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林杳然声音轻细发颤,“像这样把头发藏起来,我藏了十几年。”
贺秋渡动作略顿,低声道:“真傻。”
“是很傻。”林杳然被他擦得摇头晃脑,过了会儿,忽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很怕去理发店,头发都是妈妈在家里帮我剪,剪得只剩短短一层,又刺又硬。妈妈说,摸我的后脑勺就像摸小老虎的脑袋,正好我又属虎。”
贺秋渡帮他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很傻指的是,从一开始,你就没必要在我面前藏着。”
“可能吗?”林杳然脱口而出,“我最不想被看见的人,就是你。”
贺秋渡看着他,“为什么?”
“没为什么。”林杳然垂下眼帘,把情绪都藏在厚重的镜片后面。
小老虎的毛费毛巾,一条毛巾不够,贺秋渡又重新拿了条干毛巾,才把多余水分都擦干。然后,他才打开吹风机,替小老虎吹毛。
坐在后面,除了能看清林杳然乱蓬蓬的后脑勺,还能看见他微微侧过来的线条柔润的侧脸,玉壳般精致的耳朵被漆黑发丝遮住,只露出一小点耳尖,像粉白的小花瓣儿。
热风源源不断地送出,发丝里的水汽慢慢蒸腾出来,仿佛盛夏时节熏暖的空气,每一个水分子里都透着花香。
水份逐渐蒸发,本来粘连成一绺一绺的发丝重新变得蓬松柔软。因着林杳然头发太厚太长,贺秋渡需要不停地通散梳顺,才能保持不打结。
猫科动物被呼噜毛的时候,总会特别乖顺。小老虎也是猫科动物的一员,虽然别别扭扭的不理他,但还是由着他动作。
不过,不理他也没关系,小老虎的后脑勺很可爱,观察起来非常有趣。贺秋渡发现,林杳然头顶有两个发旋,小小的,像藏在漆黑宇宙里的雪白星云。
“现在,我的生命正握在你的手里。”贺秋渡听见林杳然说话了,瓮声瓮气的。
“我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爷爷怕我早夭,就找了一位大师想办法。大师说,头发是生命的延伸,不能随便乱动,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真的不是愿意才变成这样的。”
贺秋渡“嗯”了一声,把吹风机风力调小一档。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林杳然顿了顿,“以前,我求过一位理发师叔叔,帮我把头发剪成原来的样子。那个叔叔就帮我多剪掉了一点,当天晚上,我的心脏就又不好了,差点没救回来。”
“爷爷说,这是任性的惩罚,看到我这样,妈妈的在天之灵永远不会安息。”
“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林杳然的语调急促起来,“哪怕只是稍微动一下剪头发的念头,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不敢剪头发,也没勇气让别人看见,只能藏起来,以为藏起来就不存在,自己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但其实,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的笑话。”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呼呼声。透过热风吹出的声音,林杳然好像听见贺秋渡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为努力忍下什么似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无防备地,自己后脑勺被用力薅了一把。“你干嘛?”他捂住头,却又被不客气地大力薅乱。
贺秋渡一边薅毛一边颔首,“是有点像小老虎的脑袋。”
“你别学我妈。”林杳然躲来躲去躲不掉,顶着满头乱发气呼呼道,“你比我小一岁吧,那你还是小兔子呢。”
说完,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兔子那么可爱,小小一只,软绵绵毛茸茸的,怎么想都跟贺秋渡毫无半分相似之处。
贺秋渡被他笑得微有赧意,但是,那人总算是笑起来了,能笑起来便好。“是,我是小兔子,您是大老虎。”
见林杳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便关掉吹风机,先替他把发丝通通散,好让热气都散出去。
