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秦阿姨说得对,如果贺秋渡见到自己藏起来的怪样子,一定……
林杳然颤抖着伸出手,抓住贺秋渡的双手,缓缓拉向自己。细若无骨的白嫩手指费劲地握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反差既鲜明又暗昧,简直像引导着对方,让对方用那双一看就蕴满力量的手,对自己做一些会痛会哭的坏事。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摘掉帽子的样子吗?”他把贺秋渡的手,按向自己的额侧。贺秋渡手大,一只手就足够整个儿捧起他下颌尖尖的小脸。
“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林杳然拢着他的手指,让他抓住自己的帽檐。帽子是毛毡料子,触感微糙。可藏在底下的头发却光洁丝滑,像鸦鸟浓密的羽翎,掠擦过指腹的时候,会触电般升腾起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贺秋渡眼中暗色愈发浓重,明明已经决定要将林杳然与摇摇割舍开来,让苦荞村的夏天彻底埋葬在过去,却还是深深为指尖的触感所蛊惑。他轻而易举地反客为主,络合住林杳然的手指,扣着帽檐轻轻一用力——
那顶浅灰色的贝雷帽就像被暗.枪.击中的兔子,倏地向后滑落了下去。
25. 生命延伸 “头发,我藏了十几年”……
仿佛有位巫师念诵出神奇的咒语, 于是,魔法被解开了。昏昧的车厢空间像骤然亮起黑色的闪电,晃灼得贺秋渡的眼瞳一阵颤栗。
他看见, 泼墨般的浓长青丝如月下海浪,起伏着从林杳然肩头倾泻而下,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为他披上某种质地华贵的丝织物。
甘馥清新的发香弥漫开来,充斥着封闭空间无法散逸, 就成了暗沸的幽火,轻轻一拨,就能熯天炽地, 带起一片噬人的热量。
“至此,我的秘密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都被你看见了。”
林杳然将散落的发束捋到耳后,露出雪白剔透的脸颊。一颗,两颗, 滚烫的眼泪顺着精致的下颚线滚落,在贺秋渡的衣襟渗透开来,洇散成暗色的痕迹。
圆圆的, 边缘却是模糊的, 就像他混乱的心绪和痛苦的心情。
打开车门, 夏夜的风吹进来,吹散里面郁积的热量。林杳然怆然走出两步, 回头望向追上来的贺秋渡。
泪水蓄满了他的眼睛,模糊了厚重的镜片,他根本看不清贺秋渡的面孔。这样也好,他根本没有这个勇气。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出贺秋渡惊愕无语的表情,还有嫌恶避忌的眼神。
“我好困, 想回去睡觉。”因为接不上气的哽咽,他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对贺秋渡送出滚烫酸楚的气流做口型,“你别跟着我,许多事情,让我一个人想想。”
贺秋渡身形微滞,终究没有再走上前,只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顶帽子。此刻,他明知自己并非身在梦中,却仍感觉深陷一场美梦,一场从来不敢贪妄成真的美梦。他的小神仙,藏身在幽昧神龛之后的神秘,真的在他面前返了魂,显了灵。
“那你小心一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明天再来找你。”贺秋渡声音沙哑得厉害,顿了顿,他很认真地说,“晚安,林杳然。”
林杳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拖曳着慢吞的脚步,消失了黑漆漆的楼道里。回到家,他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潘崽软软的肚子里,小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擦掉眼泪,拨通华桦的电话。
“我要去邻市那套房子住一阵,方便的话现在送我过去。”
邻市那栋房子是林鸿给他买来静养的,坐落在一片风景优美的疗养区,私密僻静。
“没问题是没问题啦……”华桦迟疑了一下,“老板,你是要躲什么人吗?怎么跟逃难似的……”
挂断电话后,林杳然很快就收拾完了行李。除了妈妈的照片、潘崽玩偶和一些替换衣服,他也没什么可带的。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的高速公路景色,林杳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见不到,接触不到,很多潜滋暗长的东西就会丧失养分来源,慢慢枯萎腐烂,最后消失。
