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遗憾的是,直到顾泽欢毕业,他都没能成功靠近那只小金鱼——自打上次看见了顾泽欢带来的被剖开分解的兔子之后,幼儿园的老师就开始禁止他与其他动物接触。
包括他的同学。
“不许碰。”
老师总是这么说,好像顾泽欢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顾泽欢也乖乖地不去触碰那些东西,不去接触那些人和事。
这世界渐渐被分成了简单的两大类——“我与其他动物。”
电视里在演什么,其实顾泽欢并不太关心,毕竟那已经看了很多遍了,连里面所有配角的台词都烂熟于心了。
苏知云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动作,乖巧得过分。
他侧脸叫窗外月亮映着,嘴唇也是红的,摸起来很软。
顾泽欢摸了摸他的嘴唇,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
并没有分辨出来太多不同。
这几天苏知云都是靠着顾泽欢入睡的,他流露出依赖心理,他需要顾泽欢,渴求顾泽欢,像是人需要喝水,流民需要安稳那样表现得理所当然。
与之相反的是,只要是苏知云依靠着顾泽欢,顾泽欢就无法入睡。
他没法在一旁有人的情况下入睡,他必须确保自己绝对安全,万无一失。
这大概因为很久很久一场不太不愉快的经历。
很多时候晏子兰,包括顾泽欢自己也忘记了旧伤其实也会是痛的,只是它不像新伤那样痛得强烈,只会在某个夜里,某场似曾相识的相遇里,忽然泛起久违且隽永的痛楚。
“我这么爱你,你怎么不看着我?”
盘发的女人跪在顾泽欢面前,低头亲吻他身上的伤痕,像是着魔了一般反复地呢喃:“老师这么爱你,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看着别人呢。”
爱意里裹挟着恨意。
所有付出都需要热烈的回报与赞美。
没有不求回报的爱意。
极端的恋慕已经模糊了感情的分界线,无法用言语描述去形容,这究竟是母亲对儿子的爱,老师对学生的爱,还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顾泽欢在疼痛里对糖上了瘾,嗜甜如命,旧伤与新伤让他在今夜里注定不得安眠,又或许疼痛与无法入睡都是幼时回忆带来的后遗症。
苏知云的脸在夜色里看起来馨香且柔软,像另一种与自己相似却又脆弱的生物。
顾泽欢低头吻了吻苏知云掌心,确保他的确依旧是甜蜜的,温热的。
像块新鲜出炉的雪花酥。
一如想象。
……
第二天顾泽欢接到了林远四的电话,今天没有下雨,是个好天气,霞光万丈,清晨天边就有磅礴日出。
林远四的声音隔着电话,在另一端显得有些失真。
“你妈妈在医院,现在来一趟吧。”
医院外种了许多绣球花,可是季节已经过了,不再开花,只剩下了一片雾蒙蒙的绿色。
走廊的灯很亮,来来往往的医生神色匆匆,顾泽欢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冰凉而不近人情,他靠在墙上,穿着明黄色的t恤,脸叫衣服衬得更加打眼,一点也不像是个亲人正在动手术的家属,脸上没有太多伤心或者紧张的神色。
林远四模样颓废,平常将自己打理得精致且得体的男人现在连胡茬都忘了刮,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要是我没有睡着就好了……就那么一会儿,我就睡了那么一会儿。”
“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把那些照片发出来,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怎么做得出来,她明明知道你妈受不起刺激了。”
顾泽欢坐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他的舌尖开始发干发燥起来,这是他烟瘾犯了的前兆。
他一直有轻微的烟瘾,却并不严重,医院里不可以随便抽烟,顾泽欢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
是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牛奶糖,他拆了包装放进了嘴里,并不咬碎,只是慢慢含着。
舌尖化开一阵甜味。
李金金扒光了晏子兰的衣服,拍下了裸照,在葬礼过后将这些照片发给了两个人所有的亲朋好友。
晏子兰不堪其辱,趁着林远四不注意的时候跳楼自尽了。
关于母亲的记忆其实都已经很遥远了,翻来覆去也无怪乎是那些东西,落了灰的变形金刚,被摩挲得掉了漆的魔方,阳台上忘了浇水所以焉了大半的花草,答应了要买却从来没有兑现承诺的机器人。
两个人以前一起住在逼仄潮湿的地下室里,暗无天日的地方总是会长出很多小虫子,杀也杀不尽,打也打不完,即便是白天好像也有湿蒙蒙的雾气,冬天里呼出的气会飘着往上升,变成一阵淡淡的浅蓝色。
可即使是那样,日子也并不显得很难过,顾泽欢每天回家之后聂子兰会奖励他一块糖,有时候是大白兔,有时候是太妃糖,有时候是巧克力。