他上次是在较暗的环境见到林杳然长发披散的模样,现在总算近距离瞧了个分明。吹干后的头发显出应有的长度和分量,蓬松柔滑地倾泻了满背。
林杳然正略垂着头,缘了这个动作,浓云似的乌发从两侧肩膀滑落下去,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向后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没入睡衣衣领之中,余下的部分都藏在衣料下面,唯有一片欺霜赛雪的后颈肌肤袒露出来,明晃晃地烫灼着某人的眼。
太过纯白无暇的事物,难免激起人想要留下痕迹的欲望。
鲜艳的,蛮不讲理的,独属标记。
林杳然浑然不察身后那人的视线中逐渐翻涌起的东西,大概是那句“小老虎”使他短暂地将贺秋渡与妈妈的温柔联系起来,甚至还平复了一点不安定的心绪。
直到贺秋渡抬手过来,骨节修长的手掌轻轻压向他光.裸细腻的颈项,他才被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得颤栗了一下。
而且还很痒。
他从未被人这么触碰,整个人反应特别大,猛地瑟缩了一下,差点从床沿掉下去。幸而腰侧被及时箍住,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身后那个人圈进了怀里。
那只覆在他后颈上的手略略一顿,翻掌用手背贴上他的皮肤,伴随而来的是直接洒落他耳畔的低沉磁性的声音。
“有点凉。”贺秋渡淡淡道,“是不是空调温度有点低?”
林杳然愣怔道:“啊,我没有开得很低……”
贺秋渡很笃定道:“你冷。”
林杳然:“……我不冷。”
贺秋渡一只手还是维持着把他搂靠在胸膛的姿势,另一只手直接绕过他的后背,伸到前来,把他的两只手都握在掌中。
林杳然的手薄软秀气,腕骨也很纤细,好像只需一只大手,就能完全钳制住他双手的动作,令他动弹不得。
臂弯中的身躯亦如这双手,虽然穿着很宽松的长袖睡衣,看起来是蓬松绵软的一团,其实轻而易举地就能圈住。一旦抱住了,就只想越收越紧,再不舍得松手。
林杳然反射性地想要拒绝, 可没挣几下就放弃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无论在体力还是体格上,都不是贺秋渡的对手。
其实,若是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浮躁心情,林杳然并不排斥被这样抱着。无关恋人间的亲密依恋,只是单纯觉得很踏实,很安心,很舒服。
更何况贺秋渡身上很暖和,还很香。
林杳然被他抱了一会儿,就感觉自己又要飞蛾扑火般地陷进去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与谁这般亲近,也没有谁这么对他,可以令他短暂重温只有在妈妈身上才能体会到的温暖感觉。
林杳然安静的动也不动,心里却在激烈地拉锯拔河。就在这时,贺秋渡忽然松开了手。暖意一旦撤退,发冷的空气就趁虚而入,这下,他真的觉得凉意很快蔓延开来。
发丝微痒,簌簌而动,贺秋渡替他把披散下来的长发全拢到身前一侧,然后双手重新搂住他,绕到前面来,以指骨为梳,慢慢把那一大把垂散的青丝捋顺,又分成几股,替他松松结了个辫子。
林杳然垂眼看着修长指节在发束中穿行,那些发丝绕上指根,吻过指腹,明明只是死了的角质蛋白,却仿佛有了知觉,甚至可以把被触碰的感觉,传递给自己这个主人。
他不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幸好此时是背对贺秋渡,他暗自庆幸,却不知耳朵早已背叛,整个耳廓红到发艳,大有顺着耳根一路往下蔓延的趋势。
“好了,这下睡觉不会压到了。”贺秋渡道。
林杳然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他等了一会儿,可贺秋渡并没松手的意思,依旧静静地抱着他,好像怕他会再次跑掉似的。
“你觉得自己藏起来的是笑话,可有的人却会认为是非常美好的事物。”贺秋渡声线有些暗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林杳然一时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发梢传来微乎其微的拉扯感,是贺秋渡探过指尖,轻轻绕住他漆黑的辫梢。明明只是那么几绺发丝,却像掌控了他的全部,每一下轻缠慢绕,都连带着牵扯他整颗心脏。
“比如,我。”
“你不是说,它们是你生命的延伸。在我眼中,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一切,都值得珍惜。”