他不是摇摇,当然没有让贺秋渡惦念十几年的能力,贺秋渡见识过他的真实模样,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放弃他。
那栋房子定期有人清洁,设施用品也一应俱全,随时可以住人。林杳然到了之后,行李也懒得理,随便冲了个澡,就抱着潘崽上床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大概是睡太久了,头脑反而更加昏沉,望着窗外湖光山色,颇有种山中日月长的虚幻感。
看了眼手机,满屏都是贺秋渡的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微信语音。他动了动指尖,一条条听完,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林杳然也不知道自己与世隔绝地闷了多久,反正每天就是睡,睡得累了去外面透口气,然后回来躺床上看动画片。饿了的话,冰箱里家政阿姨买的水果点心,反正他蚂蚁样的胃口,随便对付两口就过去了。
贺秋渡的消息一直没断过,直到今天,林杳然醒来后,发现贺秋渡的消息没再出现。他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又缓又长,松完这口气,他觉得自己变得瘪瘪的,只剩一个壳。
虽然采取了最怯弱的逃避方式,但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效。林杳然捏着手机,按亮按灭,重复了好多遍这种无意义的动作,然后,他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一切很快就能恢复到原点。
毕竟那是贺秋渡。被无数灼热的爱慕与仰望的视线重重包围的贺秋渡。就连圈内那些喜欢拉踩和阴阳的大号都夸,说谁能拥有贺秋渡,就胜过拥有全世界。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太久。
AZURE老师的恋爱歌曲闪闪发光,舞台上演唱那些歌曲的人亦是亮如星辰。然而,真实的林杳然却是一颗黯淡的灰黑陨石,如果滚落路边,没有人会为他驻足,没有人会发现,他也曾像任何一颗普通的星星那样,渴望散发温暖的光芒。
室内冷气调得高了点,他刚刚睡醒,身上捂出一层薄汗,头发里也带了微热的潮气。他发了会儿呆,拖着脚步去浴室洗澡。慢慢把自己浸到热水里,满头长发便如海藻一般,浮荡在水面上。
泡了一会儿,他忽然起了想唱歌的心情,是一首很经典的老歌,他妈妈唱过,小学班级合唱的时候也唱过。唱的时候妈妈就在下面看着他,台上有很多小朋友,但妈妈的眼睛里只有他,他是妈妈的小星星,绝无仅有最明亮的那一颗。
他认真给自己打起了拍子,结果没唱几句,调纠缠了,音也破了,泡沫迷了眼睛,他伸手去揉,眼睛越揉越红,满手都是湿漉的温热,分不清是热水还是眼泪。
林杳然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反正泡到浑身红彤彤的像煮熟的虾子,才从蒸汽弥漫的浴室出来。回到卧室吹了会儿空调,他还是觉得热意挥之不去,索性顶着头潮漉漉的乱发,坐到阳台上让夜风自然阴干。
夜色阑珊,景观灯围绕的湖泊像一面清光粼粼的镜子,瞧着极为赏心悦目。林杳然晾着头发,感觉心情和缓了些,便想着把前面没唱好的歌重新唱一遍。
“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三年级二班的同学带来的合唱曲目《同一首歌》。”
他很认真地给自己鼓了鼓掌,启唇轻轻哼唱起来。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正唱在兴头上,门铃响了两下。
林杳然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应该是阿姨来打扫房间了,就扭头喊了声,“门没锁,您直接进就行。”然后重新酝酿情绪,继续轻哼:“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我们手拉手啊想说的太多……”
他唱得认真,全然没意识到阿姨虽然素来手脚麻利、动作轻快,但今天好像安静得过了头。最后,他还不忘啪唧啪唧给自己鼓掌,鼓着鼓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鼓掌还鼓出二重奏了呢?
“唱完了?”