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吃完糖之后喝的水也会是甜的。
等到糖吃完了,饭也差不多做好了。
“今天有欢仔爱吃的鸡蛋哦。”
聂子兰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眼睛会弯起来,很像月亮。
她一直是个非常会打理自己的人,即使贫穷困苦,在外人面前也坚持保持着得体且优雅的姿态。
在早晨或者睡前,聂子兰会用清水打理自己的长发,偶尔也会廉价的、不超过十五块的破旧卷发棒烫出漂亮的卷发。
有点焦了的、灼热的发梢,弥漫出一阵怪异的香味,说不清是更像糖,还是更像水果味的洗发水。
家中只有唯一一条禁令——关于父亲的一切事情都是绝对不可以提起的。
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
记忆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存在。
母亲对于顾泽欢的爱与恨都源自于那个男人。
她的喜爱与畏惧,逃避与厌恶。
都是父亲种下的果,栽出的花。
而顾泽欢却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
顾泽欢吃完了那颗糖,看着白大褂一扇一扇,挥动翅膀,像只苍白的飞蛾悄无声息落在自己面前。
有人说在家里亲戚去世的时候会在葬礼上飞来一只蛾子。
现在这只蛾子也来了,飞到了顾泽欢的掌心里,抖落下来许多让人发痒的鳞粉。
医生缓步走了过来,对林远四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
“最后再看一眼你妈妈吧。”
良久,林远四这么说。
生命是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存在,它逝去完全不同于小说或者电影里说的那样美丽。
这不是雾蒙蒙的清晨,也没有暧昧如同纱雾般的灯光,更不像书籍里那样轻描淡写的叙述——“逝者的容颜依旧如同往昔,看起来只像是睡着了。”
实际上这是残酷的,令人震撼的。
死了就是死了,一看就死了,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地方,晏子兰的模样非常惨烈,在灯光下甚至有些目不忍睹,她的头盖骨都碎裂了,像个不小心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西瓜,缝隙里溢出的脑组织把床单都染得脏兮兮且而黏糊糊。
大半面容都破破烂烂的,有许多龟裂纹路,只是眼睛还紧紧闭着,显得非常安静。
这种安静又与昨夜苏知云的睡颜不一样,是沉重的、隽永的。
她看起来又脏又干净,各种伤口溢出来的粘稠体液显得很脏,可是她脸上的肌肤又是干净,没有沾染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医生也没有料到顾泽欢会忽然掀开白布,有些措手不及。
一言不发的少年渐渐弯下了腰,低头亲吻自己死去的母亲。
这画面实在荒诞又怪异,一个美丽鲜活到几近熠熠生辉的少年,正在低头亲吻了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这对比残忍又惨烈,矛盾又疯癫。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嫌恶,也没有悲悯。
他亲吻妇人,像是赠予即将睡去的少女一个晚安吻,平静且安然。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已经让中年男人有些麻木了,林远四对在手术室外等待已久的少年摆摆手:“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叔叔再来叫你。”
顾泽欢点了点头,他离开了医院,却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在垃圾桶旁边自顾自将那包烟一根一根地抽完了。
烟往上飘,一缕一缕地断在空气里,云朵由浅白转为深蓝色。
夏天的晚风是温热的,不远处的花店飘来很浓重的花香,呛得人要打喷嚏。
苏知云找到顾泽欢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天空已经成了微妙鸭蛋青,蒙蒙夜色之下人也是雾蒙蒙的,一片又一片,相伴着走在青石路上,像是淡蓝色的剪影。
顾泽欢手里雪白的香水百合点了火,缓慢地烧起来,映亮了他的脸。
白百何在烈烈火焰里急速地燃烧、绽放,然后彻底死去。
眼见着鲜红火舌一路往上攀爬,要舔舐蚕食到顾泽欢的手指,苏知云打落了他手里的花枝。
百合掉在地上那一叠鲜花的灰烬里,扑簌簌弹起一阵烟尘。
“听说有个艺术家,每天会给自己死去的妻子烧一枝花。”顾泽欢又点燃了第二枝,语气还是不咸不淡的:“就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收到没有。”
地上还有没有干的水洼,镜子似的映出一片天。
苏知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想烧给谁?”