“所以,想藏起来就藏起来,无法接受自己也没关系。”
每个字,林杳然都听得很清楚,却说不出话。贺秋渡的声音太过低磁,共鸣落在一侧耳畔,震得他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
恍惚间,下颌被温热的指腹轻轻捏住,以轻缓却坚决的力度转向一侧。额头上传来温暖的触碰,是贺秋渡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轻柔小心地吻了上去。
和他之前的吻法都很不相同,稍纵即逝,仿若起誓。
脸颊被温柔捧起,贺秋渡那双墨星般的眸凝望过来,认真地说:“无论你是怎样的,我都喜欢。”
笼罩在这样的眼光中,仿佛灵魂也要被吸纳进去。林杳然动了动嘴唇,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能发出声音,因为耳膜上都是躁如鼓擂的砰砰心跳。
自己总是那么没用。贺秋渡不在,就泄光了气力变成轻飘飘的纸壳子。贺秋渡出现,内里又被他搅得乱七八糟。
林杳然攥紧发麻的指尖,掐进掌心的肉里,试图用清醒的痛感,帮助自己从千头万绪中找出线头。他要好好牵住那一段线头,不然的话,自己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搜肠枯肚了很久,他讷讷地开了口:
“对不起,我不该不回你的消息。”
虽然每一条都贴在耳边听了好多遍。
贺秋渡略怔,忍不住笑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林杳然脸颊一热,“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贺秋渡看着他,有点不悦地蹙起好看的眉尖。
林杳然捞过手机,低下头道:“我给你设置聊天置顶。”
AZURE老师从未给人如此殊待,贺巨星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
“好了,你看。”林杳然将功补过地展示了一下聊天界面。
然后贺秋渡的脸明显黑了,“尾款开票跟进中……?”
林杳然猛一激灵,淦哦,当初给他设置的备注忘改了!
贺秋渡咬牙切齿,“尾款明明都跟你结了!”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那我改成‘合作愉快五星好评’?”
贺秋渡表情彻底垮了。
就在这时,华桦来了一波消息轰炸——
“李兆告诉我,贺秋渡临时推掉今晚很重要的活动,他怀疑贺秋渡往你这边杀过来了。”
“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放他进来。”
“万一有事,记得报警。”
“保持清醒,别被他得逞。”
“得逞”二字就很有灵性。
林杳然劈手就把手机扔了,“华桦不是那个意……!”
话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陡然一轻,直接被贺秋渡打横捞进怀中。
双脚离地,悬在半空,唯一的支撑只有这个男人,他只能慌不择路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你要干什么?!”
腰间被颇带威胁意味地紧了紧,贺秋渡垂眸注视他,“得逞。”
林杳然脸腾地烧起来了。他怕摔下来,不敢拼命挣扎,更何况贺秋渡抱他跟抱小猫似地,毫无反抗余地。“你先放我下来行吗?”他只得放软了声音恳求。
贺秋渡如若不问,抱着他径自往床边走去,然后俯身下来,把他放进绵软的被褥里。
林杳然连忙拉高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埋起来,只露出粉扑扑的小半张脸,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被子边缘,不安地发着颤。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有力防御,殊不知落在某人眼里,更是一副请君品尝的可口模样。厚厚包裹的被子就像花生外面的壳,轻轻一剥,就能露出里面甜美白嫩的果粒儿。
贺秋渡单膝半跪在床褥上,双手撑在他身侧,视线落下,眸底的暗色浓得化不开。半晌,替他掖好被角,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道:“被子盖好。”
林杳然小声咕哝:“我要潘崽。”
贺秋渡把那个毛绒玩偶塞给他。
潘崽在贺秋渡的杀人眼神中享受着贺秋渡体会不到的快乐。
林杳然:“好了,你可以回去了。”