身后传来寒意森冷的声音。
林杳然下意识地哼哼:“唱完了。”
然后,他就彻底僵住了。
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回头绝对是恐怖片里的回头杀。林杳然瑟缩地蜷缩在圈椅里,活像只明知有狐狸窥伺在侧,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小鹌鹑。
“林杳然。”
那声音愈发冷沉得吓人,林杳然抖了一下,像寒冬腊月衣领里被人丢进一团雪,从后背一路寒到头顶心。
从椅子上颤颤滑溜下来,他硬着头皮转过身,也没勇气抬眼,瘦瘦的肩膀耷拉着,仿佛等待挨批的小学生。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来做什么?”一开口,语气倒是够硬。
贺秋渡本来一直克制着,努力抑制住自己,听了这话顿时怒意上涌,额角青筋凸起,攥紧的手指也用了力。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林杳然,你在想什么?”
其实这些天,他一点儿都没生气,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心中唯有深深的恐惧。过去一次次寻找摇摇,那种满怀希望又反复落空的绝望感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哪怕华桦反复跟自己强调,说林杳然就是去散散心,他也根本没法儿忍耐。林杳然身体病弱,眼睛也不好,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
今天,他终于查到可能的去处,赶来的路上,他竟然逐渐生出一些黑暗的情绪。那是他的小神仙,就算现在跌落凡尘,显出苍白脆弱、令人心疼的本貌,也依然是他的小神仙。当初,是他第一个在祠堂深处发现了他,十几年来,他也一直虔诚地将他敬奉在心尖。所以,将他圈锢起来,变成独属自己的神明,不过分吧?
林杳然觑了贺秋渡一眼,发现对方是前所未有的生气,不由往后缩了缩。幸好他不知道贺秋渡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不然的话,恐怕真要被吓得够呛。
“华桦没跟你说么?我就想一个人呆着。”林杳然抿了抿唇,“不想见你。”
刚洗完澡的青年还冒着些微的热气,材质柔软的棉质睡衣包裹着清瘦的身体,露出来的小部分皮肤透着粉,在夜色映衬下白得晃眼。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还自以为冷言冷语地亮出利爪,就足够把虎视眈眈的食肉动物唬跑。
贺秋渡一直强压着火气,可鬼使神差地,这把火被林杳然这么一挑,非但没窜起来,反倒隐隐有点变了味儿,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幽火,在不该燃烧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
“啊啾。”
夜风丝缕,寒意浸染湿发,林杳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爪子捂着脸,整个人小小一颤,令贺秋渡联想起软乎乎的小动物,紧绷的下颚线不由松弛些许。
“进来。”他略一扬头,示意林杳然快回房。
林杳然头上盖着条毛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很像一只贪玩被雨淋湿后,垂着尾巴尖儿滴溜溜跟主人回家的笨蛋小猫。
“坐好。”贺秋渡沉着脸下达指示。
林杳然很不服气,这个人真的特别会反客为主,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情绪貌似一直没有缓和,现在看起来还是凶巴巴的吓人。
“我凭什么听你的?”林杳然轻嗤,然后特没骨气地哧溜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还直了直腰背,整个人看上去又倔又乖,看得某人愈发生气,却又忍不住心痒。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吗?”林杳然没好气道。贺秋渡这么高个人杵在那儿,想忽视都不行,就算把眼睛闭起来,还是没法儿隔绝他的气息。
话音刚落,眼前骤降阴影,只见贺秋渡屈膝半蹲下来,朝自己伸过一双长臂,紧接着头上传来轻软的力度,发丝蹭过脸颊,痒酥酥的。林杳然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贺秋渡竟然在帮自己擦头发。
他的头发浓长而厚密,沾足了水汽后,在灯光下几乎泛着秾艳的黛青光泽,乱糟糟地堆在异常白皙的修长颈脖间,透出一种对比强烈的美感。贺秋渡看着他,觉得他像个大号的洋娃娃,却又是那么别扭那么倔,也不肯正眼瞧自己,还梗着脖子憋着力气跟自己较劲。
“就这么不想见我,嗯?”
林杳然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想逃避的心情是真的,想见他的心情也是真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膨胀,一点耍赖皮的余地都没有。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抬眸睨他,于是一瞬间,后一种心情立刻占了上风。想着不能这样,他又硬邦.邦地开了口:“你一定也觉得很奇怪吧。”
贺秋渡微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