,警察见了难免又想起来刚刚的场面,不由得有些心虚起来。
无意间从警员口里得知小花出走真相而情绪过激甚至出手伤人的李妍娇已经被其他人拉到了另外一间房里隔离了起来。
穿警服的中年男人咳了咳,告诉苏知云不用怕。
“关于你妹妹失踪这件事情,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对方关切地望着他,那目光之中甚至能清晰窥见一些与怜悯有关的东西。
清晰的、分明的出现在自己眼睛里。
苏知云张了张嘴。
良久,他在充满期许的目光里转动了手里的纸杯。
波光粼粼的水面隐约倒映出个熟悉的人影。
“我不知道。”
他这样说。
……
“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匿名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棵美人蕉。”
苏知云的指尖染上了棉签上的碘伏,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似某种深沉的血液。
少年的眼睫纤长,密密掩盖住了其中的颜色,像灰白的玻璃珠。
顾泽欢问:“有写什么吗?”
“送给我亲爱的胆小鬼,上面是唐泓的字迹。”
屋子里倏然安静下来,顾泽欢往后靠在沙发上,屈腿坐着,他点燃了一根烟,低头凝望着苏知云的脸。
顾泽欢身上每一处的伤口都在尖叫着发出哀鸣,他久违地经历了在痛楚中思考这件事情。
“你还有其他想告诉我的吗?”
窗外下着雨,夏季的雨季太过于漫长,湿润冰凉。
苏知云坐在地上,他一言不发,低头望着自己手指上的卡通创可贴。
大概又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这样的苏知云显得很没有烟火气,或者说,那显得没什么人味,也可以被称之为行尸走肉,徒有躯壳。
他将自己藏起来,就像是小孩将自己宝贵的收藏品锁在一层又一层的抽屉里。
顾泽欢之所以接纳苏知云,大部分原因可能也是来源于此。
从苏知云身上确实有某种与自己近似的气息,或者说是相似处。
他站在泥沼里,因为幼时的阴影想要被拯救,想要被安慰,他向每一个路人都发出无声的祈求,可是脸上没有眼泪。
没人听他说话,也没人看见他。
因为他是个罪人。
顾泽欢静静地抽完了手里的烟,很平静地问。
“你觉得是唐泓杀了小花吗?”
苏知云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乏,像一棵打着卷蜷缩的蒲公英,湿漉漉的困倦。
他在寂静里沉默,良久才开口。
“我不知道。”
顾泽欢手里的烟往上逸散出一点雾气,他轻轻嘬了一口,然后又吐出来。
“为什么不杀了他?他想要杀死你,而且还有很可能杀了你的妹妹。”
良久,顾泽欢都没有听到苏知云的声音。
“不想回答吗?为什……”
屋子里电风扇还在嗡嗡地转,夏日里的风也不显得特别冷,它从裤脚里钻进去,一溜儿爬上少年布满汗水的脊背,卷走几分灼热。
顾泽欢手里的烟因为刚刚的撞击掉落在了地上,火星掉在地上将毛毯烫出了一个小圆孔。
苏知云避开了这个话题,他很显然不愿意回答,却用了一种不太圆滑,显得有些笨拙的方式来面对——他倏然转身堵住了顾泽欢的嘴,舔舐他唇角的伤口,尝到了干涸的血痂,并且在这个吻里缓慢噬咬吸吮顾泽欢的舌头。
就像一只可怜巴巴讨好主人的小狗。
铁质的银钉口腔里被暖热了,尝起来甚至有种近似于血液的腥甜。
顾泽欢也不挣扎,他的手顺着苏知云的脖颈摸到了耳垂,少年在闷热里生出了一点细密的汗,却又不是大汗淋漓,现下叫风吹凉了,摸起来像块湿漉漉的,滑腻腻的雪糕。
苏知云许久以前打的耳洞现在也没有完全愈合,还有些化脓。他的耳垂因此摸起来高热,戴着的银环偏生又是冷的。
顾泽欢像是觉得有趣,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他的耳洞,那里比其他地方更灼热。
苏知云便在他的抚摸之下轻轻颤抖。
在这场对峙之中,苏知云坚持的时间比顾泽欢想象的还要短,大概是因为他总是会在接吻的时候忘记呼吸。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唇齿间拉出一道狭长且暧昧的银丝。
苏知云呼吸紊乱,就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滚烫。
顾泽欢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来了两罐冰镇可乐,他看见了依然坐在地上不发一言的苏知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糖果丢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了电视机,又坐了下来。
各色各样的糖果包装不一,就像是倏然掉落下来的许多颗不同的星星,在桌上肆意散落。
顾泽欢拿起几颗递给了苏知云。
“看电影吗?”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
又过了一会儿,苏知云才接过了对方手心里的糖果。
已经被体温暖得有些热了。
顾泽欢弯下腰在抽屉里翻找碟片。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苏知云将糖果剥开了放进嘴里,浓郁的甜让他说不出话来,直至彻底咽下——“我想看喜剧片。”
于是顾泽欢找出了一部喜剧片来,老港片,周星驰的《国产007》。
墙上的挂钟渐渐指到了三点,苏知云边吃糖果边犯困,嘴里糖果还嚼得嘎吱嘎吱响,可是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