“我母亲。”
顾泽欢低头看着燃烧的百合花,它在夜风里因为疼痛颤栗摇曳,于彻底绽放的火焰化身成另一种截然不同且全然陌生的花卉。
“她很喜欢百合花。”
苏知云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什么也没说,捡起了地上另一枝百合,借着顾泽欢手里白百合燃烧带来的火点燃了自己手里的百合花。
被包裹成橘红色的百合花借着风而生出鲜艳的花瓣,尽情延长蔓延,从远处看,燃烧的火焰瑰丽且不可逼视,在风里变幻着颜色与形态,失去燃烧物之后极速凋零逝去。
点燃、绽放、逝去。
苏知云和顾泽欢重复着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
街上的行人都向这里投来异样的目光。
最后两枝百合花交织缠绵着熊熊燃烧,所有火焰都化为灰烬,彻底密不可分的时候一切也泯灭于虚无。
顾泽欢忽然低头吻住了苏知云的嘴唇。
火焰烧到了他的手指,又借此映亮了苏知云的眼睛。
顾泽欢没有松手,红光渐渐在他掌心寂灭,烧出滚烫鲜红的伤痕,他含住苏知云的舌尖,尝到他口腔湿热,确有令人头晕目眩的甜味。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可能会重新写一遍,或者调整顺序。
第61章 葬礼
葬礼那天没有下雨,天气很热,举办的地点在一个很狭小破旧的殡仪馆,晏子兰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没有来多少人。
今天的天空好奇怪,说阴不阴,说阳不阳,云翳厚重,但从缝隙里倾泻出一缕阳光,绿叶的影子在阳光底下摇曳,空气却是闷热的,叫人身上都要出汗了。
苏天麟给苏知云打了好几通电话,苏知云没接,只是看一眼就匆匆挂断了,后来又弹出几条讯息,基本上都是在问苏知云现在在哪,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顾泽欢抱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苏知云就在他身边,林远四神色苍白,脚步虚浮,他捧着骨灰盒,同样一言不发。
队伍里很安静,几乎没人说话。
大概是因为有了经验,晏子兰的葬礼迅速而简单,直到最后下葬了,顾泽欢也没有说一句话。
偶尔有人会找林远四搭话,只是中年男人笑的模样实在显得疲倦而勉强,毕竟因为这些事情他连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于是渐渐的也没有人来找他了。
下葬的时候一切顺利,选的墓葬位置在一处公共陵园里,第八个台阶,四周种了很多低矮的柏树,有些坟墓前还挂了纸折的红灯笼,林远四要顾泽欢好好记得这个位置,以后别忘了怎么来。
到了要下山的时候,林远四渐渐落到了队伍最后面,越落越远,风里隐约间传来被压抑的、极为悲恸的呜咽声,凄凄幽幽,逸散在柏树林里。
苏知云抬起头去看顾泽欢。
他只是走着,没有一点好奇的意思。
那哭声还是在。
苏知云想要回头去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别回头。”
苏知云也大概能猜到是谁在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紧了顾泽欢的手。
两个少年就这么走过了八个台阶,回到了陵园门口。
最后要上车的时候苏知云还是往后看了一眼,林远四落在很后面的位置,几乎要看不见了。
半道上太阳就不见了,成了阴天,车里很热,在马路上疾驰的时候能看见两边的梧桐树迅速倒退,化为茵绿流线。
顾泽欢靠着车窗坐着,苏知云偏过头去看他,对方的神情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车里静悄悄的,司机也不说话,没有打开电台,林远四坐在前座,低着头望着手里的照片出神。
又过了一会儿,苏知云将放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慢慢伸过去,握住了顾泽欢。
对方的手还是冷的,大夏天也不显得很热。
冷冰冰。
苏知云捂了好一会儿,直至要生出黏腻的汗渍了,才渐渐觉得顾泽欢的手也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